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沅能明显感受到他这几天有多累,眼下一片青黑,锋利冷厉的五官写满了憔悴,像是冬日里的寒风,让人望而止步。
隔了两三米的距离,似乎都能闻到他身上的烟味,混着消毒水,有些呛鼻。
“陈浮己······”
“你怎么来了?”他语气生硬。
池沅还没来得及回话,老人家就醒了,看到池沅的时候,神情说不出的高兴:“是你啊。”
“爷爷还记得我呀?”她客套说。
“怎么会不记得这么漂亮的女娃娃。”
两人说话的功夫,陈浮己就将单子全都放进了柜子里,正巧看见柜子上放着一提果篮,他看了一眼后收回视线,走过去扶老头坐起来。
“上个周看见您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怎么会摔倒呢?”池沅和他寒暄。
老头叹了口气,笑笑:“人老了,眼睛不中用了,路都看不清了。”
池沅起身去拿了个苹果洗干净后,打算削皮,出来的时候正巧听见那爷孙俩在吵:
“下午出院吧,这医院待着没意思,我回家自己养。”
“出什么院?明天还要做理疗。”陈浮己极其烦躁地吼了句。
老人没再说话,躺在病床上,爷孙俩像是在赌气一样,谁也不再跟谁说话了。
老人家上了岁数,骨头这些都不硬朗了,再加上老头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各种疾病缠身,拖了好几十年的老毛病,哪里经得住这么一摔。
这次他这次住院,又一并检查出不少病,就连医生都说,怎么那么能拖,一点都不怕痛吗。
陈浮己也时常在夜半听到老头一个人在房间里低声哀痛,没想到这么严重。
住院两三天,花了不少钱,社保倒是可以报销一部分,但开销还是大,上次和苏锋打球赢下得那些钱,全都花完了。
陈浮己弯身,从病床下拿了个盆子去厕所,里面装着些黄色液体。
池沅在洗手池边上站了一会儿,才进去。
她进去的时候,刚好撞见老人家在偷偷地抹眼泪,心下不忍,坐在边上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吗?爷爷。”
老头胡乱的摸了摸眼泪,无助地捶了捶病床的边缘:“这医院,人哪里待得起啊!”
他虽然看不清,但好几次护士来催交账,他都是听到的。
池沅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缓缓开口安慰:“爷爷,对陈浮己来说,你现在养好身体才是最好的事情。”
池沅拿了把水果刀,坐在边上心事重重地削苹果。
没多久,陈浮己就将刚才那个尿盆洗干净了,进来就把它放在了床底下。
三个人,就只有池沅偶尔和老人聊几句,陈浮己一直没有插话。
等到池沅把那个苹果削完后,陈浮己才看向她。
“你出来一下,聊聊。”他看着池沅说。
池沅抬眸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削好的苹果递给老人家后,就起身出去了。
陈浮己出去的时候,老头拉着他手说了句:“好好跟人家说话。”
老头太了解他了,只是看他脸色,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于是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
出去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走廊尽头。
楼梯拐角处。
“陈浮己,我明天没有课,我可以来替你。”池沅轻声说。
这么多天了,一个人应该很累,休息一下吧。
他靠在楼梯走道的门框上,昏暗的角落没有灯光,只能依稀看到他流畅而有生冷的轮廓线,他指间夹着烟,是刚从烟盒里倒出来的一根,但并没有点燃,只是习惯性地夹着。
“帮我?帮我什么?端屎还是端尿?”他话语粗俗直白,丝毫没有在意对面是一个女生。
池沅能听出来他心情很不好。
池沅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漆色的眼眸,似乎想要从晦涩难懂的眼神里看穿些什么,她说:“陈浮己,你帮过我,所以我也想帮帮你,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他身上戾气很重,像是他抽的劣质烟那样,又浓又烈,只知道呛人:
“谁他妈跟你是朋友?自作多情上瘾了?”
“陈浮己,我说过,我们是朋友,如果是钱方面的问题,你可以跟我开口······”
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浮己暴躁地打断:“你他妈听不懂人说话是不是?池沅,你以为你自己是救世主呢?圣母心泛滥想拯救全世界?”
似乎每次提到钱,他都会翻脸不认人,说话又毒又狠,可能是他觉得,戳到了他想要维护自尊心。
池沅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着他。
陈浮己将烟叼在唇边,咬着烟头,掏出火机点燃,似鹰般眼神在烟雾中渐渐迷离开来。
没吸两口,他没了耐性,干脆拧了烟头,掏出一百块钱放在池沅手心里。
“别再来找我,老子没空搭理你。”
这一百块是她买果篮的钱。
池沅站在医院走廊的尽头,攥紧了手里的一百块。
窗外绯红的夕阳透过窗户照耀进来,折射在地上,陈浮己远去的背影,一半入光,一半昏暗,倔强又显得无力。
“真倔,死驴。”她蹙起秀眉,望向手里的钱,骂了句。
陈浮己刚回到病房没多久,胖子就给陈浮己打了通电话,这次,陈浮己没有挂,而是走到外面接了起来。
胖子听到电话接通的时候,语气都有些惊诧。
电话里主要是问他老人家情况怎么样,陈浮己听着,一直没有回话,直到胖子问他缺不缺钱,陈浮己才开了口:
“还能来上班不?”
“你想来随时来,还是按先前的标准就行,你有课就不来。”
他哑声:“不用,就做全工。”
胖子迟疑两秒,说:“学校,你不打算去了?”
“嗯,老头出院了我就来上班。”
“行,随时来都成。”
挂了电话,他就进了病房,老头问:“那个女娃娃呢?”
“走了。”他淡淡回。
老头摇了摇头,无奈:“你把人家给气走了。”
“嗯,气走了。”他坐下。
他说的那些烂话,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再想要搭理他了。
第23章 “哭了?”
陈浮己这么多年了, 头一次和汪东洋张口借钱,交了欠下的医药费。
汪东洋听到陈浮己说要借钱的时候,人都愣住了, 一连串的话都憋在了嗓子眼里,什么都没说, 直接转账过去。
陈浮己收了款之后, 回了句:【谢了, 下个月还你】
汪东洋:【早点回来,等你打球】
陈浮己没再回话, 那几天,他都忙着照顾老头,跑上跑下的, 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李巧巧估计是从胖子那里得到了陈浮己爷爷住院的消息,也没问陈浮己,直接提着两个保温桶就来了医院。
说话说得还好听, 在老头面前, 献不完的殷勤。
陈浮己脸色阴沉,没坐多久就出去了。
李巧巧看着陈浮己出去的身影, 脸都快笑僵了,“爷爷, 你慢慢吃, 明天我再给你炖点鸡汤过来!”
“不不不, 多麻烦你, 不要不要,今天晚上我就出院了。”老人家是真觉得不好意思, 连忙严词拒绝。
“这么快啊, 陈浮己他一个人好照顾你吗?”
“我不要哪个来照顾我, 我一个人得行。”
老人家上了岁数,说话很执拗,只想着不给人添麻烦,半点都没听出李巧巧的话外语。
李巧巧讪讪笑,没坐多久,就也出去了。
“老爷子,你嗯是好福气哦,你那个孙孙长得俊,还楞个孝顺,你住这几天,看到两三个乖女娃儿来经由你了。”隔床的阿姨感叹。
老头眼眶湿漉漉的,转头望向窗外,没回话,只有他知道,陈浮己这孩子的命有多苦。
走廊上,陈浮己坐在椅子边上,李巧巧过来就靠了过去。
“胖子告诉你的?”他随口问。
“我缠着他问的,你也别怪他。”李巧巧抠着新做的美甲说。
陈浮己从钱包里摸了些零钱出来,凑齐五十块,扔到她怀里:“给,你那只老母鸡,少了算你自己的。”
真他妈烦,他自己都快穷疯了,稀罕她那只老母鸡一样。
李巧巧收好身上的钱:“陈浮己,你跟我算那么清楚干嘛?”
“陈浮己,我也不图你什么,我就是想着你现在遇到事儿了,咱们怎么着也算是认识的,互相帮衬帮衬也是应该的。“
陈浮己看着她,嗤笑一声:“你他妈骗鬼呢?”
李巧巧笑意僵硬,咳了两声:“陈浮己,我哪儿不好,你上次说我配不上你,可你又不想想,你这条件,还真能找到比我还好的女人吗?”
没文凭,没家底,还拖着一个老不死,能有什么好前途。
至少她李巧巧长得好,身材好,还有一栋房子,上次有个人给她介绍相亲,对方还是个矿老板呢,比他陈浮己好多了吧。
这样想着,李巧巧就伸手抚上陈浮己的肩。
他横眼看她,直接戳穿她那点小心思:“能不发骚嘛?不图什么?你要不直接铺张床,把老子铐上面得了?”
“陈浮己!你别太羞辱人了,我也是太看得起你。”
陈浮己收了脸上的笑意,瞥了眼她放在他肩上的手,“李巧巧,老子今天就把话给你说直白点,我陈浮己就算哪天穷到去偷去抢去卖,也绝对不会找你这样的。”
陈浮己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把甩开,继续说:“所以有多远给老子滚多远,再凑到我眼前来,我会不会打女人,你可以试试。”
“滚,提上你的保温桶。”他嘁声。
正常人听到这话,就算不气急攻心,也会觉得羞愤不已,偏她是个恋爱脑,否则当初也不会被人轻易骗走生下孩子,现在还就咬死在了陈浮己这根树上了。
半点没变脸色,只说下次再来看老爷子,转身进了病房,提着她那两个保温桶离开了。
陈浮己心烦意乱地去了楼道里,抽了两根闷烟后,又去楼下的食堂给老头打饭菜。
李巧巧提来的那两桶鸡汤,老头压根没喝几口。
那么油,喝得下去个鬼。
老头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后,就吵着闹着非要回家里了,拗不过老头子,在医生下班之前,就办理出院手续,原本医生建议说是再观察两天的。
这次陈浮己没拦,因为他确实是拿不出钱来了。
回去的晚上,陈浮己就闷声把老头那些蛇皮口袋以及分拣垃圾的钩子全都扔了。
收拾东西的时候,陈浮己偶然发现一个木箱子,里面装着些玩具和照片,玩具是他小时候玩的,照片上多是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孩。
陈浮己看着火气噌的一下就起来了,当着老头的面,全给撕了个精光,老头拦没拦住,差点从床上翻了下来,幸亏陈浮己手快,将他扶住了。
“浮己啊,你别怨你妈,她毕竟走了那么多年了,你以后还要过日子,心宽一点,你才能过得好一些。”老头说不了两句就开始咳嗽。
陈浮己听着烦,心里的火气烧得旺,没回话,穿上鞋子就出去了,一个人坐在木门前去吹风,时不时地能听见老头在里屋低声哀嚎。
这些年,老头年岁越大,半夜喊痛的次数就越来越多,尤其是摔了之后,几乎是痛得整夜整夜都睡不了觉。
老头劝他心宽一点,陈浮己有些想笑,老头这一辈子倒是心宽,年轻的时候做好事,救人出火场烧了半张脸,打了一辈子的光棍不算,还找不到工作,中年的时候资助了一个学生,结果那人发达后认都不认他。
老了的时候,又摊上他,先头是去工地搬砖,背驼了之后就靠捡垃圾养了他几年,最后七十岁的年纪了,到头来什么都没捞到,就剩下一身病。
心宽?这种东西要来又不能吃又不能喝,有个屁用!
池沅自从上次去过医院之后,就一直都没有再找过陈浮己了,那几天实验室里的课题很重,她经常忙得披星戴月。
接到汪东洋电话的时候,是在某个周一的下午。
那头着急忙慌地问她:“你和陈浮己在一起吗?”
池沅疑惑:“没有,怎么了?”
自从上次在医院,他让她不要再去找他之后,他们俩就没再联系过了。
汪东洋骂了句脏话抱怨,他找人找了一圈了,都没找到,这才打电话问的池沅。
“罗子捷那个王八蛋,就是他害的陈浮己他们家老头摔倒的,陈浮己这不是从别人嘴里知道了嘛,我怕他一个人去做傻事。”
罗子捷,她有印象,之前听林强说,他和陈浮己有很大的过节。
从汪东洋那里,池沅搞清楚了原委,老人那天去城高门口捡垃圾,正巧那天被罗子捷他们那群人碰上,认出来是陈浮己的爷爷,故意把老人家拾捡起来的矿泉水瓶全给踹倒在马路边上,有车子开过来的时候,老人家没站稳,被吓得摔倒了。
估计老人看那群人也不太好惹的样子,就没把这事儿给陈浮己说,可就这两天,碰上了个城高的朋友,问起陈浮己爷爷身体怎么样,事情就给闹了起来了。
“医院呢?找过了吗?”池沅听完,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陈浮己这人做事一点都不给自己留余地,尤其是在气头上的话,提着刀子去把对方给捅了都有可能。
“早就出院了,操,这人接个电话能死啊,妈的。”汪东洋嘴上虽然是这样骂的,但是心里却清楚,陈浮己压根就是不想让他们一起。
池沅冷静下来,“我觉得,他可能一个人去城高堵人了。”
“猜着就会是这样,我们马上过去。”
汪东洋他们都还在学校里,请假肯定是出不来的,估计得周旋好久才行,池沅犹豫了几秒,还是拿上手机离开了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