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了眉。
心知魔域人惯会蛊惑人心。
但或许是胸腔空了一块的原因,他只觉得烦躁得很。
风中,有一团白色的小东西被风带着滚了几圈,落在沉剑池旁边;又被风吹进了池子里,浸了水,就要往下沉。
那是一团被揉皱的纸,原本应是熏香的花笺,是不属于这贫瘠崖底的……外来物件。
苍淮指尖微动,那一团白色的东西便飞到了手上。
他眉心微蹙,手指未动,被揉成一团的纸却慢慢在手中舒展开,水渍亦褪去,连一丝褶皱都不曾留下。
这是一封未写完的信,信上字迹只有寥寥数行。
【池下的水妖先生:还在闭关吗?看见那一枚乾坤镯了吗?
那是魔域送来的东西,我也不知上面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术法……】
这里有两团墨迹晕染,仿佛是顿笔时滴落。
下面接着写。
【之前上过当,这次也有点拿捏不准,就想送到沉剑池里去。那里剑气凶煞,想必能镇住镯子上的邪术。
对了,之前往池子里送的朱果,你尝了吗?
这次的东西不好直接见水,我就放到了乾坤镯里,你记得拿出来后就离那个镯子远一点,我感觉它不是什么好东西。
里面是丿-……】
到这里为止,又留下了一团墨迹,于是没有再写下去。
字迹是很端正的簪花小楷,字迹娟秀却隐有剑骨。
看着这封信,近乎能想象出执笔人写信时的神态来,眉眼必定是弯的,仿佛向伙伴分享玩具的幼童。
苍淮指尖收紧,眼中微愕。
他望向不远处的山洞。
那里透过洞口云雾一般的珠帘隐隐泻出一丝光来。
探出神识,轻而易举地便能看见,床榻之上厚实的被褥中鼓起了包,随着呼吸而起伏,仿佛是某种小动物在安眠。
隔着被褥,看不清缩在被下之人的神情。
眼前却莫名浮现出那一日她眼中的惊惶。
似是受惊的猎物。
作者有话说:
关注weibo:@晋江眠雾
获取更新资讯~~~
第10章
身姿颀长的男人化作了一团黑雾,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山洞内。
山洞内,逸散着清甜的草木清香。
似是主人刻意为之,洞中的萤石光芒变暗了许多;雕花大床上垂下软烟罗,朦胧了视线。
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这处山洞在数日之前还只是一个黑黢黢的贫瘠洞穴。
洞口被圈在聚灵阵内的植物,初时还有几分瘦弱,如今在灵气的滋养之下颇有几分茁壮成长的意思。
苍淮望着阵中的草叶,隐隐皱了眉。
从前这地方有这么多植物吗?
自她来后,封印阵中好似变化不少。
从前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种类的植物,不过是些生长在微末角落、不值一提的植物,连灵植都算不上,她却专门弄了个聚灵阵好生养着。
苍淮收回视线,望向床帐中睡得正香的一团鼓包。
她好似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这么想得开。
他突然有些好奇,那乾坤镯里放了什么。
想起之前送到池底的物件,左不过是一些石子、树枝之流……
他微微抬手,隐没在山洞各处的细微金粉,飞向空中;书案上的小瓷罐微不可查地震颤,片刻之后飞到他手中。
苍淮垂眼看去,白釉的小瓷罐中,装着一堆金色粉末。
苍淮眼中闪过晦暗的情绪,之前被他随手毁了的镯子,竟被她小心翼翼地收敛到了瓷罐中。
他口中念诵出一段古语,指尖光芒一闪而过,罐中金粉便如同受到感召一般飞向空中,连同散落在洞中各处的粉末一起涌向同一处。
在空中汇聚,凝结——
直至变成一个金镯的模样。
失传多年的神族禁术——枯荣。
是违背天道,能让时间回溯的术法。
但在他手中,却只是用来恢复一个被毁去的乾坤镯。
他张开手,那一枚小巧的镯子落在掌心,上面的气息驳杂——与他最开始感受到的一样。
她所言非虚。
仔细分辨之下,属于她的草木甜香味道极淡,仿佛只在这山洞中留存片刻,沾染了些许,便拿出去了。
意识探进乾坤镯里,里面空荡荡的。
唯独飘在中间的,是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圆滚滚,胖乎乎,外面裹了一层亮晶晶的糖衣。
眼前忽地浮现出一双圆圆的杏眼来,眼中带着期待,如果眼神会说话,她一定会催促他赶紧尝尝。
像是那一日在池畔送果子时一般。
身姿颀长的男人,周身浮动着莫名危险的气息,苍白如玉的指尖却捏着一串糖葫芦,模样显得十分违和,却又莫名柔和了他身上的冷峻。
苍淮尝了一口。
甜的,酸的,伴随着糖渣在口中炸开。
他皱着眉,很古怪的味道。
他敏锐地感知到,床上的鼓包动了一下,传来极轻微的摩擦之声。
苍淮的捏着糖葫芦的动作僵了一瞬,眼神转向床帐中,却见司娆翻了个身,从被窝里探了出来。
她的眼睛还未睁开,似是睡得有些热了,从被窝里伸出雪似的大腿,压在了大红织锦的被褥之上。
一张脸睡得红扑扑的,似是三月桃花初绽。
苍淮及时移开了视线,那一张桃花面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忽地想起,落在他掌中显得小巧玲珑的金镯,若是套在她的纤细易折的手腕上,便会稍显宽大,松松地坠在腕间垂落下来,玉白之间晃出一片金影。
苍淮薄唇微抿,手中燃起无色无形之火,内里却带着一抹浅蓝。
掌心金镯几乎在触碰到无色之火的瞬间,便被熔炼汽化,却并没有消散,而是在意念操控之下翻转变形,重构出新的模样。
嵌在乾坤镯内的魔域恶术,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但太过麻烦。
所以当时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毁了。
镯子被毁,自然什么都没了,连同镯子一起,嵌套在复杂的天地法则之内的魔域恶术也一同消散。
他既然毁了她一个镯子,那便还她一个新的。
……
司娆的生物钟十分准时,醒来时,山洞中漂浮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初醒还有些朦胧的眼神突然有了焦距,定睛看去——
那是一枚玉镯,浅碧的镯身,上刻着新绿草叶缠枝,缠绕托举出中心浅粉的五瓣桃花,周身氤氲着微光,看上去很是不凡。
司娆再次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她的山洞里,睡前空无一物的山洞里,的确突然出现了一个飞在空中的镯子没错。
地上还落着个她用来装金粉的瓷罐。
难道是……
那个金闪闪,亮晶晶,妖里妖气的金镯,都碎成粉了,还死灰复燃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司娆的眼中染上了几分惊奇。
眼中满是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赞叹,不愧是魔域出品的东西。
都碎成那样了,身体的某一部分都不知道飘散到哪里去了,还能经过自己的努力偷偷复原,变成新的样子,诱惑主人。
司娆望着那新的玉镯看了许久,最终艰难地收回视线。
平心而论,这玉镯完全长在了她的审美上。
和魔域送来的土豪金大镯子不同,这镯子就像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一般,戳中了女孩喜欢精致物件的心。
但是,谁敢用一个死透了都能复活,还能变形的乾坤镯呢?
想想不觉得很恐怖吗?
司娆取下飘在半空的玉镯,触手温润生凉,落在掌中就情不自禁地想往手腕上套。
好一个会蛊惑人心的魔域乾坤镯!
她面色一凛,毅然决然地放下手中玉镯,和落在地上的瓷罐一同放回书案上,并面无表情地在旁边设下一个困阵。
司娆心安了些许。
若是以往她可能会想着把这玉镯也放池子里去,但是经历了上次的教训,她觉得就这样也挺好。
毕竟这镯子也不可能半夜飞起来暗杀她。
她如往常一般出门,向沉剑池畔走去,然后意外地看到了池畔的黑影。
司娆脚步顿住。
他竟然还在,他不回去泡自己的池子了吗?
他远远地站在那,就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压迫,把脚下及周边的一片,都划分为自己的领地,自带着一种“擅闯者死”的气息。
司娆脚步一转,她不去了。
也不是非要对水梳妆,她还可以去接山间晨露,虽然麻烦些,条件艰苦些。
但是可以避免接近那个小心眼、坏脾气、凶巴巴还老觉得有人要害他的水妖。
很是划算。
……
苍淮离开山洞后,便收回了铺在那的神识。
他亲手炼制的物件,在万年前的九重天上也能引得众仙争抢,引起各族争端。
虽是随手炼成,也比先前魔域送来的拙劣物件不知高出多少倍。
苍淮看着她走出了山洞,看向他。
他凝望着池中安分守己的‘宰怨’,面容冷峻。
她若是来道谢,他便收下她的谢意;只要日后她不是太聒噪,也不是不能容忍她继续留在身边。
又等了半刻钟。
她没有过来。
苍淮面色微冷,无形神识铺张开来,只见她在山洞的另一边,手中捧了一片折成杯形的大叶子,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在取山上植物的露珠。
而她腕上空空。
空无一物。
苍淮眼神微愕,神识探入洞穴,却见那玉镯连同瓷罐一同被放置在书案上,旁边还摆了个困阵。
困阵?想困住什么?她莫不是觉得这镯子想害她?
苍淮面色冷凝如水,说不清心中陡然出现的情绪是什么,他蓦地收回铺张开来的神识,身形化雾沉入池中。
*
长清宫掌门首徒夏温清,自接到掌门手令后,已经在长哭崖坐镇一月有余。
这一月里,伴随着灵气骤然枯竭、天降雷劫,和各地陡然出现的异象,都预示着长哭崖的封印已经生出了变故。
夏温清素来温雅的脸上染上了几分焦急。
长哭崖的阴云笼罩在众人心中,人人都知道要出事,却不知道大事将何时发生。
这份沉重,让每个人的神色都消沉了几分,瞧着十分萎靡。
一白面小师弟匆匆御剑赶来,手上悬着一枚刻着长清宫字样的令牌:“大师兄!掌门的消息,西荒生变,有大批魔域人集结!”
夏温清脸色微变,沉声道:“封锁边境多日,魔域终究是等不及要发起总攻了……”
“传令下去,即刻遣人连夜奔赴西荒,全力支援!”
西荒是魔域与中域大地相接最险要的一处关隘,在那时常有摩擦发生。
但当大批魔域军集结,性质便不一样了。
“长哭崖的守备也不能松懈,千万不能让魔域人靠近……”夏温清又说了一句,但还是不放心。
自得到消息之后,已经连夜封锁边境,严查境内的魔域人。这么长时间过去,魔域一直静悄悄的,突然生变定没那么简单。
“我亲自过去,师弟,这边就交给你了。”
“是,师兄。”
夏温清匆匆御剑离开,连带着长哭崖的守备力量同样消失过半。
方才匆忙报信的白面小师弟,还直直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他粉白的面皮颤抖着,如同油锅沸腾一般,渐渐褪去肤色,变成了凹凸不平的沉绿。
方才还像个人的“小师弟”,露出了本来面貌,形似一根腌黄瓜。
他揉了揉脸,嘿嘿一笑。
“魔主大人说得果然不错,夏温清这小子还是年纪太轻,一心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被他坠在手上的“令牌”也渐渐褪去了长清宫的玉色,变成了金光闪闪的模样。
第11章
池底一片凄清,没了无时无刻肆虐的剑气,苍淮难得入眠。
但睡得并不安稳。
一转眼,是他头戴冠冕,身披神袍,神情木然地端坐在神座之上,天下各族皆匍匐于脚下。
神座之后,站着的摇苍玉,身披玉轮仙袍,声音温和却暗藏威严。
他唤:“拜——”
座下之人尽皆俯首。
他唤:“起——”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各色的目光投向他,面上皆是尊重,眼里却含着轻蔑。
有人轻轻嘀咕了一句:“神族血脉,不过如此。”
一转眼,又是被血色染红的无尽海,黑沉沉的海面上漂浮着无尽的狰狞残尸,腥臭扑鼻。
天边冷月落下清辉,却化不开冷沉的海水,只为整个世界镀上一层惨白的光。
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浊浪排空,却冲刷不净岸上浓重的血色。
他们的神情或惊骇、或害怕、或是带着乞求,但都永远定格在了脸上,化作了冰凉的尸体,渐渐沉入海底。
龙族占据近千年的无尽海,被龙族之血彻底染红。
有散发着微光的各色兵刃缓缓升起,破开被鲜血染红的海面,露出锋锐带着冷芒的剑刃,尽皆落在他的脚边。
这些剑刃属性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锻造手法都极其简练,剑身之上也并无任何繁复花纹,唯余剑柄之上一点苍蓝浪纹。
冷月,凄风。
身穿白衣的男子面含慈悲,飘然若仙,他踩着翻滚的波涛,染着血色的海水却不能沾湿他的衣袍一角。
黑沉沉的天幕之下,他身上仿佛自带神光。
仙族之主,摇苍玉。自神族陨落之后以一己之力重整战乱各族,还三界太平,人人称道的天下第一仙。
但他眼中不经意流出的忌惮和畏惧,泄露了他内心的情绪,破坏了面上那如菩萨低眉般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