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揉着双膝起身,刚想看看她误打误撞到了哪里,却发现坐落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座宫殿似的大殿,琉璃瓦顶,朱漆大门,黑色金丝楠木的匾额上,龙飞凤舞提着三个大字“浮光阁”。
殿两旁灯火通明,雨露拂吹着两侧挺秀的凤尾竹,一弯绿水似青罗玉带绕林而行,流向院外,虽落满浮萍,却碧绿清明。
殿内似乎点着一盏烛光,只露出淡淡一抹浅红色,被外面的光亮衬得似有似无。
宋迷迭忘记了脚疼,躲在大殿后观察了半晌,发现这里不像外面那般守卫森严,便身体贴墙,像一只大壁虎似的蹭到殿门处,从门缝朝里面看了一会儿,确定殿中没有声音后,这才将大门推开一条细细的缝,侧身钻了进去。
殿里和殿外一样的奢华,水晶做的灯盏,白玉铺的地板,就连头顶的梁木,都是金漆雕花的,朵朵成五茎莲华模样,花瓣纤薄,连花蕊都细腻可辨,猛一抬头,便被繁杂花纹晃得眼晕。
殿中点着香,三脚金兽香炉,飘出袅袅青烟,遮挡住宋迷迭的视线,她只好摸索着一点点挪动,朝前面那张若隐若现铺着锦缎叠着罗衾的大榻走去。
宫邸深深,纸醉金迷,宋迷迭今天算是第一次感受到了,因为她摸索着朝前走了许久,揉揉眼睛,却发现那张大榻离自己竟还有十余尺,虽然能勉强看到那个斜卧在榻上的人影,但隔着缭缭雾气,还是看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谷底的那个人。
宋迷迭蹙着眉头,很想使出轻功加快步速,又怕看不清楚面前的情况,一不小心撞到哪根不长眼的柱子上。她可怜的小脑袋可是经不起再折腾一次了,否则额头上说不定又要多出一只蝴蝶结来。
第8章 夜探
可是即便她已经如此小心了,走出几步后,脚尖却还是冷不丁踢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发出娇懒的一声“嗯”后,就地翻了个身,又无声无息的了。
竟然是个人。
宋迷迭受惊不小,忙蹲下身来,眯眼去看那被她踢了一脚,但似乎已经又一次睡熟了的......人。
是个女人,尖而小的下巴,水润的红唇,眼睛虽闭着,却也不减其姿色。可是这样的一个美人,却是没有穿衣服的,赤身躺在白玉地板上,睡得安稳,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
宋迷迭见过漂亮女人,却没见过不穿衣服的漂亮女人,心中难免忐忑,于是吓得别过头,蹑手蹑脚朝旁边爬去。然而手脚并用朝前爬了几步,腕子便又触到了一样东西,细瞧去,竟也是一个美人,一样的一丝不挂,玉体横陈。
这美人似在梦呓,闭着眼,唇畔轻启,“殿下,殿下的嘴唇好软。”
宋迷迭脖子后面浮起一片鸡皮疙瘩,她使劲朝前吹了口气,将那些袅袅白烟吹散,终于看到,挡在她面前的,是怎样壮观的一幕:五六个美人以各种不同的姿势躺倒在地上,各个都是冰肌玉骨,秀色可餐,那些由玉体组成的起伏不定的山峰,就像她看到的窗外的山脉,但比起那石头山,又不知香艳了多少。
宋迷迭“啧”了一声,心中刚生出的一点羞臊很快被烦躁取代:这么多人挡在前面,那她岂不是要“翻山越岭”才能走到那张大榻前吗?万一哪个被她的动静弄醒了,自己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傻子好处,恐怕就在于擅长化繁为简,面对此等盛景,想的却是跋涉山川的艰难。
可就在她盘算着怎么才能绕开前面的重重屏障,走到床榻前时,上方的梁柱上忽然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响动,吓得她头皮炸开,险些蹦将起来。
宋迷迭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朝上看了一眼,这一眼,却让她的心重新落回肚腹中。
雕花的梁柱上卧着一只猫,正在梳理一身油亮皮毛,尾巴尖上下敲打着梁柱,悠闲得狠,似乎根本不愿浪费时间多看她一眼。
宋迷迭抒出一口气的同时又撇了撇嘴:这宫殿里,有香炉锦缎,有美人横卧,有妖猫在梁,都是至阴至柔之物,哪里像一个藩王的寝殿?转念一想,在长陵的时候,她就听师傅说起过,景王刘长秧穷奢极侈,夜夜笙歌,果真如此,倒是和这间寝殿称得很。
只是,他到底是不是自己今天在谷底见到的那个人呢?那个叫元尹的男人,难道就是景王吗?
宋迷迭记得那个人的脸,那张脸,就像水中月,掌中沙,想握住的时候便化了,散了。这样的一张脸,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之与“奢侈荒淫”四个字联系起来的,而这,就是她夜探景王府的原因,她是个半傻,执拗,一根筋,想不明白的事情,便要一次次确认。
宋迷迭冲梁柱上的猫做了个“嘘”的动作,虽然那畜生从头到尾都没将她放在眼里,她还是觉得有必要知会它一声,以防它忽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从天而降,弄出不可挽回的动静,坏了她的好事。
猫还是没理她,宋迷迭于是又一次爬着前行,小心翼翼越过一具具呼吸均匀的身体,脑袋被女人们身上散发出的香气熏得有些昏沉。
终于,在穿越了崇山峻岭后,她来到了那张大榻旁边。宋迷迭轻轻掀开幔帐,手指小心翼翼攀住床沿,最后,慢慢地将脑袋探出床沿。
她看到了那张脸,就和在山谷中见到的一模一样,长眉秀挺,直落鬓角,眼窝深邃,洼下去一点,像谷底那汪看不透的深潭。看人时,似含着袅袅情丝,轻易便让人沉溺其中。
宋迷迭像被这双眼睛抓住了,口中不自觉道出两个字来,“是你。”
眼睛动了一下,微波漾开,眼底仿佛沉着几束荇藻,随波漂漾。
“我是谁?”他说,笑了一下,于是那张脸登时便生动了,美得不可方物,和地上那些女人的美仿佛隔着一条长长的银河。
声音却是低低的,和清秀的长相有那么一点不符,好听是好听,可宋迷迭却感觉一阵寒意顺着她跪在地上的膝盖骨一路张扬上来,将她的天灵盖震得都疼了。
他醒着,他竟然醒着,而她,现在才发现。
宋迷迭,你可真是个大傻子。在得出一个长到十八岁才发现的结论后,宋迷迭一团浆糊的脑袋瓜子里却忽的灵光一闪,冒出一个她自己觉得巧夺天工的念头来。
她决定以静制动。
“你是景王刘长秧,是我在谷底见到的那个人。” 眼睛眯起,她笑了。
刘长秧轻怔,眼底荇藻不再漂动,映在水面上,变成眼瞳的黑影,“你在谷底看到我做什么了?”
这下换成宋迷迭愣住了,她一清醒过来,脑袋里便只有那张脸,所以只急着想确认一下,这男人到底是不是刘长秧。而至于他做过什么,至于她是如何受伤的,这桩桩件件哪一个都比她一心所念的这件事重要得多,可她却偏偏不记得了,不光不记得,甚至直面他时,连问都没想问一下。
“我不记得了。”宋迷迭老老实实地说真话。
刘长秧轻哂一声,听得她心里发毛,忙不迭去摸自己额头上的皱皱巴巴的蝴蝶结,还以为他是看到了她傻兮兮的样子,所以才忍不住笑出声来的。
“你在装傻啊?觉得本王很好糊弄?”说这句话的时候,刘长秧以肘支榻,微微抬起上半身。宋迷迭这才发现他穿的比地上那些女人严实多了,一件白绸中单从脖子笼到脚腕,脚上还套着足衣。
“他们都说我是真傻,只有你说我是在装傻。”宋迷迭心里有点高兴,眼睛亮起来,像两点星辰。这么多年,她总被人傻子傻子地叫,早烦了,可面前的这位景王殿下,却似乎认定了她不傻,因为只有聪明的人才能装傻,而傻子,只能装聪明。
第9章 恩人
“这东西是你落在谷中的吧?”刘长秧从枕下摸出一样物事,在宋迷迭面前一晃,“廷尉的腰牌,一个傻子,还能进廷尉做官?”
宋迷迭见他脸上似笑非笑,心里一个不忿,差点嘴一秃噜就说何止廷尉,我连校事府都能进呢,还好福至心灵,及时止住了。他们三个校事这次是隐瞒了身份,以廷尉的名义来西诏的,临行前师傅就怕她这里出岔子,所以千叮咛万嘱咐来着,要是第一天就在景王面前漏了馅,她回去后恐怕就要被剁成馅了。
所以未免说多错多,她只嗯了一声表示默认,便怯怯伸出手去,从刘长秧两指中抽出腰牌,慢慢站起身,垂头说了句“叨扰了”,转身朝殿门的方向走去。
“不再多留一会儿了?”刘长秧懒洋洋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宋迷迭头也不回地摆手,口中说着“不了不了”,脚下却依然没停,走得更快了。可越着急就越容易出岔子,她冷不防绊上一个女人,差点摔倒,勉强站稳后,听那女人“嗯哼”一声,翻了个身又睡了。
宋迷迭心中默念着对不住,另一头,却觉得这女人睡得可真香甜,她已经常被莫寒烟念睡起来就像头死猪,怎么都叫不醒,没想今天见着比自己还厉害的了。
这厢脑子里正胡思乱想,那厢忽然听后面的刘长秧又道了一句,“大人执意要走,我也只能差人送客了。”
宋迷迭忙摆手说“不用不用”,可话音还没落,就觉一阵轻风从上方扑下,在她头都没来得及仰起头的时候,已经来到据天灵盖不到一尺的地方。
宋迷迭第一反应是那梁柱上的猫终于不耐烦,飞跃而下挠自己来了。可是当眼睛扫到上面那个比猫大得多的影子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躲在梁柱上的,可不只是一只猫,还有……一个人,从进门时就盯着她,而她,却完全没有察觉。
现在,那人像一把利剑从上方刺下,看样子不像是在送客,倒像是要给她送终。
好在宋迷迭的身体总是快脑子一拍的,在感觉到有东西靠近的时候已经就地打了个滚,在看清楚那不是猫而是人的时候,已经抬腕将袖箭同时朝两个方向射出,一把直击黑影,另一把则飞向房间里唯一一根蜡烛,碾灭了那丝本就微弱的光线。
寝殿顿时被黑暗吞噬,宋迷迭感觉到那人闪身躲避袖箭时带起的风,便不再犹豫,摸黑钻出门,使出绝世轻功,三两步便来到了屋后她偷跃进来的那道墙。可是刚舒了一口气准备原路出去,便听到了高墙那边巡府护卫的脚步声,于是只得改变计划,瞅准旁边一道侧门,在殿中人出来前的那一刹,悄无声息溜了进去。
眼前是一爿风格迥异的院子,没有亭台回廊、水榭假山,只有两座灰砖灰瓦的厢房,一左一右。两间房中间,栽种着十余株白蜡,枝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送来清新的芬芳,沁染鼻息。
蓦地踏进这里,像是跌进了一幅水墨画中,寥寥数笔丹青,淡淡几道墨痕,却足让人心旷神怡,尤其,和身后那间纸醉金迷的院落相较。
不过正在忙于逃跑的宋迷迭现在无暇欣赏这院落的质朴简洁之美,她快步移到白蜡林间,回头望一眼身后,见无人跟过来,方才稍稍舒了口气,目光四下望去,寻找出路。
可就在她吊着一颗心左顾右盼之时,左手边那间厢房的房门却忽的轻轻敞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着藕荷色襦裙,看起来还未及金钗之年的小姑娘来。
四目相对,双方一时都僵住,宋迷迭不由地咬住下唇,紧盯那道瘦小的身影。她身后屋中,立着几排书架,上面典籍摆放得整整齐齐,书页被穿门而过的朔风吹动,便发出和白蜡树一般的哗哗声。
谁都没有动,直到寂静被院外一声高呼打破:“有贼人。”
“我不是贼。”
宋迷迭下意识反驳,小姑娘似稍稍一怔,又很快镇定下来,浅淡的眉眼中尽是平和之色。她没有说话,手却朝左侧的高墙一指,宋迷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顿时心领神会,调转身形便要离开。可走出两步,忽然想到还未谢过恩人,便又转身,冲小姑娘拱手,道了声“多谢”。
小姑娘还是一言未发,只冲她轻点了下头,便又旋身进入厢房中。
宋迷迭于是走到墙边,耳朵贴上冰冷砖面,听外面没有任何响动,便屏息凝气,用力朝上一跃,手扒住高墙,身子轻巧地翻了过去。
鞋子触到松软的泥土,她心中大畅:那小姑娘果真没有骗自己,越过这道墙,便到了王府外面。
可是......
宋迷迭心头的愉悦像一只蝴蝶,振翅翩跹而去,因为她看到了一双脚,穿着铜泡军靴的脚,侧头,还有一双,一前一后将她夹在中间。
她被骗了,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骗了,她知道这高墙外面有人把守,所以故意引自己出去。
宋迷迭狠狠咽了一口唾沫,下一刻,听到长剑出鞘的嗡鸣,忽的腰肢翻折,仰面朝上,手腕对准斜上方两张冷峻的面孔。
三人像定住了一般,都不动了,生死攸关,没有人敢保证自己的兵器会比别人的快一些,又怎敢擅动?
空气似乎被朔风冰封,乌云翻滚过来,遮住头顶的明月,也遮住了彼此脸上的杀意。
就在这焦灼时刻,远处忽有“哒哒”的蹄声传来,由模糊逐渐清晰,未几,一团黑影冲破暗夜的束缚,跌跌撞撞,朝三人的方向越跑越近。
“什么人?”一名护卫怒视黑影,大吼一声,手中长剑却仍未从宋迷迭脸前移开。
黑影似是被这声咆哮震慑住,稍滞一下,下一刻,四蹄间溅起一片烟尘,朝三人直撞过来。
第10章 骆驼
三人见状便什么也顾不得,各自躲开了。那黑影口鼻中喷出一道白烟儿,朝高墙横直撞过去,在“砰”的一声巨响后,轰然倒地。
两名护卫提剑上前,离黑影一步之遥,却停下步子,只同时将手中长剑指向前方。宋迷迭微眯起眼睛,目光越过两人肩膀,落到那团尚在抽搐的影子上。
借着刚从云中钻出的月光,她明白了两人为何迟步不前,甚至,将自己都抛到了脑后:那是一头骆驼,驼峰干瘪,奄奄一息,瘫倒在王府高墙旁,正准备咽下驼生中最后一口气。
骆驼背上趴着一个人,竟未被方才那阵剧烈的撞击甩下来,脸侧向墙面,只给三人留一个佝偻的衣衫褴褛的背影。
“来者何人,竟敢夜袭景王府?”护卫们朝前迈近一步,高声呵斥。
宋迷迭耸耸鼻子,风送来一阵她熟悉的味道,和发臭的鸡蛋极为相似的一股气味,于是清了清嗓子,冲前方道,“他答不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两个护卫身形一动,彼此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人走上前去,剑尖一挑,将一根绑在骆驼身上的草绳割断。
负在驼背上的人终于悠悠滑落,轻得如一根蒿草,他仰面躺在地上,月光于是将那张脸冲刷得雪亮:他当然是个死人,脑袋瘪下去半边,一颗眼珠子不知掉落在何处,露出破碎的发黄的头骨。头发似乎也被风沙蚀得褪了色,枯黄的,披散在干瘪的胸口,如一窝疯长的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