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周围人更是局促不安起来,可烂锅配破盖,偏刘长秧这样的不知廉耻为何物的就不在乎,只轻嗤一声,冲老丈道,“不就是女人嘛?老君沟里的女人很多吗?”
“不是多,是热情,缠住人不让走,想挣脱都挣脱不了。”老头儿说完发出一声悠长的“啧”,听得周围的人汗毛直立,尉迟青这个还未成婚的糙汉子更是连坐都坐不住了,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走到院子外面去。
此时此刻,就连阅女无数的景王殿下,都觉得今次这番对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行下去的了,先不说这里还有两个姑娘,单从老头儿迷醉的表情,他也觉得问不出什么了,于是朝旁边一个护卫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将一只烤得油亮喷香的鸡腿塞到老头儿手里。
老头儿的注意力果然被食物牵制住,不再多言,拿起鸡腿便啃,只有宋迷迭还在兀自念叨,“这故事我听说书先生讲过,那些女人呢,其实都是妖精,缠住男人便不让他们走了,非得吸干了精血才罢休。”
简直是推涛作浪,气得祁三郎捡了颗石子朝她扔过去,“迷迭,住嘴。”
正在啃鸡腿的老头儿像是被人点了穴似的,忽然不吃了,他朝宋迷迭转过脑袋,一张干枯皱巴的脸被月光照得有些发青,眼珠子直溜溜不动,“姑娘,是妖精,没错,那沟里有妖精呢。”
第15章 凶卦
第二天一早出发时,村民们听说老丈昨晚那一番惊心动魄的说辞,各个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说,这老长是个老光棍,因为脑子不灵光,所以一辈子没成家,他说的那些话,他们每日都要听上好几遍,耳朵都长茧了,却没有一个人信的,大家都觉得,那是老丈午夜梦回,心头空虚,发的几场春梦罢了。
“鸨儿图钱,妖精图人,这老丈人财皆无,谁都不会看上他。”
话糙理不糙,不过尉迟青还是多问了一嘴,“那他真的去过老君沟吗?”
“谁知道呢?我看多半是没有的,说实在的,就连那地方是真是幻,都未可知。官爷您想啊,要是真的有那么个地方,那为何里面的人从不出来?从不与外面的人交往?又不是与世隔绝的蓬莱仙岛,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尉迟青临走前又问了一句,“那你们可曾见过一对母子,薪犁人,模样很是周正。”
那村民头摆得像拨浪鼓,“那就更没有了,咱们村总共就这么几个人,来了不认识的,肯定能发现。不过,前方地势险峻,雾气还重,一个女人还带着个孩子,恐怕.....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一阵一阵的迷雾沉重地涌来,把太阳遮住,雾气腾起,移动着,顺着白石灰岩山峰的斜坡展开去,像条灰色的没有脑袋的青蛇一样钻进了悬崖峭壁中。
可潺潺的流水声却如在耳畔,一行人仿佛漂在无边无际的河面上,却感觉不到水花温柔的抚摸。
走在最前面的尉迟青“吁”了一声,将马儿喝停,翻身下马后,冲后面的刘长秧道,“殿下,这附近一定有水源,但是晨雾太浓,什么都看不着,为防不测,还是下来稍事歇息再前进吧。”
刘长秧正被马癫得心烦,听尉迟青这么讲,巴不得一声,也不用旁人搀扶便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将身上的大氅抖擞一下,伸手冲身后的侍卫要水囊。
可水囊还未到手,宋迷迭和她那头骆驼便又一次一溜烟地从他身边过去了,骆驼休整了一夜,看起来更加欢脱了,四个蹄子“哒哒哒”踏着坚硬的山石,像在跳舞似的,它一路无所畏惧地朝前,超过尉迟青,又跑了四五步后,这才站定不动,脑袋向下扎到浓雾中,发出“吧嗒吧嗒”的喝水声。
越是生活在干燥少水的地方的动物,对水源就越是灵敏,至少这一点上,刘长秧他们跨下的高头大马远不如这匹看起来和它的主人一样缺心眼的傻骆驼。
宋迷迭搂着她心爱的骆驼的脖子也向下看了看,抬头冲众人道,“这里有水,水流还挺急的。”
说完,见大家皆下了马不再前行,她两腿夹紧坐稳了,方才从挂在驼峰上的包裹里取出一样物事来。
老骨头猛然见了天日,似乎被冻得瑟缩了一下,可就是这细微的一个动作,站在后面的尉迟青却全部收在眼底,他上前一步,看着宋迷迭手里那片脆薄的肩胛骨,“宋大人,它......它动......动了......”
宋迷迭头也不抬,看着骨头上的纹路,“年纪大了,多少有点怕冷。”
尉迟青的表情只能用“活见鬼”三字形容,“恕我眼......眼拙,它应该不是......不是个活......活物吧。”
莫寒烟牵着马走过来,抬头瞅了一眼尉迟青后,不急不慢道,“迷迭略通些占卜之术,这骨头,是她卜卦用的。”
尉迟青“哦”了一声,眼睛依然盯住那片老骨头不动,他觉得莫寒烟解释了,但又好像没有解释,因为她解释完后,他心里的谜团反而像周遭的雾气,越滚越浓,但又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古人多用骨头占卜,是为骨卜,其用法是先将骨面烧灼,通过烧出的裂纹走向来判断福祸,”刘长秧拖长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懒散中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好奇,“不过古人占卜多用羊骨,当然,猪骨、鹿骨、牛骨甚至龟甲也都曾被当作占卜用具,可是宋小官手里这片骨头,看起来可不像是什么猪马牛羊的,而且,哪有什么骨头会自己动的,我今儿算是头一遭见。”
他话一讲完,尉迟青就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不就是自己想问的吗?可是方才被莫寒烟三言两语就给带歪了。
“殿下博古通今,下官实在佩服。”祁三郎也走上来了,盯住刘长秧的眼睛,冲他行了一礼,看似恭敬,实则却是话中有话。
刘长秧冲他摆摆手,“先师教得好罢了,”说完,下巴朝宋迷迭的方向微微一抬,“祁大人肯定知道内情,这骨头是......”
“是文王的肩胛骨。”
宋迷迭还不等祁三郎答话,已经规规矩矩回答了,只是此话一出,连莫寒烟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愣了半晌,方才道,“殿下别听她混说,迷迭自己也搞不清楚这骨头的来历。”
刘长秧面色一滞,很快便重新生动起来,满不在乎地轻笑一声 ,“我哪儿就能信她了,文王是多少年前的人了,莫说他老人家现在在凤凰山躺得好好的,就是真被挖出来了,骨头也早化没了,只不过,”他话锋一转,接着道,“传说中,伏羲画八卦,被文王演为六十四卦,他也因此具备了未卜先知的能力,不仅算出了自己会入狱,自己的儿子惨死,甚至,连商朝的二十八年国运都算得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他笑着看向宋迷迭,“不知咱们这位宋小官,能算出什么来啊?”
“圈圈圈圈叉叉,浓云蔽日,诸事不遂,”宋迷迭盯着老骨头,但似乎并不是在答刘长秧的问话,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圈圈圈叉叉叉,虎落深坑,闭塞不通,”她闭眼,眉毛拧起,“不妙,不妙。”
第16章 河
话音刚落,刘长秧已经走到她身边,伸手便抢过她手里的老骨头,就像昨晚抢她的面饼似的,问都不问一声。
“你这是用来唬人的吧?”他看着骨面上交错的黑纹,眼角泻出一缕光,“什么什么叉,小傻子,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不会是装疯卖傻,用这么个破玩意唬人的吧。”
刚说完,那骨头却忽然震动了一下,刘长秧只觉指根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叮了一口似的。
景王殿下一身的矜贵皮肉,哪里经得起一点疼,于是“啊”了一声,慌忙将骨头重新扔到宋迷迭怀里,皱着眉退后两步,连声质问道,“它怎么还会咬人?”
宋迷迭看着他的窘像,心里乐开了花,口中咕哝,“它脾气可大着呢,殿下还是少招惹它为是。”
说完,心里美滋滋的,心想平日都是你欺负别人,今天便也尝尝被欺负的滋味吧。可正暗自乐着,却看到骆驼的耳朵却动了一下,似乎是听到了什么。
前方的水流声大了一些,哗哗啦啦,像是潜藏着什么东西,由远及近,只是短短一瞬,便已经来到了脚下。
骆驼抬起头来,本就呆滞的眼珠子里多了几许懵懂,看起来更傻了。
“也不知看到什么了?”宋迷迭去摸它被水沾湿的耳朵,搂住它的脖子俯身向下准备一探究竟,可身子还未落下去,耳边便传来一片“噼噼啪啪”的拍水声,紧接着, 数百条银色的小鱼同时跃起,像一道亮白的幕布,陡然从水面升起,在空中翻腾了一圈,又重新落下,溅起的水花打散了弥漫的雾气。
众人皆吓了一跳,以为遇到了险情,可是兵器拔出一半,发现那不过是鱼群经过,便舒了口气,纷纷将兵刃送回。可是马儿们却受了惊,尤其是离鱼群最近的刘长秧的马,只见它前蹄高高抬起,仰着脖子发出一声嘶鸣,竟然慌不择路地冲向前方的河面。
它自个冲进去倒也没什么,偏刘长秧正牵着缰绳,绳子绕在手臂上,缠了个结,所以马儿一跑,他整个人便被拖了出去,一马一人同时落水,发出了一声惊心动魄的“扑通”。
众人先是惊住了,就连景王殿下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冰凉的水瞬间浸透了衣袍,他才发现自己落入了河里,而且是一条湍急的大河,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底下却是暗流丛丛,像无数只大手,裹缠在他的腰间,将他朝前方拖拽过去。
“殿下。”尉迟青第一个反应过来,奋不顾身跃进河中,长臂拨动水花便朝刘长秧的方向游去,可是上下几个沉浮后,两人之间的距离反而更大了,河底的暗流交错纵横,冲向不同的方向,饶是水性再好,也无法与它的力量抗衡。
景王府和都护府的人全部跳下了河,连莫寒烟都跳了下去了,宋迷迭被这“扑通扑通”下饺子似的壮观场景惊呆了,一时愣愣站在原地,没任何反应,直到脱掉了外衣的祁三郎冲过来推了她一把,“快,也跟着跳,不管救得起救不起,咱们都不能落个见死不救的罪名。”
说罢,他便也变成了一只饺子,纵身跃入水里,奋力朝已经被急流冲远了的刘长秧游去。
宋迷迭终于反应过来,她自己也是不得不去救那个“鬼见愁”的,于是也来不及从骆驼上下来了,她手撑驼峰站起,脚尖在骆驼的双峰上轻轻一踩,整个人便如一只燕子般飞了出去,超过一众在河中“扑腾”的饺子后,落到刘长秧身边,一只手划水,一只手抓住他的后脖领。
落水之后,宋迷迭才终于知道,为什么一群人追这一个都追得如此费力。这条河的流速太快了,一旦被河水缠住,身手根本施展不开,若不是她轻功好,是根本不可能近的了刘长秧的身的。
可虽然近了身,宋迷迭却很难抓牢他,刘长秧不识水性,未免慌张,手脚一阵乱扑,几次害的她差点脱手,于是一着急,就把心里话漏出来了,“我说鬼见愁,你别乱扑腾了,不然咱俩都得变成鱼食。”
说完,她自知失言,连忙扭头看刘长秧,却见这烦人精虽然已经被水呛得说不出话了,还用口型努力冲自己说了个“大胆”。
宋迷迭心里一颤,知道自己是彻底得罪了这位景王殿下,可现在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了,她一只手拽住他的后衣领,另一只手拨开河水,悉力朝岸上游去。而身后的人虽然着恼,却也听懂了她的话,不像方才那般拼死挣扎,老老实实地让宋迷迭拽着,乖巧安静得仿佛换了个人。
可是即便他如此“听话”,和水面搏斗了半晌后,宋迷迭却只前进了十尺不到。交叉纵横的暗流像柔软的蛇,缠在她的双腿和腰肢上,拖拽着她,一点点吸走她的体温。不过饶是如此,宋迷迭还是生出了一头汗,心中焦灼焚化成灰:她虽天生蛮力,但此刻,也觉得自己的力气快要耗尽了,不知道还能和这急湍的水流抗衡多久,到那时,或许真如自己这张乌鸦嘴所说,要和景王一起沉到河底变成鱼食了。
这么想着,便不由自主回头看了刘长秧一眼,可这一眼,却令宋迷迭心头却骤然一凉,比身上缠绕的寒意还要透骨。
她看到有绵长的孤寂在那男人的眼里蔓延,如这湍急的河流一般,生生不息,没有尽头。这一刻,他一点也不像那个骄纵的鬼见愁,而更像她第一次在谷底见到他时的样子。
有风从头顶扫过,吹散了大雾,阳光于是没有遮挡地直射下来,在河面上掠起一片鳞光。
宋迷迭听到顺水漂到最前方的人惊恐的叫声,于是赶紧将心神收回,朝那几个已经漂远的黑点望去。
“瀑布,是瀑布......”
“往回游......”
“小心......”
她总算知道水流的速度为何如此之快了,它的归宿不是什么江河入海百川归宗,而是一条悬泉飞瀑,仿佛从云端落下,又宛若洪波缺口,大海倒悬,轰鸣着倾泻进下面的深沟中。
第17章 凌迟
鼻子里先嗅到了一股血腥气,浓厚地铺展开,里面带着点酸,像是肉放得久了泌出来的那种味道。
随后,她听到一声呻吟,很轻,轻得几乎不像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而仿佛是身体内的器官由于疼痛而发出的轻微的爆裂声。
宋迷迭忽然有些不想睁开眼睛了,因为那隐藏在呻吟背后的,还有另外一种声音,“滋......滋......”不连贯,却一直在持续,是利器在切割某种软且有弹性的东西,间或的,还有“噗呲”一声,仿佛将什么戳破了,里面的气体释放出来,一同带出的,还有温热的血。
宋迷迭虽傻,但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这是她熟悉的领域:校事府里千奇百怪的刑罚,可以一年三百六十日不重样的用。
就比如那“洗刷”之刑,听起来倒没什么,实则残酷至极:将人犯脱光衣服按在铁床上,用滚烫的开水浇在人的身上,然后趁热用钉满铁钉的铁刷子在烫过的部位用力刷洗,刷到露出白骨,直至受刑之人死去。
再比如另一种听起来就倒胃口的刑罚——油煎。顾名思义,就是将一口平的铁盘烧热后,将人放在上面,不到片刻,便可以把人犯烧焦。
可是这一个,现在正在她旁边施刑的这一个,祝洪是从来不用的,倒不是说他多么心善,也并非因他是个急性子,而是在一个人犯身上花费如此长的时间,对于杀人如麻的校事府来讲,未免时光虚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