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道雷劫,消弭于无形。
足下星盘已经被染成了深紫颜色,隐约有微小电光穿巡其间。
黑云之中已不见电光,只留下几道微弱的光滋滋两下。天际积云中无形的厚重的威压散去,也彻底让众人的心,沉到了谷底。
当邪物被诛灭,劫云会顷刻消散,降下清雨,润泽大地。
但此时,劫云却迟迟不肯散去,笼罩在长哭崖上方。
……
苍淮身轻如烟,倒提着‘宰怨’,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人世一般。
他落在沉剑池畔,轻咳了一声,薄唇殷红。
有点累。
胸腔空了一块,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毫无血色,似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当啷。”
有些刺耳的一声响,通身深黑的长剑,随手被他丢在地上。
剑身上萦绕的黑气抖了抖,似是不满。
他望着眼前的“血池”,没有再浸入池中,跨上旁边的躺椅。
从深黑的长袍下,探出一只苍白的手,顿在果盘了上方。
那里曾布下一个小型聚灵阵,圈住一盘鲜果,但不过是一枚灵石的碎片摆成,灵气并不充裕。
灵气耗尽,阵法也随之熄灭。
而被圈在阵法中的鲜果,失去灵力保鲜之后便已经腐坏变质,变成黄黑的颜色。
她将他的警告放在了心上,没再靠近过。
指尖微动,转眼盘中的黄黑便化作齑粉,消散在风中。
同样被风带走的,还有浓重的血气。
今日阵中很安静。
那魔域的祭品亦很乖顺,没有不知死活地出来送死。
苍淮在躺椅上坐着,背脊挺直,若不是喉间的血气,他此时看起来和正常人一般无二。
他的目光落在沉剑池中倒映出的弯弯月牙,在满池血红之中,竟衬得那一轮浅浅月牙十分干净。
……
山洞中。
司娆翻了个身,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因为一夜好眠,粉白的俏脸睡得红扑扑的。
她揉了揉眼睛,拉开粉色的床幔。
垂下的床幔上,有着繁复金色绣线织成的花纹,看似无序,却由暗线组成了一个隔音阵法。
近日阵中风刃的力度加强了许多,晚上呜咽呼号,时常吵得人睡不着觉。
但有了新床便不一样了,上面刻绘的隔音阵法很得她心,接连几日,都睡得极好。
因着前段时间冲击筑基期留下的习惯,她每日不到巳时就会醒来。
原是为了吸纳这一刻的清气修行,但随着那日筑基之后,阵中灵气已近于无,哪怕是巳时出太阳了也是一样。
司娆伸了个懒腰,掀开云雾一般的珠帘,准备如往常一般到剑池畔梳洗。
灵气没有了,但还有太阳。
还是每日限定出现一个时辰的太阳,不能错过。
刚走出山洞,眼神落在沉剑池畔的黑影上,晨起还有些迷蒙的双眼霎时间有了焦距。
沉剑池畔的躺椅上,竟坐了个人。
他的身姿挺拔劲瘦,周遭的气息却与往日有些不同,但也说不上什么具体。
就好像是,枝叶被大雪覆盖的雪松,积雪消融后,露出了下面的本来面貌。
司娆愣愣地看着他,难不成是今天天气好,池底的水妖出来晒水草?
唇角翘起,她下意识就要向他走去。
脑海中突然浮现他冷淡的眉眼。
他扼住她的手腕,森寒的话语中暗含着警告,下一刻,金镯在眼前崩碎成齑粉。
司娆感觉手腕还有些隐隐作痛,还有那一日近距离之下感到的压迫感。
她脚步微顿,鬓边垂下的一缕乱发在她白皙的指尖打了个转,犹豫片刻,转了个方向朝着沉剑池的另一边过去了——
沉剑池那么大,她在对面,应该不影响什么吧?
或许是那一天晚上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司娆再次和水妖面对面还是有些心底发憷。
她没再看他,眼睛只看着池中的倒影,以指为梳,梳理着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
司娆莫名感觉,周遭的空气都有些滞涩,身上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转身离开,走出去一小段后,才悄悄松了口气。
好可怕的水妖。
苍淮没有转身。
封印阵中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神识。
只是平时,他的神识都敛于识海,用以内视经脉,没有了无时无刻叫嚣着的剑气,他的神识便外扩出去,笼罩了整个封印阵。
轻盈的神识,掠过每一寸贫瘠的土地。
于是也清晰地看见,刚睡醒的少女掀开珠帘走出洞穴。
看见她驻足在洞穴门前凝望。
然后向他靠近。
苍淮薄唇微抿,侧脸是一个紧绷的弧度。
她停在了沉剑池畔,却没有靠近。
只是望着池中倒影梳理着有些凌乱的头发,修长的指尖穿过乌黑的发丝,然后簪上一枚金簪,轻巧地转身离去。
裙角金饰叮叮当当的声音再度变得遥远。
第9章
司娆离开了,没再回头。
刚走出洞穴时看见的那一幕,却印刻在了脑海里。
她还记得看到池畔的第一眼,身形颀长的男人端坐在象征着懒散的躺椅上,身姿挺拔如同雪松,看起来不协调极了。
躺椅就应该是用来躺着的嘛。
司娆垂下眼帘,轻轻叹了一口气,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那把躺椅是她亲手制的,用的是最柔软无刺的藤条,和最光滑坚韧的树枝;放在沉剑池畔是为了以后去晒太阳的。
谁能想到成天泡在池子里不见人的水妖,居然也会出来晒太阳,还占了她的躺椅。
司娆认命地回了自己的山洞。
躺椅没了就没了,就当是她在旁边晒太阳的时候不小心扔水里去了。
再制一把就行了。
神识覆盖之处,一切都无所遁形。
整个封印阵内,如同千年前一般贫瘠,几无改变。
为数不多的变化约莫是:封印阵被雷劈出了个大口子,地脉深处生出了裂缝,还多了一个总不安分的祭品。
此时她席地而坐,身边摆了一堆长短不一的树枝和藤条,手中动作不停,编织着什么。
她的动作并不迅速,但却十分流畅,手指翻飞间很快出现了一把躺椅的雏形。
看到熟悉的骨架在她手中出现,苍淮的神色有片刻的凝重,他身下的躺椅,用到的材料也极其简单,不过是藤条和树枝。
和如今在她指尖翻转的材料一般无二。
……这把躺椅是她亲手做的?
苍淮的坐姿僵硬了一瞬。
她的动作仿佛很熟练,不多时,一把崭新的藤椅出现在洞穴的空地内。
但她似乎并不满意。
少女负手绕着藤椅转了两圈,皱起了眉。
她似是叹了一口气,然后喃喃说了一句:“……没那把好看。”
司娆看了许久,虽然将就能用,但始终觉得这一把不如上一把完美。
用的不是精挑细选的圆润树枝,藤条也没那么精巧,上面还带着不少木刺,编织的时候在手上扎出了许多细小伤口。
当时不觉,停下之后才觉出几分细密的疼来。
司娆也没太在意,随手摘了一片挂在墙上晾晒的清草叶,在手上缠了两圈,然后用控物术控制着新制的躺椅向外飞去。
巳时的阳光如约而至,落下一片浅色的光圈。
司娆避开苍淮,将躺椅放在沉剑池的另一边,占住阳光的一角,整个人便窝上躺椅,瘫了下来。
晒太阳,是她进入封印阵中以来,仅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
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
闭上眼之前,司娆心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
那个水妖他怎么还不回去?
原本沉剑池边上才是她的最佳选择……
苍淮眼见着她搬着躺椅出来,整个人缩上去,不过须臾,呼吸便逐渐变得均匀了。
苍淮:……
她特意折腾了这么半天,就是为了弄一把椅子出来睡觉?
回想起当日看见的,沉剑池畔的一番布置。
想来原就是为了她自己准备的。
苍淮心中冷冷一哂,她倒是睡得好。
他思绪凝住,眉目乍然转凉。
当她出现在附近,他仿佛一直在关注着她,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她不过是魔域的探子。
身形一闪,深黑的身影忽地出现在她身边。
鼻尖再次闻到熟悉的味道,是苦涩的药草香气混杂着馥郁的血香。
她睡得很安宁,窝在躺椅上,露出细长雪白的颈和精致的锁骨。
他的眼中带了几分漠然的审视,或许,死了更好。
司娆原本睡得好好的,却突然觉得有点冷,仿佛身边立了一大块冰,寒津津的。
缩在躺椅上的人翻了个身,蜷缩起来。
过了一会儿仍觉得冷,又颤颤地伸出雪似的玉臂,四处摸索。
——她记得躺椅上,应该还有一块大毯子来着。
哪里去了。
忽地抓住了什么,司娆扯过那一片衣料便往身上裹,整个人都恨不得缩进去。
苍淮:……
外袍直接被她扯过去大半,露出浅色的里衣。
他面无表情地从她攥紧的手指中抽出自己的外袍,一抬手,白色长绒毯从另一边飞来,兜头落下,将她一整个罩了个严实。
这毯子的动作实在算不上温柔。
司娆被砸醒了,还有些懵。
她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在梦里被一块毯子揍了。
司娆睁开眼,先扒拉开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毛毯,眼角余光瞥见了一片黑色的衣角,忽地精神了。
她顺着那一片衣角缓慢向上看去,看到那危险的水妖衣襟松散,薄唇微抿,眼中带着几分不耐。
司娆:“……”
她心中咯噔一下,这是又怎么了,她睡个觉也惹到他了?
“那个……我睡觉应该,挺安静的吧,应该没有吵到……”司娆停顿片刻,搜索着用词,“应该没有吵到尊驾吧?”
他没有说话,漠然看了一眼自己滑落的外袍。
司娆意会,皱起了好看的眉毛:“我干的?不能是我干的吧……我……”
她回忆了一下,她只是睡着睡着突然觉得有点冷,然后扯了个什么东西过来盖着……哦,然后就被毛毯砸了。
司娆顿时便有些心虚,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他滑落下来的外袍拉上去,露出一个甜笑。
“您看,这不就回去了。”
苍淮盯着刚才那一只胆大妄为的手,眉头皱得死紧,她现在又不怕他了?
……罢了。
“回你的山洞去。”
司娆从善如流应了一声:“好的。”
心里想的却是,等你回了池子里,你管我在哪里呆着。
但她很识时务,知道打不过就要听话的道理。
她不计前嫌地抱着刚刚砸了她的毯子,准备回去,却在刚刚转身的时候,身后再次传来男人寒凉的声音。
“日后安分呆着,不要再企图为魔域谋划什么。”也可饶你一命。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准备离开的身影顿住。
司娆缓缓转身,因她动作极缓,身上的繁复金饰竟没有发出声响。
那一双未语也带三分笑的眸子第一次彻底凉了下来。
“你以为是我想来这里吗。”
“如果不是被那鬼东西骗到了这里,我还好好地待在家里过我的逍遥日子,哪里用得着来这里受你的气?”
司娆目光灼灼,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她自问进了封印阵中,从未做过什么对他不起的事,反而处处小心,甚至还一心想和他做朋友。
换来的却是他时不时的冷言冷语,和一些莫名其妙的警告,何必这么作践人?
连日的委屈涌上心头,司娆红了眼眶,却倔强地瞪大了眼睛不让眼泪流出,她瓮声瓮气道:“既然你早就看我不顺眼,何不干脆一剑杀了!”
最后一句,司娆说得又凶又狠,却因为控制不住的情绪上头,带了点几不可查的哭腔,于是声调便柔软下来,像是在撒娇一般。
情绪上头的话一说出口,司娆抿了抿唇,心中又有些后悔。
他像是真的会动手。
狠话放出去了,心中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来。
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墨瞳冷冷的,仿佛随时会拔剑一般。
但不知为何,他最终什么都没说,放她走了。
司娆抱着毛毯往山洞走去,鬼使神差地向后看了一眼,见他还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身形莫名显得有些单薄。
直到回到自己的床上,司娆抖开被抱了一路的毛毯,才看清雪绒似的毛毯上,沾了一点殷红血迹。
司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受伤了?
……
入夜后,被丢在地上挺尸的‘宰怨’不安地躁动起来。
有疾风裹挟着风刃路过,便会被陡然暴涨的剑气搅个粉碎,无形消散在空气中。
通体漆黑的长剑周身黑气逸散,剑身中的凶煞之气也开始扩散。
在那黑气中生出一缕,小心翼翼地准备往地下探的时候,整个剑身顿时被无形巨力托举而起,砸入沉剑池中,溅起一片水花。
……黑气哑火了。
近乎可以说是安静地泡在池子里,周身黑气也只剩下了薄薄一层。
沉剑池中的其他剑却变得黯淡起来,连周身外溢的剑光都收敛了。
苍淮望着沉剑池中的黑剑,眼前却浮现一双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