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淮,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他手中提着的天阙剑,散发着冷厉的锋芒,剑身凛冽,蓄积着力量随时准备出手。
手中握着的剑柄却隐隐透出一点与冰冷剑身不符的苍蓝来。
传说中的神兵天阙,一剑出万鬼哭,仙界之主的佩剑,可令各族俯首。
但此时,天阙剑的剑尖隐隐颤抖。
仿佛在恐惧着什么。
他听到一声冷嗤:“以我之兵,与我攻伐?”
摇苍玉眼中似是闪过一丝怔忪,半晌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来,仿佛慈和的长辈面对无理取闹的稚童一般。
他言辞温和,带着几分宠溺:“我知你不满,但我将你护在九重天上,各族不满之声愈久,当日的事,是他们做得过了,但你已经……”
声音戛然而止。
摇苍玉的脸上仍带着温和与怜悯,仿佛未曾被剑尖抵着最紧要之处的咽喉一般。
“是我将你从暗无天日的禁地带出来,是我教会你识字、炼器,让你登临神君之位,若不是各族苦苦相逼,我也不会把你交出去……”
剑尖颤了一下。
摇苍玉脸上的笑容愈发大,甚至打算伸出手去撇开直抵着咽喉的剑尖,他声音极低,仿佛诱哄一般:“若你现在回头,我还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当日送出去的神兵利器,我皆收回来还你,可好?”
那一双眼里,含着洞悉世事的光,似是笃定他不会出手。
可是下一秒,这双眼里故作的温和再也无法维持,定格在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浓墨一般的剑尖染了血。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被浪潮之声盖过,声如潮汐:“我从未忘记。”
从未忘记是谁亲手带他走出无边黑暗。
亦从未忘记是谁亲手送他入地狱,万年囚禁,兵刑加诸于身,皆是你亲手给予。
水下,墨瞳倏然睁开,眼中仍带着大战之后的血气,和一点化不开的戾气。
鼻尖还萦绕着那化不开的腥冷,胸口仿佛破了个大洞,汩汩流血,不断带走身体的温度。
他周身气息如同长夜未尽的孤绝山峰,带着出鞘利剑一般的锋芒,令人不敢直视。
他破水而出,身上仍带着几分未干的水汽。
沉剑池中的‘宰怨’感知到主人的负面情绪,兴奋着、叫嚣着。
黑气氤氲,染着人间至阴至邪之恶,令人轻易地联想到战场上尸山血海中屹立到最后的兵刃,剑身沾着洗不净的血色,剑尖上的冷芒是晦暗天地中唯一的色彩。
胸腔好像空了一块,呼呼地吹着冷风。
他伸出手——那是一双苍白到几无血色的手,根根修长笔直,骨节分明。
剑身的震颤止息了,‘宰怨’兴奋地飞向他的手中,黑气抖着飘散出几缕,洋溢着喜悦之情。
细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仿佛是死去的亡魂搭着他的肩膀在身畔低语。
——杀戮!杀戮!杀戮!
——无知的人类竟妄图囚神,可笑之极!
——杀光!烧光!毁灭!让世间堕入永夜,让他们也感受你心中的痛苦……
半敛的墨瞳晦暗不明,眼中血色浓重。
剑身的黑气亦随之滋长,比起先前暴涨数十倍,遮天盖地一般的浓黑似要将整个人吞没。
——小小封印,根本困不住你,出去,把他们全杀了!
神族遗落之剑,从不甘心只为人掌控,总是想要反噬其主,代掌心神。
剑身的黑气无声无息地滋长,丝丝缕缕地向上攀升,甚至意图钻进胸腔,但那黑气的动作猛地一顿,剑身剧烈震颤起来。
一双苍白的手握紧剑尖,掌中渗出殷红鲜血,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分毫疼痛一般,神情漠然:“闭嘴。”
澎湃、兴奋着的黑气便如同陡然被冷泉浇在了身上,忽地熄灭了。
剑身震颤着似是想要挣脱束缚,那一双手分明未见如何用力,偏生死死扼住了剑尖,令它分毫动弹不得。
伤口深可见骨,随着剑尖流下的鲜血渗进土里,每流经一处,剑身的震颤便更猛烈一分。
当黑气散去,露出深黑的剑身,通体漆黑反射不出一丝光,唯独剑尖带着一点金色的纹路,便又显出几分不凡来。
但此时剑身染血,那一分不凡又变成了妖异的邪气,透着森森的诡异。
当司娆从山洞中走出,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天空已近薄暮,天际泛起了鱼肚白,虽然封印阵中仍旧晦暗,但肆虐不息的狂风已经止息。
在一片昏昏之中,沉剑池畔长身立着的男人,孤绝如山峰,手中紧攥着一把邪气四溢的剑。
——他攥的是剑尖。
血一直顺着剑尖往下流,渗进泥里。
剑身还带着隐隐的震颤,但他的手却稳得没有丝毫抖动。
近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司娆的声音带着点儿颤抖:“你疯了?快松开啊……”
她快步往前走,不过几息,便到了他的身侧。
苍淮垂眼,只能看见她低下的头,和头上有些凌乱的头发;一双柔软的手捧住他苍白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掰开紧攥着剑尖的手,动作轻得像雾,手上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少女的手是玉似的白,根根圆润,掌心有微微的粗糙,是练剑留下的痕迹;她仿佛刚从被窝里出来,一双手捂得有些烫,像一团火凑了上来。
“当啷。”
长剑落地,发出刺耳的一声响。
司娆只感觉捧在手心的一只手毫无温度,冷得像冰。
他的手心已经是一片模糊,只是看着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看得人几欲捂眼;
司娆的手抖得厉害,人是有感知疼痛的能力的,她望着眼前的一片血肉模糊,仿佛自己也能感觉到幻痛一般。
苍淮眼中洇着血色和暴虐的戾气,面对着她的突然靠近,竟也没发怒。但此时看着她颤抖的手,忽地有些想笑。
喉间震动,发出一声低笑,似嘲非嘲:“抖什么,伤的又不是你。”
她深刻地怀疑眼前水妖的脑子是不是不好用了,有剑柄不拿,攥剑尖干什么?
她手忙脚乱地就想扯过什么来裹住他的伤口,让伤口止住流血。
但她忽然又想起他曾经展现过的,神乎其技的恢复能力。
手中的动作顿住,眼中染了几分疑惑:“你不是有个什么能力,能一秒让身上的伤口全部复原吗?”
他神色平常,淡淡道了一句:“没了。”
他的面色透着不同寻常的苍白,面上毫无血色,仿佛随时都会化雾消散,不久于人世。
司娆愣愣地看了片刻,忽地生出一个念头:“你是不是要陨了?”
修士的寿数皆有定数。
如同人类不过短短百年,但若踏上仙途,炼至筑基寿数便可延长至三百年。
若没能死在修仙的劫数之中,到了寿数尽头,未能有所突破,便会陨落。
修士如此,妖也是如此。
司娆看不出眼前人的身份修为,但人之将死,模样也大约是差不多的。
苍淮闻言咳嗽了一声,血染薄唇。
他不以为意地随手擦去,漫不经心道:“嗯。”
司娆偷觑他的脸色,不论如何看都是一副不长命的模样。
她望着他看了片刻,忽地伸出手往他嘴里塞了什么东西。
司娆道:“我养了许久,这还是朱果第一次结果……既然你都快要陨了,那便给你尝尝。”
苍淮面色微冷,却感觉到一阵酸甜滋味在口中绽开,带着灵果的清香,顺着咽喉滑下。
喉间浓重的血气,被灵果的清浅香气带走,竟很清冽。烈火烧灼一般的咽喉,得到片刻安宁,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渴来。
第12章
洞顶荧石散出莹润微光,透过粉色的软烟罗,折出浅色的晕影。
空气中氤氲着清甜的草木清香,外界的满目枯黄与贫瘠大地皆被掩去了,门前的植物生长得郁郁葱茏,满目生机。
仿佛是这个贫瘠的世界内,开辟出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小天地。
坐在床榻上的苍淮,身后是大红织锦的床褥,他一身黑衣格格不入。
身上血气浓重,满目戾气,似是刚从地狱深处爬出来一般,是与周遭温馨恬静的环境截然不同的存在,突兀得有些刺目,仿佛一个闯入者。
苍淮坐在床榻上,司娆弯腰为他处理伤口,动作间,她的动作有片刻的迟滞。
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不久之前他的警告,方才见到那样一幕,冲击感实在太强,匆忙之间竟然全都忘了。
或许是因为今日的他,看起来十分“柔弱”,一副很好拿捏的模样,才让她一时忘了形。
司娆的心尖颤了颤。
她动作流畅地为他包扎好伤口,在绿色的草叶上打了一个漂亮的结,然后无声无息地退开,想要假装若无其事地离开。
身后却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扯住了她的手腕。
黑衣收紧的袖口露出突起的骨节,苍白的指尖牵住了那纤细易折的手腕,仿佛折下了一束光,身上浓得化不开的戾气散去了些许。
司娆呼吸微窒。
他的存在感强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如同是山巅的雪,带着不散的凉意,仅仅是出现在这个山洞内,便感觉流动的风都带上几分滞涩。
她想假装无事发生地悄悄离开,但此时腕间冰凉的触感却提醒着她,一不留神带了个煞神回来,再要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司娆缓缓扭头,露出一个微笑:“怎么了?”
此时她站着,苍淮坐在床榻上,二人的视线刚好平齐,她看见那一双霜雪不化的清泠眼眸,眼中染着一丝暗色。
他松了手,仿佛一时兴起随手为之。
但腕间的凉意并未散去,司娆垂头看去,眼中闪过一丝怔忪。
白皙的手腕间套上了一枚玉镯,是那突然出现在山洞内,被她随手搁到了书案上的那一枚。
青葱玉镯上的五瓣桃花仿佛会流动一般,被荧石光芒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显得更加圆润可爱。
书案上的困阵仍在,没有遭到丝毫破坏,但困阵中央却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瓷罐,放在一旁的玉镯却不翼而飞地来到了她的手上。
苍淮收回手,那空荡荡的纤弱手腕白得刺目,此时染上一抹青翠,顿时觉得顺眼许多。
颀长的身子向后仰去,他仰倒在柔软的床榻上,随手扯过大红织锦的被盖在了身上,鼻尖挥之不去的腥冷味道被清和香息掩去,僵冷的身体竟久违地感到一丝温暖。
司娆还有些呆,见到他毫不见外地躺上床时,圆圆的杏眼蓦地睁大了。
魔域人准备的衣裙太过繁复,睡觉的时候她总嫌硌得慌,为了睡得舒服她都是……
当即也顾不得思考镯子是何时飞到手上的,司娆颊侧滚烫,顿时变得手忙脚乱起来。
但当事人却毫无自觉,仰躺在大红织锦的团花被中,绸缎一般的墨发铺散开,只隐隐露出枕边的钩金福禄云纹。
或许因为躺在了这样的极艳之色中,原本苍白的脸色也多出了几分薄红,似是白釉的瓷器被红尘染上了颜色。
狭长的眼半眯着,柔和了眼中散不去的冷意和戾气,竟是一副靡艳殊色。
司娆紧张得舌头打结,面上红霞连成一片,说出口的话不知为何变成了:“你不脱衣服就睡觉吗?”
话一出口司娆差点咬到了舌尖。
本想委婉地让他起来,说出口的话却仿佛有歧义。
她紧咬着下唇,樱色的唇瓣亦染上了充血似的红。
潋滟桃花面落入眼中,是三月的春风吹红了树梢的攒枝桃花,总是澄明清澈的眼中带了点儿微红,仿佛受惊的兔子。
这是在邀请?
苍淮眉梢微挑,手肘撑起上身,大红的锦被自他身上滑落,连带着捂得严实的衣襟亦滑落几分,露出锋利的锁骨。
他的背脊紧绷地弓起,是一个蓄力的姿态,黑亮的墨瞳探究地望进她的眼底。
司娆感到他身上的气质蓦地又变了。
本是一个放松的姿势,又回到了初见时那副孤绝、防备的姿态。
司娆心中警铃大作,大妖行为本就恣意随心。
在他心中,整片长哭崖都是他的领地,在自己的领地上想怎么睡怎么睡,是横是竖本不用他人置喙。
他眼中的利芒有些扎人,司娆收回了对视的眼神,做了个‘您请’的姿势:“您想睡便睡吧,不打扰您休息。”
司娆转身欲走,地面却忽地震颤了一下,一时左脚绊了右脚,一不留神便向后仰去。
馨香温软顿时落了满怀。
有冰凉的手按在肩头,隔着衣料也感到那彻骨的寒意透过布料传了过来,司娆抖了一下,那双手却按得更加用力。
本是松石漱玉的声音,似是经年鲜少开口,带着微微的哑:“害怕了?”
这个姿势靠得极近,司娆甚至能感觉到说话间他胸腔隐隐地震颤。
——连身后靠着的躯体也是冰凉的,似是一个行走的冰块,没有分毫温度。
司娆牙齿打架:“你身上好冰。”
身后的身躯僵了片刻,那双手倏地松开了,连带着身后靠着那一具冰凉的身躯一同,转眼化雾站到了眼前。
身后失了倚靠,司娆猝不及防地往后仰去,头险些撞到墙上。
司娆扶着床架起身,对着那突然离开的始作俑者怒目而视,却感到地面震颤加剧,壁上荧石亦颤着滑落几颗。
“骨碌、骨碌。”
几枚荧石滚落在地。
司娆感到有些不同寻常,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苍淮颀长的身姿站在洞中,整个洞穴的空间顿时变得逼仄起来,他言简意赅道:“阵眼破了。”
自‘宰怨’引雷之后,封印阵便破了个窟窿,阵眼被破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司娆面上一喜:“阵眼破了?那封印阵是不是也就溃败了,要重新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