洛长鹤浅浅一颔首,同样神色淡淡,没什么神情。
有紫衣飘飘的侍从捧上灵水,举至眉端恭敬奉上,他垂下眼,伸出洁白掌心接过,抬指结了一个莲花印,顿时云散雾消,月明天净,一破群昏,得大光明。
不过只是轻轻一指,极简单一式,然而刹那间满室俱净,一众修士俱都感灵山清明,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为首的一人起了身,极郑重的上了玉阶,伏在座前。
洛长鹤在淡白如烟气的光晕中微微低眼,神色淡而悲悯,拈花一般点过灵水,虚空中轻弹三下,这才虚虚附上面前人的前额,触之即分,一瞬而已。
这是折月宴历来的规矩,宴前由大法华寺高僧为参宴众修士赐福散灵,除开仪式以外,更有凭借好风助上青云之意。
而这次折月宴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佛子竟然愿屈尊前来观宴,哪怕是最终没能折月,得一趟赐福也不算亏了。
修士一个个难掩激动的上了阶,相凝霜仍坐在位子上等着,她终于从那阵尴尬中缓过神来,皮笑肉不笑着狠狠剜了笑吟吟的浮迟好几眼,半晌才意识到已经快要到了她的顺序,连忙起了身上前。
一共九十一级玉阶,远远望去不甚高远,但真的拾阶而上时却实在需要走一阵子,她提着裙角低着眼默默数着台阶,看似十分庄严肃重的模样,心中却在分神想着:洛长鹤是不是生气了。
…应该有吧,看那样子很像。
她不太确定的猜测着,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洛长鹤真正生气时到底是什么模样。
这么心不在焉的想着,玉阶也快走到了尽头,她还在慢悠悠的上着台阶,倏然眼前一晃,视线中伸过来一只手。
洁白,修长,指尖如玉,在淡白光晕中近乎透明。
阶下似乎已经有人倒吸了一口气。
相凝霜却已经愣住了,半晌才抬起头。
是洛长鹤。
他离座,下阶,俯身,低眼,迎她上前。
风卷起他素白如流云深雪般的衣角,于是他独有的清冷高远香气也将她温温柔柔拢在其中,明堂前众人静默,她只能看清他的眼,软而暖,比春水脉脉,将她融化成一颗花种。
她是开在他掌心的花。
她于是情不自禁弯起眼睛,却没有将自己的手放入他递过来的手中,反而微微俯下身去,伏在他掌心。
洛长鹤下意识,极轻微的动了动指尖。
为这簌簌的痒意,可惜指尖痒意一路到了心头,他只好轻轻颦眉,不可自抑般心神摇动。
轻点灵水,虚空三下,他轻轻抚上她额头,手势温存而轻柔。
……仿若佛前初见,她一腔心事虚以委蛇,而他心如明镜,神色淡而凉,却也是这般手势温柔抚上她额顶。
现在想来,他那时并非是自己所猜想的在借机试探,那么,他当时是在做什么呢……
相凝霜一瞬间若有所悟,然而还没等想清楚,洛长鹤已经收回了手。
与之前一样,触之即分,一瞬而已。
仅仅只是赐福,再无一点多余的动作。
她回过神,情不自禁软了神色,放下了最后一点犹疑。
他亲身下阶、离座来迎,是出自他难以抑制的本心。而他不暗地给予她任何一点帮助,未曾自作主张大包大揽试图干涉她任何,则是对她的尊重。
倘若你真爱一树繁花,自然是爱她于枝头自在秾艳,不是要将她折下养在膝前。
“多谢…”她微微仰了脸,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颈,眼眸湿润迷蒙,像含了一汪水,“…上座。”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一夜风折
满殿俱静。
底下坐着的一干修士好几个都已经张大了嘴巴合不住了, 稍微注意些形象的还勉强打了折扇遮着,彼此对视一眼互相递一个眼色:
这这这……实在不成体统。
佛子之于四州二海的所有人来说,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意象, 名重天下、惊才绝艳而又遥不可及,无论是什么情况,只要他在, 只要他高高在上于莲座低眼垂怜世人,则四州定,二海平,人心稳。
这是经年累月根植于所有人脑海中的意识, 因此此刻, 眼见着佛子竟然离座下阶, 亲自持贱役以迎, 好些人心中都漫起些愤愤来。
定是那妖女勾引…!
众人愤怒的将视线转过去。
然后便透过氤氲水雾, 看到了他们口中的妖女正微微仰起下颔,眼波流眄若流月的双眸湿润晶莹,一个略略侧过来的角度, 肤极白发极黑, 目光迷蒙, 眼波如水, 明明是在专注的注视着她面前的佛子,却不禁让每个人都晕晕乎乎一瞬间生出猜想:她方才是不是看了我一眼……
嗯……
众人愤怒不起来了。
那惊鸿一瞥的一个侧脸,便仿若盛夏时节忽然落下来的雨一般, 几乎让人刹那间便醒了醒神,心境也变了些, 于是回过神来再细看面前的场景, 每个人都莫名其妙平和理智了不少。
其实……这俩人也没做什么啊对吧, 佛子这样的人物,一举一动自有其深意在,旁人岂能自以为是胡乱揣测,况且这个妖…这位姑娘,行事举止也十分妥帖啊,并没有什么出格之举。
还有就是……现在这一幕,实在是赏心悦目。
众人仍旧是心思不一,但都直勾勾看着玉阶之上的状况,同时不约而同的从芥子戒中摸出了玉简。
修士之间为了方便通讯,每个人都会备着许多传讯玉简,而在此之上,许多个有钱有闲又会玩的修士还制出了更高级的玉简,名叫拾烟简。
名字起的很风雅,功能却很实在,其实就是一个可以多人传讯的玉简,最开始的时候最多只可以支撑一个几千人的门派同时传讯,但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现在已经可以同时容纳几万人叽叽喳喳说话了。
年纪大些的修士仍然将拾烟简用作门派内部的任务通传令,而年轻一辈的修士,已经把这玩意当日常消遣用了。
此刻几个年轻修士偷偷摸摸一打开拾烟简,争先恐后涌出来的讯息便几乎要挤爆了拾烟简,草草看一眼,关键词十分显眼,满屏的“佛子”“栖霜谷”“妖女”。
没想到啊,在场一个个都人模人样的,竟然早就叭叭叭在拾烟简上发了言。
在座的有个小姑娘,年纪轻性子也跳脱,此刻眼见着无人注意,便偷偷将拾烟简藏在袖中,调好了角度念了个诀,将眼前这一幕定了个影。
连定了好几下,她又偷偷摸摸欣赏了好久,这才静心挑选了其中最好的几张发出去,还十分矜持的取了个低调的题目:“字少,图多,速看。”
发出去不过几息,就已经涌出来几百个修士回复,一色的“噫吁嚱”“呜呼”“嗟”以及“还请阁下细细讲来”,小姑娘十分有神秘感的一个也没理会,只是退了出来,继续看讯息打发时间。
很明显,不止她一个人做了这种缺德事,她一路看下来往自己的拾烟简存了无数幅画像,并且重点保存了能看清漂亮姐姐脸的,打算回去找个靠谱画师描几幅出来挂着。
眼看着除了不断涌出来的震惊感叹瞠目结舌大惊失色之类的无意义语气词以外,没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她正要收回拾烟简,突然又看到了一则讯息。
和她发的一样,是有画像的。
她忙点开来看,立刻便眼前一亮:好啊,竟然是从没见过的角度。
这布局,这结构,这色彩,这角度,简直是美仑美奂丹青圣手……欸,不对啊,怎么会是这样的角度。
小姑娘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偷偷摸摸抬了头,仔细比对了一番,终于发现了是哪里不对劲。
……这个角度,不是他们这个位置能有的,很明显是…从上往下。
她今日第二次受到了冲击,抖抖索索的把拾烟简藏了回去,又鬼鬼祟祟以袖掩面,把玉阶之上每一个姿态端庄神情肃穆的大佬看了个遍,哦,不对,那位扶山的殿下可一点都不端庄肃穆,不过他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到底是谁呢。
……唉,清醒一点吧,怎么可能呢。
小姑娘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而正正好与此同时,玉阶之上高居首位的衔月楼主,正神情严肃、目光端正的将自己的拾烟简收回袖中。
他十分满意。
身为百年世族楚氏的家主,他自诩算得上是个风雅人物,审美水平自然也是十分之高的,眼见这样美貌的两人凑在一起,不着一言也是一段风流香,如此乐事一桩,怎么能不留些纪念。
这个潜心追求美好事物的老头,此刻虽然仍然顶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但其实心底已经急得不行了,恨不得立刻就闭殿赶人冲回自己的洞府铺纸研墨画他个三百张。
众人一番折腾,其实也不过几瞬而已,相凝霜道过了谢,正正好对上了洛长鹤的眼睛,只觉得满心都软成了水,两颊也红扑扑的,却到底清醒,没有什么迟疑的往后退去。
洛长鹤下意识指尖一动,是一个近乎于挽留的姿态,却只留了一掌心的淡淡香气。
满心的澎湃爱意被强自压下,他于是轻轻垂了眼,回身拾阶而上,神色依然淡而凉,如同夜中落了雪的玉佛,无人知道,他其实掌心微热,已经起了一层薄汗。
衔月楼主眼见着这小姑娘进退得宜,不曾因佛子厚待而有所矜傲,很有分寸,心下更是满意,仍惦记着自己的画,便轻咳了一声,打算开始赶人:“赐福已毕,那么……”
话刚说到一半,一旁却横斜出来个声音。
“本座不明…”说话的是长留来此观宴的长老,更是相凝霜的老熟人——素玄,他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发难,尾音拖得很长,似笑非笑道:“佛子为何…竟对一干少年才俊,不曾一视同仁呢?”
衔月楼主:……
这个老东西挑事也不会挑时候。
这话一出,本就极静的大殿内顿时又更静了些,连呼吸声都依稀可闻,不说底下坐着的修士一个个噤若寒蝉,就连上面坐着的一圈有头有脸的大能也闭紧了嘴巴,毕竟佛子地位尊崇,长留又是如今的正道第一派,哪个也得罪不起,阎王打架小鬼遭殃,还是装鹌鹑吧。
但其他人可以闭嘴看热闹,做东的衔月楼主却没办法置身事外,只好臭着脸说场面话:“素玄道长此言差矣,佛子渊清玉絜、琨玉秋霜,屈尊至宴,如此殷殷之谊,我衔月楼上下实深惶恐,非只言片语所能鸣谢,道长如此实在偏颇。”
素玄一听更不爽了,立刻反唇相讥道:“众人眼见,佛子下阶亲迎,本座如何偏颇了?”
他这句怼的是衔月楼主,实则眼神还在轻飘飘往洛长鹤身上落,奈何洛长鹤只是低着眼,拨弄腕上的持珠,神色冷淡到甚至有些恹恹,恍若未闻似的。
他其实一直都是尊贵冷淡的人物,只是对着相凝霜时才温和柔软的不像话,至于无关的旁人,能得个眼神都算稀罕。
素玄被无视了个彻底,原本三分火气也成了八分,强压着脾气直愣愣道:“佛子,可是我所言不实?”
洛长鹤终于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浅浅含笑,如玉面容隐隐生辉,却又朦胧,仿佛隐在云雾之后的弦月:“我不过一介方外之人,行事只凭本心。”
话说得云遮雾绕,但意思很明白:
我喜欢,你管不着。
素玄气得脸都红了。
他碰了个软钉子,却实在不敢对着洛长鹤顶回去,只好掉转枪头,找本就看不顺眼的软柿子相凝霜撒气,一拍案几喝道:“大胆妖女,行事悖逆狂妄,本就为我长留扫地出门,今日却敢至折月宴上,何其无耻!”
一众修士被这突然的一下吓得一抖,下意识去看相凝霜的反应。
相凝霜…相凝霜根本没听到。
不是她故意装聋,实在是她从前在长留被素玄骂了太多次,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对他这种暴起吼人下意识免疫,更何况她刚刚走到自己位子旁,还正在转来转去的找东西。
怎么不见了……
她只好侧过身,压低声音问一旁坐着的人:“阁下,你有没有看见我案上插着的那支桐花?”
被她称作阁下的年轻修士眼神惊悚的瞧着她。
她这句话自认为将声音压得很低,但此刻殿内静得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这句话便清清楚楚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连玉阶之上正饶有兴致看着她的浮迟都终于忍不住了,轻轻笑起来。
素玄顿时怒火中烧,脸都要绿了。
相凝霜:?
发生了什么?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素玄就已经自觉蒙受了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般重重一挥袖,下定决心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无耻妖女个教训。
他刚一出手,浮迟便神色一冷,倏然一抬指,拦下了那一道流光。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似乎是一个淡而暗的影子,氤氲混杂在迷蒙水汽之中,缥缈虚无,然而下一瞬,便轻轻落在了素玄的脉门。
倏然一凉。
仿佛骨头里被灌进了霜雪生铁,又好像颈侧被轻轻搁上了刀尖,连杀意都起得毫无烟火气,却一瞬间让人从头到脚都僵在原地。
素玄不敢再动弹,只是慢慢的、慢慢的转过头去,看向洛长鹤。
视线对上的湛蓝淡霁眼眸,此刻却是前所未有的深沉晦暗,仿若八荒之下不见日月的暗河。
素玄愣在原地,一瞬间怀疑自己的眼睛。
然而下一刻他再看,佛子却仍是那副淡淡的神情,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略偏了头轻声对衔月楼主说道:“今日宴前春初毕,众人皆疲惫不堪,且散了宴休憩吧。”
这话说得衔月楼主深以为然,简直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便立刻起了身,简短吩咐了几句明日的安排,便示意散宴,众大能门主俱都称是,起身互谦,彼此都默契的不去理会素玄。
倒是相凝霜,直到这个时候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刚刚素玄发疯未遂,心下正觉得好笑,身旁一直侍立着的紫衣侍从突然扬声喊道:“躬身——”
哦,是那群大佬下来了。
相凝霜没什么所谓,随众起身俯首,眼看着为首的衔月楼主的淡紫衣摆轻轻拂过地面,正百无聊赖之际,又看到一段素白衣袂迤逦于乌桐木地板上,衣摆无风飘然,晕起清冷香气,淡淡缟羽,浅浅霜地,再往上看则是半隐在袖中的一只手,玉雕雪砌般精致而美,腕上半缠了乌檀木持珠,正一颗一颗的拨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