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渡——希晚
时间:2022-09-26 12:57:31

  明明是春季,却光着胳膊赤身坐在楼梯口边上吹风。
  “陈浮己在这里做什么?”她问了句。
  汪东洋轻车熟路地往胖子店面走,回:“做活儿。”
  机油与铁屑的味道混杂在空气中,刺鼻又难闻,脚下堆积着一大片不要的废铁,机器的操作声时不时地响起。
  石板路,缝隙中长得有光滑的青苔,两边的电线石柱上贴着各式各样的小广告,杂乱无章。
  陈浮己将黑T的两袖往上拢起,像穿了个背心一样,露出结实有力的两条胳膊,手上带着一个厚厚的手套,全是灰,一身的脏乱,嘴里叼着根烟,咬着烟头和胖子说话时吐字不怎么清晰。
  胖子坐在木凳上,正在拆一个空调零件。
  “那天李巧巧缠着我问,我这嘴没管住,就告诉她了,不过没下次了。”
  陈浮己听着没说话,手里拿着扳手,转紧螺丝。
  池沅他们过来的时候,陈浮己没得空,但看见她的时候,明显惊了一下,随后瞥了眼汪东洋。
  “什么眼神啊,这么不欢迎我?”池沅问。
  陈浮己没回她,伸手拿开唇边的烟,夹在指间,问向汪东洋:“你带她来干什么?”
  “我让他带我来的,不是说好了要去看爷爷的嘛。”池沅解释。
  她发现,陈浮己这个人领地意识特别强,不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不太喜欢不速之客。
  胖子也朝池沅的方向看过来,问了句:“不介绍下?”
  汪东洋笑,盯着陈浮己说了句:“你介绍还是我介绍?”
  池沅像是没听见他俩说话一样,走上前去,和胖子打了声招呼:“你好,池沅,三点水一个元。”
  胖子还没见过这俩人身边有看着这么乖巧的朋友,一时木讷,没有回话。
  陈浮己出声:“坐那儿,等着。”
  胖子连忙过去提着两张凳子过来,让他俩坐下。
  “我就不坐了,待会还有事,钥匙给你,车停在老地方。”汪东洋扔了把钥匙给陈浮己。
  陈浮己接下,说了声谢。
  “走了。”汪东洋说。
  胖子原本都去拿了两瓶冰可乐出来了,让他再坐会儿,汪东洋直接拒绝了。
  秦菲这个疯子,最近不知道那根弦搭错了,天天缠着他说要来给他补习功课,每次回去晚点,就在他妈那里告状。
  汪东洋走后,胖子也去忙自己的了,就剩下池沅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陈浮己做事。
  他看着瘦,力气却大得很,单手把一个大机器抬过去抬过来的。
  “陈浮己,你要不歇一下?”她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地开口问。
  陈浮己动作没停,掀起眼皮子抬眸看她:“无聊就玩手机。”
  池沅抿了抿唇,继续说:“玩手机更无聊,我就想和你说话,你可以分心吗?”
  陈浮己没说话就是没拒绝。
  “你经常来这里做事吗?”
  “嗯。”
  “以后也是吗?”
  “可能。”
  胖子拿出来的可乐是玻璃瓶铁盖的那种,跟啤酒瓶挺像,没有开瓶器,她压根打不开。
  她把可乐递过去,双眸澄清,笑着说:“帮我开一下呗,己哥······”
  上次听他朋友都那么叫,她也就玩笑了一句。
  陈浮己勾唇笑,弧度不深,脱了手套,把可乐提了过去,在桌边沿着铁盖边缘,轻轻一翘,就听见可乐“咕噜咕噜”的冒泡声。
  他递过去,一脸的漫不经心:“听你叫哥,挺爽的,你有亲哥没?”
  “没,要不我认你当一个?”
  “干的啊。”
  “不然还能是亲的?”
  陈浮己放了扳手,往身后一靠,恣意随性。
  “你干脆说跟想跟老子拜把子得了。”
  “才不要。”
  她仰头,小口小口地抿着可乐,陈浮己看了一眼后,转身进去,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了吸管,递给她。
  “陈浮己,爷爷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池沅问。
  陈浮己戴上手套,开始修理面前那个烂空调,“喜欢我中五百万,你去给我买彩票?”
  “切,陈浮己,你真没意思。”
  之后池沅就开始低头玩手机,一直等他忙完,去冰箱里提了几袋菜,两人才离开。
  李巧巧提着保温桶过来的时候,陈浮己和池沅前脚刚走,她有些惋惜地问:“陈浮己人呢?”
  胖子瞥她一眼,从她手里接过保温桶:“走了。”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和一个女的。”
  李巧巧下意识问:“女的?”
  “嗯,看上去和他挺配的,你别在做那些跌面的事儿了,搞得我也挺不好做人的,还有,饭你也别送了,我抄了隔壁家馆子的电话,以后他们送。”胖子坐在凳子上说,话语间明显是想和她撇清关系,不然一直这样下去,搞得他在陈浮己面前也挺不好做人的。
  李巧巧没说话,转身就准备追出去看看,却被胖子喊住:“都走半小时了,追什么追,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
  陈浮己和池沅是走路过去的。
  在汉江大桥边上,池沅忽然停下脚步,伸手指向江上大桥的上空,一束五彩缤纷的气球正在缓缓吹走,身后就是夕阳西下的晚霞,照耀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陈浮己,你看!”
  他驻足,站在她身侧,循着她手的方向看去。
  “嗯。”
  他刚转过身去,就听见闪光灯的声音,池沅正拿着手机自拍,他刚好在她身后入境。
  两人没看多久就离开了,一边走还能听见池沅一路抱怨:“你怎么这么上镜啊,陈浮己······”
  他顺着她话题说:“天生丽质懂不懂?”
  池沅故意翻了个白眼,“说得谁不是一样。”
  走了没一会儿,她站在台阶上停下问他:
  “要不要我帮你?”
  他手里提着菜。
  “看路。”他没停下,径直往上走。
  池沅讪讪,随后跟上他的长腿。
  老头子养了那么多天,能下床了,就是不能走太久,大半的日子还是躺在床上,其余的时间就是坐在板凳上编制竹篮。
  那些细长的竹片,都是陈浮己晚上回来的时候,进山里给他砍的。
  老头想着把那些竹篮改天赶场的时候拿去卖,心心念念想多存点钱,把钱存在那里,才能让陈浮己上大学,以后有好的出路。
  池沅来的时候,老头子还坐在门口编制着竹片,他眼睛看不清,好几次戳到手指,已经有挺多伤口了。
  陈浮己看见了,就把那些竹篮全收了,让他进屋休息。
  平时家里头没人,他一个老头子待着也是无聊,难得看到池沅上门来,心里头高兴得很。
  池沅笑着和他一路走一路说,扶他去床上休息。
  陈浮己看了眼池沅扶着老头进房间的背影,随后提着菜进了里屋做饭了。
  菜是上午买的,放在了胖子店里,回来的时候带上了。
  老人房间不大,摆设和外头一样,都很陈旧。
  池沅怕他无聊,就找了很多话题来说,大多数都是围绕着陈浮己说。
  问他小时候怎样,调不调皮,费不费心。
  老头乐呵呵地回答她,说了很久。
  “爷爷,我来了两次,都没有看到陈浮己的爸爸妈妈呢?”池沅将心底的疑惑问出口。
  据她猜测,一直觉得陈浮己可能是留守儿童。
  家里边没有他父母的身影和存在迹象就算了,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真的让人有些困惑。
  老头子听着,随后仰天望着房顶叹了口气,说起一桩伤心事。
  陈浮己的父亲叫陈正卿,是当年生产队里唯一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那个年头家里供出一个大学生算得上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就盼着孩子能留在北上广带着全家熬出头去。
  可毕业后,陈正卿却选择了回到老家来,当了一个拿着月薪寥寥无几的老师。
  没几年,经过家里介绍,娶了陈浮己的母亲李丽芬,李丽芬家里是做生意的,当过几年千金大小姐,后来家道中落,就靠吃老本过日子。
  最开始结婚那几年,夫妻两个人虽然感情并不深厚,但也算得上是相敬如宾,一直到后来陈浮己出生,多了个孩子,家里就过得越发拮据。
  李丽芬最先还会找娘家接济一下,后来她爸去世后,也没人接济她了。
  再加上陈正卿这个人太有文人风骨,宁死不为五斗米折腰,对待班上的好生差生都是毫无差异,从来不会私底下收钱托人关系,甚至还经常做些免费给人补课的事,久而久之,夫妻两人的观念矛盾越来越大。
  陈正卿看不惯李丽芬唯利是图,李丽芬又笑他穷人还一身清高。
  两人没少吵架,但那个年代,身边的街坊邻居哪家哪户不是像他们这样过的,大家都习惯三天一小吵的场面了。
  一直到陈浮己五六岁的时候,陈正卿查出了癌症,晚期,没有一点救法,家里又穷,没钱给他治,他自己也不想治,就这么死在了家里面。
  陈正卿死后,李丽芬大概是觉得自己嫁给了一个无用又懦弱的男人,现在还当了寡妇,心生愤恨怨念,所以比起从前,性子越来越变本加厉,几乎是钻进了钱眼里。
  陈正卿还没下葬,她就开始张罗着卖了学校低价卖给老师的学区房,赚了一大笔,那时候她也不管陈浮己的亲生爷爷奶奶,直接领着陈浮己去了深圳,过了两三年才回来。
  再回到这片土地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
  李丽芬生得漂亮,早些年又是在富贵家里养出来的,这种女人,到哪儿都是吸引人眼球的,所以当初就连陈正卿这种文邹邹的书呆子也是陷了进去,只是她这人性格贪得无厌,与哪个人都过不了两年就会爆发各种矛盾。
  那时候李丽芬才回来的时候,有街坊在传,说是她其实早就给陈正卿戴了绿帽子,陈正卿活着的时候就经常带男人回家,死后更明目张胆了,直接带着孩子跟着野男人跑到深圳去了。
  还有人说,朋友去过深圳,碰到过李丽芬,在哪条道上,看见她在站街。
  总之各种各样的难听话都有,半真半假,陈浮己就是在这种恶语相言的环境种长大。
  老人说,陈浮己以前挺乖的,尤其是很爱听父亲的话,陈正卿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可是被李丽芬带去深圳两年后,回来后那孩子就大不一样了。
  不爱说话,性格阴郁又冲动,有那种喜欢打听人家里事的嬢嬢来问,他捡起石头就往人身上砸,砸了还不行,还溜得一口脏话乱骂人家。
  老头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陈浮己,他就住在李丽芬租房的隔壁,时常能听到李丽芬打骂孩子的声音,他于心不忍,就经常让陈浮己来家里吃饭。
  后来李丽芬也习惯了把孩子扔在老头那里,她正好省事儿。
  再后来,陈浮己十岁左右,李丽芬死了,在那个冬天,一身的疮与疤。
  得艾滋死的。
  那之后,陈浮己没有亲人了,爷爷奶奶早在李丽芬带他去深圳的那两年,就双双去世了。
  他是孤儿了,没人管没人要的那种。
  中间也有过社区来问,说是想把他送到就近的福利院去,但陈浮己这人太恶了,对社区的人没有一句好言好语,甚至人家上门来,他还想把人打回去。
  后来,人家也不想管他了。
  他没地方睡,没东西吃,也没学上,像个二流子一样,整日浪荡街头。
  饿了就去偷去抢,困了找个天桥底下就睡了,也经常被人打,打得一身伤却没钱去医院。
  老头找了他很久,才终于在一个垃圾站的边上找到他,将他带了回去。
  陈浮己无父无母,老头无儿无女,他俩就这样,一直过到现在。
  说了很多话,想起往事的时候,老人声泪俱下,又怕让陈浮己听见,只能无力地捶了捶床边,哑声:“他造孽啊!造孽啊!”
  池沅是真的没想到陈浮己的身世这么惨,心下惊凉,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陈浮己做好饭菜之后,喊了他们两声,池沅连忙伸手擦干眼角的湿润,让自己看上去神态自然。
  老头说自己现在不是特别想吃,睡一觉再起来吃饭,池沅清楚,老人家就是怕一会儿潸然泪下,惹得大家都不开心。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出去,主动跑过去帮陈浮己端菜。
  陈浮己拿碗夹了些饭菜起来,放在一边,等老头醒了热给他吃。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池沅的心思却都放在了对面的陈浮己身上。
  “池沅,你在哭?”他忽然来一句,盯着她眼睛看。
  池沅看着他那张脸,鼻头一酸,连忙垂头,信口胡掐:“太好吃了,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
  “信你个屁。”
  池沅像是没听见一样,使劲儿往自己碗里夹菜,埋头吃饭的时候恨不得将脸埋进去,不让陈浮己看到。
  他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拧眉问了句:“是不是太辣了?”
  陈浮己记得她不太能吃辣,但他没放特别多的辣椒啊。
  她不说话,就一直低着头。
  “怎么了,说啊。”他直接把她面前的碗给抢了过去,伸手强迫性地抬起她的脸,能明显看清她脸上的泪痕。
  无论此时此刻陈浮己戾气有多重,她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怜悯。
  池沅一下没绷住,吸了吸鼻子,伸手握住陈浮己掰着她下巴的手:“陈浮己,你先松开好不好,痛。”
  他松开手,等她解释。
  “陈浮己,你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回九中了?”她垂眸问,睫毛上带着泪珠。
  “为这个哭?”
  她摇头:“不是。你就先回答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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