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行支起脑袋,因为用力,下巴颏被磨得血肉模糊,转向着那个叫元尹的人,眼睛朝上翻起,露出两点青白的光。
“你杀了......父亲......”含混不清地说出这几个字后,他疯了似的扭动着身子,仿佛想挣脱开绳索,将面前的人撕碎,声音也放大了数倍,在空荡的谷底回旋,“你杀了他,你怎么能?他是你的师傅,他看着你长大,你写的第一个字就是他教的,元尹,你怎么能?”
元尹站着没动,目光从高处落下,似乎带着一丝怜悯,但很快便被他自己遮掩住了,“一个看着我长大的人,一个教导我何为仁智礼信的人,一个受我父皇母后嘱托要照顾我终生的人,却下毒害我,仲初,你说这样的人,配做我的师傅吗?”
听到这句话,地上的人忽然不动了,静默了不知多久,他又一次望向斜上方那双比月光还要寒冷的眼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说了......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不是你,”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元尹将身上的狐裘朝中间扯了扯,仰头望天,嘴角微抬,发出声轻笑,“不过仲初你也并不无辜,你知道的,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师傅的计划,却没有站在我这边,你本有很多机会可以护着我,可是你却任凭他在我的饭食中下毒,看我一天天衰微,缠绵于病榻。”
他轻吸了口气,双眼闭上又再度睁开,鞋尖在男人脸上轻触了一下,逼得那已经将脑袋垂下的人不得不抬头看他。
“仲初,你真的未有一刻想过拉我一把?”他问,语气中有被压抑着的期待,“从来没有吗?”
“我......”地上的男人似是欲言又止,可踟蹰过后,他将脑袋扬起,满是血沫的嘴巴里发出一声冷笑,“元尹,你将我困在你府中几日,想必,是为了更顺利地铲除我沈氏一门吧?我的亲人,他们怕是已经全都不在了吧?”
没有回答,元尹只朝身后偏了下头,一个护卫便大步走过来,将一只麻袋扔到地上。袋子口是敞开的,落地便“哗啦”一声,从中涌出一样圆溜溜的物事来,一直骨碌到那被换做仲初的男人身旁方才停下。
是一只骷髅脑袋,眼睛已经变成了两个黑窟窿,但这双眼睛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便为他筹谋顾虑,所以刚过半百,便过早地衰老了。
男人发出一阵凄厉的笑,泪流下来,和嘴角的鲜血混在一起,又咸又腥,“你问我是否曾有一刻想过拉你一把?难道现在,你还巴望我能对灭我满门的凶手诉一番衷肠?或者,再像以前那般,通宵把酒,安慰你那颗破碎不堪的心?别做梦了,元尹。”
言毕,他龇着唇笑,血将牙齿染成红色,像一只茹毛饮血的怪物。
元尹没有说话,他现在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狐裘的每一根银毛都被镀上了一个光点,令让他看起来像一尊雕像,薄情无义,令人生畏。
“不要叫我元尹,还是叫我景王殿下吧,如此,下辈子要寻仇,你便不会记得和你一同长大有兄弟之谊的那个人,只会记得灭你沈家满门的景王。”
说完这句话,便将头扭向一边,冲身后披着软甲的高个护卫道,“动手吧。”
护卫双手抱拳道了声“是”,旋即朝后轻侧了下头,于是两道影子便从后面窜出来,将地上的人一左一右架起,朝深潭走去。
没有人再多说一句话,包括即将被扔进潭水中的那个人和下令杀死他的元尹,从头到尾,只有身体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和上面胡杨树的低吟融为一体。
宋迷迭目不转睛盯着男人被拖到潭水边,看那两个护卫在他腰间和脖子脚腕上分别绑上一块大石,然后把他推入了潭水的中心。
第4章 杀人
水波轻轻动了一下,男人的身影从水面上消失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挣扎,明明是宋迷迭见过的所有的死亡中最无声无息的一场,却不知为何,令她心头生出强烈的不安来,就像水面上忽然出现的无数看不清的水泡,冒出,炸开,再冒出,再炸开,循环往复,似乎没有尽头。
“殿下,不太对劲。”
一直站在元尹身后的高个护卫咕哝了一句,忽然将腰间长剑拔出,一个箭步迈到前面护住他。而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十余个护卫飞快将两人围在中间,聚合成一个小圈,每个人的长剑都对着外面,形成一个严密的环。
剑影交错,不远处的宋迷迭几乎被那些同时出鞘的利刃晃花了眼。
“潭水里有......有什么......”高个护卫虽然结巴,嗓子却绷得很紧,像一把拉满的弓。
那两个尚站在潭水旁边的护卫俯身朝潭水中央仔细观瞧了半晌,方回过头来大声道,“禀统领,这潭水忽然冒出水泡,就像被煮沸了似的,可是水温,”其中一人伸出手在水中试了试,身子冷不丁打了个抖,“水温变得很低,像是要结冰了一般。”
“混账话,结冰的水怎会......怎会......沸......腾?”
高个男人斥了一声,却被身后的人打断了,元尹的脸很白,透着青的白,说话的气息也有些不稳,只眼神是坚定的,虽然他眼底沉淀着几许幽沉,像偶尔浮出水面的一尾鱼,还未来得及看清楚轮廓,便倏地潜下去了。
“阿青,还是先离开这里吧,我也曾听人说起过,这洗尘潭是有些古怪的,虽然原因未知,但当地人都很少涉足此地,所以咱们还是早些离开为是。”
被唤做阿青的男人自是唯命是从,只是身体仍然是绷紧的,一边护着元尹朝坡上走去,一边四处查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
宋迷迭眼看那个被长剑围成的“人圈”越靠越近,忽然慌了神,她方才只想着看热闹,可从来没想过热闹看完了如何脱身,且前面那一圈人,虽不是什么杀人越货的强盗,但看起来,却可比强盗可怕多了。
想到这里,心中便有些慌了,宋迷迭屏住气息,就地翻了个滚,身体贴伏在地面上,手脚并用朝坡顶爬,那姿势十分不雅,简直就像一只扎牙舞爪的大蜘蛛,可好就好在,可兼顾速度和力量,又不容易被人发现。她天生骨骼纤细,轻功又练得炉火纯青,连莫寒烟都经常夸她身轻如燕,所以现在手脚撑地,身子悬空,爬动起来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只除了一点,燕子变异,成蜘蛛了。
大蜘蛛宋迷迭朝坡上爬了约莫十余尺,便停下来朝后观瞧,想看看那帮人有没有跟上来,然而可这一回头不要紧,吓得她差点松了力道,从坡上滚下来。
因为就在她回头的这么一个瞬间,元尹的眼风扫了过来,不偏不倚,对接上了她的目光。透过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树叶,宋迷迭看到那双含情目中盘着的警觉,如蚕丝,蜿蜒萦绕过来,笼在她的身上。
宋迷迭倒抽了口凉气,身子登时麻了半截,于是也顾不得什么蜘蛛燕子了,手掌在地面上用力一拍,一个暴起站直身子,手抱住身旁的树干朝上一跃,想从高处逃走。
然而刚跳到一半,前面忽然扑过来一阵腥风,带着点酸腐气,熏得她一阵恶心。她一只手胡乱抓住一根枝条,在空中急速调转身形,鼻子几乎擦着树干躲过去的时候,她看到了那只沾满了血污的骷髅脑袋,朝自己的面门直扑过来。
头骨直直撞上宋迷迭的脑袋,将她砸得眼冒金星,仿佛坠入到混沌之境,只耳边依稀听到祁三郎模糊的狼嗥,“宋迷迭,你去小解,是要尿一条大江来吗?”
都护府。
茶汤腾起的热气并没有令莫寒烟天生的冷脸稍显柔和,却令她看起来像尊受香火供奉的菩萨,更加生人勿进了。一旁坐着的祁三郎显然也不是善茬,一条腿盘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手去捻那茶盖,将茶碗敲得“叮当”作响,却始终没有尝一口那盏肖将军精心准备的“天山雪”。
大都护肖闯虽然坐在中央的主座上,屁股上却像长了刺,始终和椅子隔着半寸不到的距离,身体朝前微倾着,脸上的担忧和谄媚一样鲜明。
“真是对不住,刚到西诏,就让宋......宋校事受了伤,”肖闯反复搓着又宽又厚的手掌,两条杂乱浓眉几乎耷拉到嘴角,“不过二位放心,我已经命人拿来了西诏最好的药材,雪莲、红景天,这些药物都是百年才出一件的,保证药到病除,不出几日,宋校事就会醒来,而且,绝不会留下任何疤痕。”
莫寒烟轻抬柳眉,清冷的眼珠子一动未动,口中轻道出一句话来,“迷迭的病情就不劳将军费心了,将军现在最应该向校事府解释的,难道不是放走景王这件事吗?”
她一开口,祁三郎的话匣子登时便打开了,他将茶盖“砰”的一声扣在茶碗上,盘着的那条腿在空中绕了个大圈,靴子重重落地,将肖闯吓得终于一屁股坐回到椅上。
“我说肖将军,”虽然口中称着将军,口气却像对小孩训话,“我们赶到山谷的时候,迷迭已经被一只头骨砸晕,若不是寒烟的大力金刚锤练得炉火纯青,举世无双,在景王的人杀人之前将他们逼退,迷迭现在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埋在地里了。肖将军,当时景王府的一帮人可都在谷中的,我就奇怪了,咱们尊贵无比的景王殿下,为何闲着没事干,要率众去那鸟不拉屎的山谷,那肯定不会是去远足踏青了吧?”
肖闯陪着笑脸摇头,“那自然不会。”
祁三郎冷笑一声接着道,“那他去做什么?那具骸骨又属于何人?”他顿了一下,“我顺着山谷一路下行,探查到谷底有一处幽潭,倒是个杀人沉尸的好地方,将军为何不派人去好好搜查一番?难道有意包庇景王?”
听到“包庇”二字,肖闯急得脸都绿了,面颊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被火光映得忽暗忽明,“日月昭昭,我肖闯对陛下是一片忠心,天地可表啊。今日不派人搜查洗尘潭,实在是因为那个地方,它靠近不得啊。两位校事初来乍到,不知道洗尘潭的传说,可是我在这里待得久了,便断不能任二位大人以身犯险,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啊。”
“我信你个鬼,”祁三郎脸上的笑意被诤诤怒气取代,“你当校事府吃素的吗?什么怪事我们没见过,什么硬骨头我们没啃过,哪几日见不到怪事怪人,才是出了奇了呢?你现在拿这些个鬼话敷衍我,以为我能信你吗?这次来西诏,是因为陛下布在景王身边的棋子忽然失联,可你,今日明明已经抓住了景王的错处,却不追查下去,反而放走了他。”
被他这么一骂,肖闯再也坐不住了,走到祁三郎面前,额头上冷汗丛丛, 却诺诺说不出话来。
“师兄,你让他先把话讲完吧。”一直沉默着的莫寒烟忽然在这时开了口,眼睛依然瞅着桌上那盏已经凉掉的茶,淡褐色的眼珠子仿佛是钉死了,不会转动似的。
她一说话,祁三郎便登时没了脾气,只瞅了肖闯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肖闯自是对莫寒烟千恩万谢,可忽然触上祁三郎的目光,便再也不敢耽搁,抹了把头上的冷汗继续道,“这洗尘潭是以前是进入西诏的必经之地,后来,因为实在太过邪门,所以才在旁边另辟了一条路,供入诏的人们通行,祁大人可知其中因由?”
第5章 传说
说完,见祁三郎依然双臂环抱面无表情盯着自己,心中甚觉没趣,却也不得不说下去,“相传千年以前,有外敌入侵西诏,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西诏本是富庶之地,却因为外族凌犯而变得哀鸿遍野,饿殍载道。当时的族长走投无路,便只能带领残余族人祈求上苍,希望上天怜悯,赐他们金城汤池,山河永固。”
“金城汤池自然是不可能的,不过在那场感天动地的祈告之后的第二天,禹阳城外却多了一口深潭,潭边有怪石嶙峋,上用红笔落字洗尘潭。”
“我也没在潭水边看到石头呀。”祁三郎还是一脸的不置可否,余光斜到莫寒烟瞥了自己一眼时,便痛快地闭了嘴。
“传说吗,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西诏这地界邪得很,在这里待久了,对这些诡秘之事多少要抱些敬畏心,”见祁三郎没吭气,肖闯接着往下说,“过了几日,又有外族军队进犯,一行人来到洗尘潭边,见水面清莹如镜,又看到石上‘洗尘潭’三个大字,便心情大畅,以为这潭水是为他们长路劳顿,接风洗尘,所以一个个褪去衣物跳入潭中,准备清洗一番,歇息片刻,再攒足精神去城中烧杀抢掠,可就在这时,怪事却发生了。”
肖闯吞了口唾沫,桌上摇曳的烛火也忽然静止了下来,像是也在静心聆听,“西诏的族长带着一众人等站在城楼上观瞧,亲眼看着这些外族士兵们一个个脱得光溜溜的,下饺子似的接二连三跳进潭水中,溅起飞扬跋扈的水花,然后,再未从中出来。”
他颤着嗓子“嘿嘿”笑了两声,接触上祁三郎看傻子似的目光时,郑重其事道,“是真的没有出来,这件事西诏每一个人都知道,祁大人不信,可以到街上随便找个小孩子问问便是。”
祁三郎挑眉,额头上耸起三条细纹,抬手冲肖闯道,“你接着说。”
“水面逐渐归于平静,折射出洗尘潭周边的丛丛花木。族长和他的族人们都看愣了,却没有人敢说话,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敌人们被消灭殆尽,本是应该欢呼相庆的时刻,可不知为何,恐惧却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慢慢滋生:一潭水,怎么可能把一支军队吞食掉呢,连骨头渣子都没吐出一颗。”
“就在大家静默难安之时,潭水正中央却忽然冒出了一个气泡,其后,越来越多的气泡冒了出来,密密匝匝,将水面填得满满当当,仿佛有谁在水底生起了一口大锅,将这满潭的水都煮沸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被家人抱着的一个小孩忽然哭了起来,打破压抑气氛的同时却也将众人吓了一跳,旁边的人问他怎么了,那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便指着洗尘潭,用含混不清的声音,一字一句道:‘眼睛瞪着我,气泡里......有眼睛......人的眼睛......’”
传说讲完了,室内却陷入了一片死寂,连一向沉稳的莫寒烟,虽还维持着面色不变,可是眼底却漾起一抹微波,闪动间,便被祁三郎注意到了。
“寒烟,你怎么看?”听了故事后的祁三郎也不像方才那般,把“我信你个大头鬼”这样的神情明晃晃戴着脸上,他虽然还有些疑惑,但心却也在不知不觉间被这个诡异的传说触动,只是不想在肖闯面前表现出来。
莫寒烟的眼珠子终于转动了一下,“倒不像是扯谎,这故事我多少也有所耳闻。”
见她信了自己,肖闯大大抒出一口长气,心中大石刚刚落下,却又听她继续不紧不慢道出两字,“头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