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知道,这并非什么错觉。
贤妃脚下一软,跌在了正殿的砖石之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门亲事,之前分明不是他所愿的。
永宁宫内一片寂静,可不出半刻,它所曾发生的一切却尽数呈现在了帝王的御案之上。
底下的宫侍垂着首,连语气都学的不差分毫。
高座上的人静静听完,神色未变。曹陌侍奉在他身侧,犹豫着道了一句:“中元节之事是慈安宫自个儿传出来的,说是...觉得那日鬼气太重,想要热闹些。”
“太后”二字被顺势掩去,曹公公敛着眉,不敢再多话。
久未举宴的人此番突然改了主意,还是不大不小的中元,怎么瞧都是风涌暗藏。
“她想要热闹,那就给她,”雍渊帝执笔的手未顿,在奏本上写下一个允字,“但既抱恙,夜宴那日她也不必到了,在慈安宫好生养着罢。”
设宴却不亲临,这...
曹陌有几息的怔愣,方才答了个“是”字。
不待曹陌多思,雍渊帝便又开了口,却是件与其全然无关的事。
“姜淮仍在宫中?”
曹公公凛了凛神,恭敬答道:“自下朝后,姜尚书和宰辅大人几人便照圣上先前吩咐,留在太极殿商讨豫州灾情的应对之策,至今仍未离宫。”
帝王抬首微颔:“你去将他宣来。”
曹陌弓下身子,应声退下了。但在他踏出勤政殿的那刻,他浑身一颤,像是突然明悟了什么。
今上应下此宴...莫非只是想顺理成章地将姜姑娘接进宫一趟?
那此时宣姜尚书...
他心下愕然,却不敢再往下深想下去了。
小半炷香后,尚书大人怀揣着新算出来的账本、心中默念着或可缓解灾情的一二三计,慎之又慎地踏入了勤政殿的大门。
“姜卿,假若这世间最为珍稀之璞玉落入你手,你细心雕琢,终让她长成了最美好的模样。但她光芒太盛,引来四方觊觎,群狼环伺——”
“汝该何解?”
作者有话说:
做好小抄拿好计算器却发现变了考卷的你:????
这貌似是圣上有史以来说的最长,用的形容词最多的一句话(陷入沉思.JPG)
第62章 答案
正想请安的姜淮“啪”的一下就跪下了。
为官多年, 已深谙圣心的姜尚书心绪飞转,几瞬之间便将君王短短数语拆解了个彻底。
最为珍稀...
今上富有四海,试问这世间何物, 是能让圣上都觉得珍稀的?又有什么,当得他一个“最”字?
是皇位。
玉, 玺也。
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四方觊觎, 群狼环伺...
如今几位皇子日渐长成, 你争我夺, 所觊觎的可不就是圣上身后的龙椅吗?尤其是这个“四”字——
当今膝下,唯有四子。
更何况他来时,也已听得大殿下从昏睡中苏醒的消息...
至于雍渊帝言语中那些“细心雕琢”、“让它长成了最美好的模样”之词,粗看起来确实与皇位有所不搭,毕竟皇位, 又怎好配上雕琢二字形容?姜淮也是愣了愣, 方才找到对应之处。
这些大抵便是指的当今之功绩了。
对上了,都对上了。
想明圣意的姜大人当即就俯下身, 将头往地上一叩,“臣, 臣惶恐。”
这等皇权之争,哪里是他能妄自开口的?一个不慎就是九族尽灭。
姜淮心下大惊, 深低着头,险些喘不过气来。
因而, 尚书大人也就未能看到, 他身后那位将他引来的天子近侍, 近乎失态地摔了自己手里的拂尘。
原是如此。他知道今上此意为何了。
姜姑娘...
就是不知道尚书他, 究竟能不能明了圣上话中之意了。
曹陌喉头微滚, 不着痕迹地低下眉来, 尽力掩去所有的存在感,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站在了旁侧。
等会怕是还要去搀姜大人,他倒也不必急着回今上身边。
曹陌正这般想着,上座之人放下手中奏折,轻启唇道:
“朕恕你无罪,姜卿但说无妨。”雍渊帝垂下眼,定定看着跪伏在地的臣子,“勤政地凉,爱卿还是坐着回话罢。”
侍在殿内的宫人闻言一怔。
在他们尚未回神之际,曹公公已然上手将人扶了起来,对着发愣的小太监们训道:“还不快去给大人搬个椅子来。”
片刻后,姜淮直挺挺地坐在椅上,手里捧着宫婢新沏好的茶,神情还有些恍惚。
他小心抬起眼,试图觑一眼帝王的神色,却恰与雍渊帝淡然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姜淮知道,圣上在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储位之争的答案。
雍渊帝并不催他,好似有全然的耐心,哪怕姜淮再想个一时半刻的依旧无碍。
可身为臣子,又哪里有让主上等着的道理?
这题,尚书大人明白自己躲不开了。
姜淮颤着手,杯盏里的茶溢出些许,打在他绛紫官服之上,他却毫无所觉。
他紧着神,屈膝又跪在殿前,哑声答道:“若,若是臣,必然是要护着这枚玉石,将其牢牢握于手中,不容旁人窥伺半分的。”
管他什么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皇位在圣上手里,圣上要如何,那便是如何,哪有旁人置喙的道理。
无论事态如何发展,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只余听命于上位这一条路可走。
他叩在地上,淡暮的日光渐隐,冰鉴里的冰慢慢抵去了盛夏的热意,可姜淮额上还是不住渗出汗来,一滴滴砸落在坚硬的砖石之上。
若他此言并不能使当今满意,又或是并不足以剖明衷心,那他们一府...
“甚好。”
他听雍渊帝道。
尚书大人花了小半刻,才从这似乎极为温和的“甚好”二字中回过神来。他愕然抬起头,略有逾越地直视圣颜,好一会儿方才结结巴巴地道:“谢,谢圣上赞誉。”
曹陌站他不远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姜尚书...怕不是误会了什么罢。
上首的人轻笑一声,便开始同他说起灾情一事,倒是再不提及那个让他胆寒的话题了。
轻易得仿佛刚刚的问话只是他兴起之下的随口一问。
姜淮捧着簿子,暗自长呼了一口气。
直到日暮西山,姜尚书被大太监扶着好生送出勤政殿时,他的腿仍旧有些发软。
“送到此处便可,多谢公公。”
曹陌微弓着身子,带着笑的脸上甚至有几分恭敬谦和:“大人客气。”
一直目送到人消失在勤政殿的殿阶外,曹公公这才转过身,回了殿内。
雍渊帝摩挲着手上的浅红小佩,头也未抬,只吩咐了句:
“此番叫姜卿受惊了,你带人去朕的私库里挑上一些,送予他压惊。”
大太监笑着应了声是。
至于尚书大人得赏时究竟是压惊,还是又受了惊,那就不得而知了。
可在大太监正要离开之时,他倏而又听得了句淡淡的:“再告诉姜卿,科举乃国之重事,为选天下英才,莫要想些旁的。”
小东子跟在曹陌身后走着,等远了些,小内侍看着人拟好的单子,不由多嘴问:“这些东西...是否太过贵重了?”
师父当真不会吃挂落吗?
曹公公瞥了这个不成器的徒弟一眼,敲打道:“往后见到姜家任何人,切记把你的心给我提牢喽...尤其是姑娘。”
虽说姜大人是误会之下才会这么答的,可圣上难道就当真不知,尚书此言是误了他意么?
曹公公笑了笑,将单上的礼又添厚几分。
怕是未必。
小东子看着他的动作,喏喏应是。
二人带着一整车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出了宫。而相隔数百米的慈安宫中,却是有奴仆弓身走进。
宫殿辉煌,殿前砖石上却有暗黄色的落叶铺满在地,上头灰蒙蒙的,似染了尘。
“大皇子...醒了。”
慈悲的佛像前,一人闭目跪着,满是沟壑的脸被皱纹爬满,衣裳却是大气尊荣。只是她皮骨相连,没剩多少肉架着,倒有些撑不起来这华裳。
宫女低低跪在一旁,手上拿着扇子,小心翼翼地替人扇着风。良久,佛前的人才捻了捻手中泛着光的宝珠,似乎遗憾地道了句:“倒是命硬,可惜了。”
侍从们似是习惯了如此,只俱垂着头,并无什么别的表情。
数不明香燃了几回,空寂的殿内才又闻得一句:
“沈氏那习得如何了,让人盯紧着些。”
她望着身前的佛像,缓缓阖上眼,若非那轻到极致的呼吸声,怕是要让人以为这是一具枯骨。“是时候了,莫要叫我失望才是。”
*
姜府。
这厢大皇子的礼刚入库房,那边圣上的赏赐便也到了。
曹陌心知这是小姑娘惯常用膳的时辰,连多两句寒暄之语都未曾有,留下雍渊帝嘱咐的话就带着人紧忙撤走了。
唯独留下一马车的珍宝。
虞氏看着匣子里半人高的夜明珠、婴儿大小的天山雪莲,狐疑问道:“夫君...你这是做什么了?”“还有曹公公转述的那句话...”
几乎是明摆着告与他们,南君无须藏拙。
哪怕是救驾之功也不过如此了罢。
那厢的姜大人也还在怔着呢,他深吸几口气,有些不确定:“许是我的回答得了今上满意?”
他愈想,愈是觉得正是如此。
“圣上,究竟问的夫君什么?”赏赐居然如此丰厚,甚至还涉及到了南君。
虞舒不解。
姜淮往外望了眼,已然不见宫人的末微背影了。他这才牵过虞舒的手,小声道了“皇位”二字。
“如今几位皇子渐成,大皇子也醒了,这储位之争自古便是君王大忌...”
“若非为夫机智过人、善体圣意,莫说龙心大悦了,怕是都难以回府见到夫人你了。”
他攥住人的手,心有揣揣地叹道。
小姑娘拿着秦妈妈递过来的素炸藕,一边叉了个给身侧的二哥,一边娇声附和了句:“爹爹最是厉害的。”
她也没听全呢,但夸夸就好了。她阿爹本就机智。
姜岁绵低着头,又吃了块青棠手里的菱粉软酪。
被女儿夸了,尚书大人心里又甜又软,好似都要飘起来似的。
可不嘛,还好他为官多年,一下就明悟了当今话里的意思。
虞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虽然她仍是觉得这礼过分厚重了些,但似乎也没有旁的解释了。
等下人提心吊胆地将东西一件件捧回库房,他们一家子便折回正屋,继续用起膳来。
“夫君为人臣子,自是要做个纯臣。”虞氏盛了碗甜汤放在小姑娘手边,“正好如今岁岁又对大殿下无意,皇子姻亲倒是不必再考虑了。”
姜淮:“说起大殿...大皇子命人送来的那些物什怎么回事?”
这才刚醒,怎的就巴巴的让人送了东西来。姜大人觉得不大对劲。
席间几人动筷的动作不由微顿,一齐朝同一个方向看了过去。
被注视着的小姑娘咬着鱼肉搅打制成的脆饼,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说起话来也含糊了几分。
“或许是萧,大皇子磕到头,把脑子摔坏了。”她不甚在意地猜说。
他素是不喜欢她的。
明察秋毫的姜尚书仍有疑虑。“那前些年送来的呢?大殿命人送了岁岁多少回东西?”
他瞧小丫鬟拿库房钥匙的模样可是熟稔的很啊。
姜岁绵眨了眨眼,喝了口甜汤压下一压,这才仔细思考起来。
“一,二...”
“三...”
在姜南君他们灼灼的目光中,小姑娘顿了顿,估摸着道:“十一二三回罢,我记不清了,他派来的人不收就在门口堵着,我就都让青棠拿了然后送去佑婴堂了。”
佑婴堂,乃大雍为了无所倚的孩童设立的归处。
听到“三”字刚想松上口气的夫妇二人:“……”
两位兄长:“……”
她往日并不主动提及这事,萧祈常在外办差,姜淮他们又各自忙着,阴差阳错倒也真没注意到这些,而唯独有所了解的虞舒也皱了皱眉。
她是知道偶尔会有东西送来的,可对账时库房里的东西没多出什么,她便也没多放在心上,未成想算下来居然有如此多次。
贤妃亦总是接人入宫...
大皇子,莫不是对她家岁岁有意?
虞氏手中的银筷倏地顿住了。
岁岁自幼就追在大皇子后头,后来突然没了兴趣,他们松了口气,却从未再在意过大皇子那边会如何。
倒是灯下黑了。
她定了定神,轻唤道:“岁岁。”
“嗯?”正在揪松鼠鳜鱼的少女抬起眸。
“你季姨送了些名单画册来。”虞舒放下筷,挥手召来丫鬟,将东西一字排开。
哪怕大皇子当真有意又有何用呢?
娇养的小兔子去啃别家的萝卜,她可以放手让她去做,甚至帮着她将萝卜挖走。
可若那萝卜不识好歹,等把兔子欺负狠了,人走了,他又有一日方觉自己是喜欢兔兔的,故而反悔将自己铱誮长得油光水滑的,妄想吸引回她的注意,那便不是件什么轻易的事了。
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的姜夫人指着那些丹青画册,柔声道:“这是盛家三子,现任锦衣副使,这是佟家,与你大哥有同窗之谊...”
咬着筷子不知所措的小姑娘:“...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