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兵过来?呼揭的意思是,他要出兵大燕咯?”刘长秧反应倒是不慢,可是脸上依旧写着惹人恼火的“无所谓”三个大字,“他硬要如此,那也只能请肖将军去会他一会了,区区一个薪犁罢了,难道我大燕的将士还打不过这些蛮族?”
祁三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前一步道,“殿下锦衣玉食惯了,怕是不知道一场战事要消耗几何?这且不言,薪犁这几年养精蓄锐,练兵秣马,将周围一众小国全部纳入其境,五年十七场仗,竟是一战未败,大燕与它交锋,输赢难断。而一旦开战,西诏的百姓都要因战事遭殃,说不定,连景王府都会被战火波及。”
刘长秧似乎被他的言辞慑住,神色终于严肃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罢了,“那依你说,该怎么办?”
“呼揭没有那么好糊弄的,若想免于战乱,咱们这边怎么都要推出一个人......”
祁三郎的声音越来越轻,可还是惹恼了景王府的人,只听结巴护卫怒喝一声“大胆”,其他人便纷纷抽出长剑,剑影森森,被火光映得雪白。
宋迷迭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个激灵,心说怎么聊得好好的,倒突然舞蹈弄棒起来。可是还未想明白,便见那结巴护卫一脸怒容,高声质问, “你们这是要让景王殿下做......做......替罪......羊?”
莫寒烟走上前一步,面色清冷,拱手道,“不敢,只是此事确是因景王殿下的疏忽造成的,他不站出来,却又推何人出来呢?”
结巴护卫气得脸由白变红,“殿下两月......月前病得人都......都快不行......行了,到现在还未完全......康......康复,怎么帮薪犁王寻找阏氏?”
莫寒烟神色微动,“敢问殿下患了何种奇症?我这师兄对医术倒略通一二,说不定可以帮殿下诊治。”
结巴护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差点中了他们的计,将沈尉下毒之事露出,一时只能讪讪站着,不知该用什么话圆场。
“深更半夜的,本王被你们吵得头都痛了,”刘长秧两指掐按眉心,面露不悦,声音里隐隐透着丝疲惫,“西诏找不到人,那就只能到外面去找一找了,若是在境外寻到了,本王是不是就无责了?”
祁三郎咬着牙冷笑,“西诏和薪犁接壤,薪犁的事情,自然有薪犁人处理,怎么,景王殿下还想到薪犁找人不成?”
闻言,刘长秧眉头皱得更紧,眼睛闭上,修长手指对着祁三郎点了两下,不耐烦地轻声道,“蠢材,西诏和薪犁接壤,就代表非我即他不成?祁大人难道不知,薪犁和西诏的边界上,有一块地方,既不归薪犁管辖,也不是我大燕的领土?”
莫寒烟眯起眼睛,她本就生了一张冷脸,现在严肃起来,更是带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殿下说的是?”
刘长秧“呵”了一声,摇摇头,“老君沟,西临薪犁,东接大燕,月牙形的一条沟壑,奇峰罗列,深浅难测。我想,既然薪犁和西诏都找不到人,那王妃又个身娇肉贵的的,还带了个孩子,说不定惶措逃跑时,不小心跌入沟里,摔断了脖子也未可知啊。”
话刚说完,一直缩在一旁的宋迷迭忽然倒抽一口气,指着不远处的骆驼和它旁边的死人,高声道,“他他他......他的袖子上,就写了老君沟三个字。”
第13章 出发
死人的袖边上,干涸的血渍组成断断续续三个字:老君沟。
刘长秧的目光在那具干瘪的身体上停留片刻,又落到倒在一旁的骆驼身上。
骆驼的蹄子上沾着红泥,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掺进去了鲜血。刘长秧俯身,毫不顾忌地用干净细白的手指将蹄子上的红泥抠下来一点,反复捻搓几下,将鼻子凑上去闻了一闻,嘴角轻勾,“他确实是从老君沟来的,传说沟里土壤肥沃,火红似血,盛产麦谷胡麻,西瓜葡萄,无不佳妙,甲于西域。”
祁三郎不解,插了一句,“这样一片沃土,为何两边都不要?”
刘长秧送他一记眼刀,“看你就是个不经事的,这土地就和夫妻一样,天天黏在一起,便会生出抵牾,唯有彼此留一线,方能相安无事。老君沟就是大燕和薪犁间的缓冲地带,免了双方战士短兵交接之苦,镇守疆界之累,换做是你,你会把那地界据为己有吗?”
这番话怼得祁三郎无话可讲,倒是宋迷迭咕咕哝哝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众人朝她转过脸去。
“迷迭,舌头捋直把话说清楚了。”
莫寒烟瞪了宋迷迭一眼,于是小傻子连忙挺直背,咽了口唾沫,摸了摸脑门上的蝴蝶结,慢吞吞道,“依我看,两边都不要这老君沟,是因为这沟里藏着妖魔吧?就像说书的讲的,荒山野岭,易生妖邪,”说完,她朝地上的男人指了一指,“你们看看他的脑袋都烂了,可见生前受的罪不小,所以换做是我,也定不会要那鬼地方的。”
闻言,刘长秧“哦”了一声,“宋大人的意思,是廷尉不想到那‘鬼地方’找人?既如此,这寻人不力的罪责就莫要再扣到本王头上了。”
五日后,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阳光明媚可爱,落在身上,将冬衣晒得喧沸起来,更从骨缝毛孔渗下,带来经久不散的温暖。风也是和煦的,抹去晨雾,现出远处山峦长河,清晰如画。
一行人在禹阳城城门前集合,向老君沟进发。队伍由景王府、都护府和廷尉三方人马组成,大将军肖闯身居要职,不便亲自出行,便指派了都护府长史王司随行。
刘长秧乘一匹白马,氅衣被风吹得向后飘起,如一面傲然的旗,可是回头时,脸上“不情愿”三个大字被阳光照得雪亮,灼痛了一众家丁的眼睛。
家丁们手中捧着食盒和各色玩意儿,却无人敢上前询问他要带哪些上路,只能将目光瞄向站骏马旁边的,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见他们都望向自己,便已心领神会,仰头冲马上的刘长秧轻言细语几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那本还面含怒意的景王殿下脸色便倏地和缓不少,牵她手道,“长路跋涉,带着这些,未免累赘,”又一笑,“我房中那株绿梅你拿到暖阁中去吧,阴云连绵许多日,让它也见一见日光。”
说罢松了那女孩的手,驰马缓行几步,扬起鞭子朝马屁股上抽出清脆的一记利响,独自一人驰骋到队伍的最前方去了,马蹄溅起的灰尘将后面跟着的都护府一众参军呛得直咳嗽。
宋迷迭认出小姑娘就是她在景王府遇到“恩人”,不禁气血上涌,对着那张细眉细眼的白净脸蛋怒目而视,怎知小女孩却冲她垂眸一笑,也不多言语,转身和一众仆从去了。
见她不为所动,宋迷迭这边倒有些懵了,心中揣摩这一笑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嘲笑自己蠢还是表示歉意?
正左思右想,却见祁三郎捂鼻挡住烟尘,眼睛盯住刘长秧的背影,冲莫寒烟小声咕哝,“你说他这幅轻狂骄纵的样子到底是不是装出来的?”
莫寒烟戴了个昭君帽遮住脸,所以没像其他人那般咳嗽连天,她一手捻住缰绳驾马,跨下的马儿在她的指挥下几乎要走出猫步,同她这个人一般的轻盈优雅。
“不好说,那日在景王府,他看似行事荒唐,可是寥寥数语就打乱我们的计划,逼得我们不得不同他一道到老君沟去,所以面对他,咱们万不可大意。”
祁三郎冷笑,“肖闯派人将西诏找了个遍也没能发现那母子二人的踪迹,我本来想着让那刘长秧再寻找几日,找不到人就可以禀报朝廷定他的罪,没想这次,却要去老君沟一趟。那地方不属于咱们大燕管辖,到时候,他要做出什么来,都护府岂不是鞭长莫及?”
话音刚落,一旁的宋迷迭便没耐性再听,吆喝一声,两腿一夹,骑着身下那匹骆驼直奔前面去了,她自从那天在景王府第一次见到这种西诏常见的动物,便对它的耐力和方向感赞不绝口,这几日,也不知在何处寻来这只牲口,今天就骑着它上路了。
祁三郎看着宋迷迭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冲莫寒烟道,“寒烟,你说那老君沟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骆驼背的那个死人又是谁?为何恰巧就在迷迭的眼皮子底下,上演了一出骆驼撞墙的大戏,这一切,该不会是刘长秧设下的圈套吧?”
莫寒烟摇头,“倒是不像,一则,他并不知道迷迭那晚要到景王府去,又怎会提前安排人演这么一场戏?二则,”莫寒烟冷笑一声,“师兄你忘了吗?那晚,肖将军说都护府闯进了贼,就在迷迭离开后不久。”
祁三郎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眼睛忽然亮了,“那贼莫非是刘长秧派来的?他要杀迷迭灭口?”
莫寒烟吁出一口气,看着前面活蹦乱跳的骆驼,点头道,“多半就是如此,好在迷迭失去了记忆,要不然这一路,咱们还得提防着某人的杀心。”说到这里,她遂不再多言,驾马前行,只是望着前方的大漠的眼睛中,多了一点难得一见的柔情。
祁三郎隔着层面纱看她的脸,却也是有些痴了,回过神,方清清嗓子,缓缓道,“大漠长烟直,长河落日圆,师妹啊,若不是有任务在身,我倒觉得这西诏是一处好地方,不仅气候宜人,且景致开阔,比长陵那个藏污纳垢之处好多了。我想啊,将来老了,打不动了,也算计不动了,常住此处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师妹你觉得呢?”
说完,见莫寒烟忽然扭头看着自己,眼珠子中凝着一股寒意,便赶紧压低了声音,“我知道有些话不宜讲,不过这话我也只告诉你一人罢了,在其他人面前,我自是不会提起。”
“大漠孤烟直。”
不动声色纠正了祁三郎的错误后,莫寒烟转过脸去,牵动缰绳继续前行,身下的马儿依然迈着猫步走得不紧不慢,在沙漠上留下一串笔直的蹄印。
第14章 老丈
如此朝西边又走了数日,一片绿洲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周围散落着七八个大大小小的湖泊,像是星罗棋布的几颗翡翠。
以一条长满了殷红色沙柳的小道为界,一边是绵绵不绝的黄沙,寸草不生,带着令人绝望的孤寂。另一边,却是一派的水波荡漾,草木葱茏,巍巍斑山,盈满生机。
黄和绿在此交接,也在此被一分为二,却偏偏是以那样热情的红色作为界限的,沙柳形如火炬,枝叶繁茂,被风吹得嗡鸣,似是在警告到来的人们,他们即将踏入一片完全不同的土地。
尉迟青,也就是那结巴护卫、梁上君子停下马,手朝前一指,冲身边的刘长秧道,“殿下,这里就是咱们大燕最西边的边界线了,再往前走几里地,经过一爿小村庄,就到了老君沟了。”
刘长秧无精打采地掀起昏沉的眼皮,声音中充满疲意,“总算能找间屋子歇脚了,这几日都趴在马背上,本王的骨头都快被震散架了。”
说完,就听身后一声嘶鸣,宋迷迭骑的那匹欢脱的骆驼跑向最近的湖泊,粗糙的舌头拼命卷着朝嘴里送水。
刘长秧看着骆驼背上那个和骆驼一样欢脱的身影,嘴角抽动一下,“真皮实。”
一行人马在湖边稍作整顿,接着朝前进发,果然如尉迟青所说,走了不到三里地,便来到了一个小村庄,只不过那村庄是真的小,满打满算也就一百来号人,十几间屋子,这么一只队伍在此处歇脚,竟是把每个能住人的地方都住满了。
好在刘长秧不是个缺钱吝啬的,将银子拿出来后,村民们顿时热情了许多,杀鸡的杀鸡,擀面的擀面,行事虽说不上细致,但周到却是有了,就连刘长秧,也没挑出什么大毛病来,吃饱喝足后脚泡在一桶热水中坐在檐下看星星。
其他人没他待遇这么好,围着篝火三五拢成一堆,沉默地望着天边云汉,看那星河一点点黯淡下去,心神悠远,不知飘向了何处。
只有尉迟青与来送被褥的一个半大孩子聊天,“娃娃,老君沟离这里还有多远?”
那孩子摇头,下巴颏蹭在摞得高高的被褥上,“大人,我不晓得,爹娘说那地方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不过村子里是有一个人去过的,喏。”
孩子胖胖的手指朝门口一指,对准靠在门外面墙根处的一团黑影,“老丈,这位官爷有话要问你,”说完,见那团影子一动不动,遂向尉迟青摇摇头,“他脑袋是有点糊涂的,平时问十句话,九句都答得驴唇马嘴,不过他同我讲过老君沟的事,不如官爷你亲自去问问他吧。”
说完,就抱着被褥进屋去了,尉迟青刚准备朝门口走去,就听刘长秧“哎”了一声,眼睛四下一看,一把将坐在旁边的宋迷迭手里的面饼拽过来,冲门外挥了挥,“老丈,吃饼。”
这一招倒是管用,黑影终于动了,慢腾腾挪到院子里时,众人看到了一张比核桃还要皱巴的脸,笑着,朝刘长秧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面饼,张嘴就咬。
宋迷迭看着自己的面饼落到老丈嘴里,心中很是委屈,可明面上又不敢对刘长秧怎样,只能在心里狠狠剜他一眼,慢慢挪到旁边坐了。好在莫寒烟看在眼里,从随身的包裹掏出一块点心递了过去,宋迷迭这才重新高兴起来,边乐呵呵地啃边盯着那吃了她的面饼的老丈看。
那老丈应该不止是糊涂,而是疯了,两只眼透着不正常的亮光,胡须虬结在胸口,随着咀嚼的动作一抖一抖的,上面沾满了从缺牙的嘴巴里漏出来的面饼屑子。
刘长秧托着腮看他了一会儿,忽然道,“老丈,你去过老君沟?”
老头儿被饼子噎住,手锤胸口,脸胀得通红,刘长秧于是命人给他递了碗水过去,他咕咚咚大喝了几口,才缓过来。
“老君沟?那可是个好地方,哥儿们的好地方......”他的声音很尖,不太自然的尖,听上去不像人在说话,倒像是虫子的嗡鸣,“怎么?公子也听说了,所以才要到那里去?”
他笑着,胡子颤得更厉害了,颧骨突出的面颊染上两抹酡红,眼睛里的光更亮了,像是陷入到一个悠远的迷梦中。
刘长秧点头,漫不经心回了一句,“听说过,但没去过,所以想听老丈你你讲讲。”
老头儿又“嘿嘿”笑几声,肋间隆隆作响,“公子别在我这里装糊涂,能让哥儿们兴奋的事还有什么,咱们都知道是不是?”
一众人听了皆有些不好意思,假装抓耳的有,转脸观望别处的有,只有宋迷迭停下了吃点心,冲老曾头儿一字一句问道,“能让哥儿们兴奋的事儿到底是什么?”
声音洪亮,吐字清晰,端地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