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川烟雨半川晴——沧海一鼠
时间:2022-09-30 20:51:13

  可外面行刑的那位似乎是很能耐得下心性的,受刑者也是顽强坚韧的,“滋滋”的声音已经在宋迷迭耳边缠绕了许久,余韵悠长,每一声仿佛都磨进了她的心里,呻吟声却依然没有停下。人犯还活着,也还清醒着,不像莫寒烟讲给自己的故事,里面那个遭受了同样刑罚的人,只挨了几十刀,就已经在惊吓中死去。
  他在坚持什么呢?
  宋迷迭想不明白,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终于将眼睛张开了一条小缝,小心翼翼朝声音的来源处望去,仿佛怕眼球被什么东西扎到似的。
  可饶是如此,在看到那个想象了无数遍的躯体的时候,宋迷迭还是朝后瑟缩了一下:那是怎样的一副躯体呢?白骨从薄得几乎一戳即透的肌肤下露出来,根根分明,清晰可见,同时透出来的,还有包裹在白骨下面的,形状各异的脏器,还在跳动着的,扭曲缠成一团的......他的身体就像一个透明的罩子,不留半点情面地将他的内里展示出来,一览无遗。
  宋迷迭虽然入校事府的时间不算久,但各种血腥的场面也是见惯了的,可是面前的这个场景,还是让她颇觉震撼,因为比起单纯的血腥,它又多了一些东西。
  诡异?定然有,更多的,却是深深的羞耻感。
  袒胸露乳已然让人无法接受,而面前的这个人,可不只是将外皮展示了出来,他的内里,他的心肝肚肠,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大白于天下,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下,这一刻,他不是人,而是一只要被吃光抹净,连骨头缝都被吸食干净的牲口。
  可即便受尽了屈辱,他却依然顽强地挣扎着,他当然不可能对自己的结局还抱有什么期待,那么,他究竟在坚持什么?
  迷惑将宋迷迭心头的恐惧驱散了许多,于是她将眼睛睁开了一点,正视前方,看着行刑的刽子手将一片又薄又长,几乎是透明的肉条从那人的胸口处刮下来,然后扔进身后的竹篓中。
  那人又发出一声呻吟,已经没了嘴唇的嘴巴微微张开,上下翕动几下,说出了几个字。
  刽子手停下动作,愣了一下后,侧头冲一旁说了些什么,于是下一刻,一道白影闯进自己的视线,面孔模糊,身形却有些熟悉。
  宋迷迭拼命揉着眼睛,想将这突然多出来的那个人看清楚,怎奈她的眼睛像被糊住了似的,眼皮在一瞬间也变得异常沉重,她使劲浑身解数,都无法看清楚那个人的脸。
  心里一着急,宋迷迭就开始运气使劲了,她屏住呼吸,将一股真气送到丹田,感觉到一阵暖意袭来的时候,身体忽然轻松了。她睁开眼睛,刚舒了口气,却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那个已经被刮得只剩下一层薄肉的男人,还有刚刚走过来的那条白色的人影......
  原来竟是梦吗?只是,她为何会做这么一个荒诞可怕的梦?凌迟之刑,她从未见过,难道因为听莫寒烟讲起过,所以便梦到了,还这般真实?
  宋迷迭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回想着梦中的场景,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下的处境,直到鼻子嗅到一股瓜果的香味儿,她那比常人慢了半拍的脑子才动了一下:咦?自己不是为了救那鬼见愁,和他一起被急流冲下瀑布了吗?怎么现在,她好好躺在一块柔软的土地上呢?还是......红泥?
  正凝神想着,上方忽然横过来一张脸,宋迷迭冷不防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将手腕抬了起来,准备将藏在里面的袖箭弹向那个偷袭之人。
  “是我。”
  那人看到她的动作朝后方躲了一下,好在宋迷迭听出是谁,在袖箭弹出之前将它摁住了,否则,她就要落得一个谋害藩王的罪名了。
  “怎么,本王救了你,你还要恩将仇报不成?”刘长秧躲过一劫,喘着粗气瞪了宋迷迭一眼后,轻捋自己散开的乌发,将之搭在肩头。
  宋迷迭虽然糊涂,但还没有糊涂到这个份上,冲景王抱拳赔礼后,慢慢抬起头,脸上分明写着“不敢置信”四个大字,“殿下救了下官?难道不是我救了殿下?”
  “本王捞你上来的。”刘长秧有气无力指了指旁边的溪水,溪水东边不远处,挂着一条十余丈高的飞瀑,正是他们摔落的地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说罢,手无缚鸡之力的景王殿下站起身,甩一甩湿透的袖摆后,双手掐腰,摆出救世主的模样,盯着宋迷迭很不要脸地说,“本王救了你的小命,你要如何感谢本王?”
 
 
第18章 男人
  宋迷迭快吐血了,她为了救他才从瀑布滚落下来,现在反而被他反将一军,还要借此事拿捏自己。
  可是她天生脑袋就不灵光,偏面对的又是伶牙俐齿又不要脸的刘长秧,于是支吾了半晌,硬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能看着他春花秋月一般的脸说了一句,“殿下说要我怎么谢?”
  刘长秧俯下身子,在宋迷迭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用手扳起她的下巴,眼睛在她脸上扫了一圈,笑道,“长得也倒也算周正,不然,你跟了我?别再当什么劳什子廷尉了。”
  宋迷迭想了半晌,终于认真答出几个字,“景王府缺人手吗?”
  这下轮到刘长秧瞠目结舌了,景王殿下觉得自己白说了一番屁话,没意思极了。
  虽然是从十余丈高的瀑布上摔落下来的,但是所幸大家都没有受伤,这群人本来就功夫好,再加上那瀑布虽然水流湍急,但崖壁上没有乱石,所以大家只是顺流落进下面的潭水中,再被四散冲入溪流。
  唯一的伤员就是刘长秧的马了,它不幸摔断了一条腿,走路一瘸一拐,可怜兮兮的叫声充斥着整条山谷。
  趁一众人架起篝火,脱下湿衣服烘烤的当,尉迟青已经让手下把周围巡视了一遍,那回来的护卫带来一个消息:这座山谷深且狭长,且里面绿树成荫,瓜果甚多,再加上泥土为罕见的暗红色,所以基本可以断定,这里,就是传说中的老君沟。
  尉迟青笑道,“真是机......机缘巧合,竟然让我们找......找到了......”
  听了他的话,众人皆十分庆幸,在将衣服烤穿好后,便鱼贯而行,朝老君沟深处进发。
  一路向南,果见这沟底如护卫所说,瓜果遍地,香气扑鼻,掩映在葱茏的林木中,像各色奇珍异宝,被阳光映得璀璨生辉。
  只是......这片肥沃的土地上,除了他们之外,却半个人影也没有,自然也未见到老张口中的妖精。
  刘长秧没有马骑,只能徒步行走,走了这半晌,已然觉得腿酸脚麻,还出了一身的热汗。于是把大氅解下扔给尉迟青,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皱着眉头看向远处,“不会一个人也没有吧?敢情咱们是来这荒沟中开山拓土来了?”
  说完,便叉腰站着,一脸不满看着前面,那架势,看起来是一步也不乐意再走了。
  “是殿下要来这里找人的。”祁三郎不满地说了一句,被莫寒烟扫了一眼后,将后一句话强行压回嗓中:怎么倒像是我们绑您来的似的。
  好在刘长秧自知没理,便没再癞皮狗似的站着不走,撇了一撇嘴角后,终于重新迈起了步子,虽然慢得像脚下拴着千斤顶。
  可如此走了不到十步,他却又一次停下,祁三郎以为他又要找什么鸟事,刚不耐烦地想问一嘴,只见刘长秧慢慢朝右侧转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片崖壁上。
  依然是被各种草木遮掩着,一眼望过去,只有满眼的碧翠,交相辉映不分彼此,就像一张绿色的幔帐,从崖顶直泄下来。可是没来由的,众人皆感到一阵寒意,仿佛里面看不见的石缝中蔓延出来的水汽,渗入到每一个的心里。
  “殿下,有什么不对吗?”
  见刘长秧的眼神有些直直的,尉迟青上前问了一句,刘长秧嘴唇翕动一下,眉心蹙起,“阿青,这里会不会有野兽?”
  听他这般讲,尉迟青一下子将身体绷紧了,刚要将长剑拔出,却已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叶片摩擦的声音,紧接着,一个黑影从那片影影绰绰的树林中冒了出来,在一众人还未看清楚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已经滚悄然跃下陡坡,来到据他们不到一丈远的地方。
  “哗啦”一声,所有人都亮出了兵器,只有宋迷迭在后面傻乎乎乐,“是个人,你们慌啥?”
  果然如她所言,那人缓缓站直了身子,可是在看清楚眼前的一帮人手持剑戟如山似塔的大汉后,便又腿一软重新瘫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叫着“好汉饶命。”
  刘长秧被那人吓出一身汗,于是很没好气地冲他道,“你藏在那崖壁上做什么?”
  男人终于敢抬起头,阳光罩在他的脸孔上,给他本就柔和的五官又添上了一丝暖意。是个年轻男人,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五官虽没有刘长秧那么精致,但眉宇间却透着缕独有的风流。
  只是他的脸孔和脖子上,横七竖八布着几条血痕,显而易见是被女人的指甲挠出来的。
  男人见刘长秧的衣着打扮,自知他不是庶民,于是又一次将脑袋垂下,怯怯道,“小的......小的想来采些野果给内人尝鲜,没想......没想惊扰到了几位,实在是对不住。”
  刘长秧这一下倒是不气了,一只手摸着下巴,抬眉展目道,“此处可是老君沟?你们一家都住在此地?可还有其他人在此安居?”
  男人一愣,晃了一会儿神,才点头称是,“公子,这里确实就是老君沟,沟里约莫有二三百家,总共一千多口人......”
  刘长秧吃了一惊,朝前方望了一望,又看向依然伏在地上的男人,“这么多人?”
  男人点头,神色稍稍放松了一点,冲刘长秧笑了一下,这么一笑,他略显清秀的脸庞便浮上了一层憨厚,令旁人对他多了几分信服。
  “很多是害怕战事躲进来的,也不乏一些逃兵役的和犯了法的,不过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对旁人的事也不多问,”男人朝他们来的方向一看,又是一笑,“还有一些,许是同几位一般,因迷雾堕进谷中,误打误撞闯了进来,却也就留下了。”
  刘长秧有些不解,挑眉问道,“为何要留下,这些误闯进来的人难道不想回家吗?”
 
 
第19章 阿荣
  男人的身形忽然发生了一丝变化,他本来就生得精瘦,削背蜂腰,一点多余的赘肉都没有,在听到刘长秧的话后,皮肉筋骨猛然又绷紧了一些,便显得有些瘦弱,露在外面的脚踝皮包骨头,细瘦得让人心疼。
  “你怕什么,本王......本公子又没有诘责你。”临行时,尉迟青就曾曾叮嘱刘长秧在外不要暴露身份,以免被些奸诈泼皮盯上,招来祸事。可方才他还是差点说漏了嘴,好在男人的心思这会儿不知飘在何处,所以倒也没听出他话中的纰漏来。
  “听到了吗?问你话呢,这些人为何要长留此地?”刘长秧为掩饰错误,捂嘴轻咳一声。
  男人又愣了一下,眼睛终于在刘长秧脸上聚焦了,“这些人......也......也包括我, 我们都觉得这里比上面好,有块地可种,有间屋子遮风挡雨,收成好的时候便可丰衣足食,遇上旱涝,也能勉强度日,不用提心吊胆,担心有今日无明日......”
  虽笑着,眼中却是没有半分笑意的,刘长秧凝神看他半晌,浅笑道,“如此说说,这里便是一片桃花源咯?”
  “桃花源是什么?”宋迷迭在后面听了半晌,觉得此地甚是好玩,和她长陵与西诏皆不一样,于是在刘长秧说出她听不懂的三个字时,忙不迭问了一句。
  刘长秧还未开口,祁三郎已经将衣襟朝后一拨,朗声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他一拽文,刘长秧就皱起了眉头,祁三郎看在眼里却并不理会,只自顾自背了下去,他知他现在也不能用景王的身份训斥自己,索性趁此机会多烦烦他,所以一直背到“不复得路”才住了口,冲一脸崇拜看着自己的宋迷迭道,“迷迭,连桃花源都不知道,平时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宋迷迭摸着自己的肚子,确实觉得里面空空荡荡,连听到“设酒杀鸡作食”后发出的“咕噜”声都格外悠长,于是讪讪冲祁三郎一笑,踮着脚躲到莫寒烟的身后。
  刘长秧耐着性子等到祁三郎背完,将双眉扬起一点,冲那年轻男人道,“傻愣着做什么,问你话呢?难道这里真的是那‘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桃花源?”
  男人听刘长秧这般问,忙道,“什么桃花源不桃花源的,咱们是在外面过得不如意,所以才觉得这里好,不过我看公子的气度打扮,绝非常人,又怎能瞧得上咱们这种只要饿不着就知足的日子?”
  刘长秧耸肩,“瞧不上瞧不上,总要瞧了才知道,你在前面带路,我且去看看,这老君沟到底是个怎样的世外桃源。”
  “公子当真要去?”男人抬头看了刘长秧和他身后那支由十余人组成的队伍一眼,目光从那些个身强体健的兵士身上掠过,又落到刘长秧那张堆满了淡漠烦躁,却依然难掩俊雅的脸孔上,瞳孔猛地收缩一下,又一次将眼帘垂下。
  祁三郎被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弄得有些心急,手一挥道,“小哥好生絮叨,你放心,这位公子可不是那差银子使的主,咱们断不会赖在这里吃白食的,你就赶紧带路吧。”
  男人于是不再做声,只闷闷点了下头,转身便走,一行人皆跟上了,只有莫寒烟走到祁三郎身后扯了一把他的袖子,悄声道,“师兄,我觉得有些不对。”
  祁三郎见她纤指扯着自己的袖口,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脸上由阴转晴,回头笑眯眯道,“怎么个不对?”
  莫寒烟盯住男人的背影,半晌,方才一字一句道,“他方才看你们几个的眼神,似乎是.....”她似乎找不出精准的词汇来形容,于是嘴唇微翕看着前面,好看的柳叶细眉拢出温和的角度。
  “是什么?”闻着她身上沾染上的花香果香,祁三郎的脑壳有些发昏。
  “他好像是......在看砧板上的一块好肉,”莫寒烟终于找对了词,于是稍稍松了口气,看向祁三郎,见他满脸皆是迷茫,又压低了声音,“师兄,迷迭的卦象也不好,咱们几个一定得多留些小心。”
  话刚说到此处,正在行进的队伍忽然停下了,莫寒烟和祁三郎一同望向前面,却见迎面走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一个卷成卷的草席,和那带路的男人面对面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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