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荣,这些人是?”两个男人很好奇地朝后望。
“不小心掉进瀑布里,顺流滑下来了,我正准备带他们进村子。”被唤做阿荣的年轻男人答了一句,抬眼看了看草席,嘴角微微一动,“是谁?”
站在前面的男人还在好奇地打量刘长秧他们,只漫不经心道,“胡伯,早几天就不行了,今天中午断的气儿,”说完,他慢慢将目光从那排衣着不凡的人身上扯回来,笑着冲阿荣问道,“一个人落水也就罢了,怎生接二连三的都跳进去?”
阿荣还未答话,尉迟青已经走到刘长秧身前,他身材高大,挡在刘长秧和男人之间,就像一座巍峨的山,“我们来找......找人......”
虽然结巴,但他身上那股子慑人的气魄却是谁都能感觉得到的,两个男人被他看着,便都不敢多言了,只微微点了点头,怯生生绕过尉迟青,朝队伍相反的方向去了。
经过宋迷迭身边时,那小傻子像刚反应过来似的,盯着男人肩头的草席卷说了一句,“这里面卷着的是个死人吧?”
两个男人一言不发,步子都没有顿一下,就径直朝前走,宋迷迭扭头看着他们,嘴巴里兀自咕哝,“奇怪,这里死了人了怎么也不装棺?就这么抬走埋了?”
“三位婆婆说,死后一炷香不如生前一碗饭,所以老君沟的人死了,从来都不收棺,甚至连祭奠都没有。”
阿荣回头,目光幽沉,闷声答了一句。
第20章 开荒
阿荣的声音很轻,夹杂在树叶的簌簌的摩擦声中,听起来不是那么真切,所以一时间都无人答话,直到刘长秧抚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一众人才恍然回过神,将目光送到那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景王殿下身上。
“说得好,”刘长秧不紧不慢地击掌,眼睛眯起凝视阿荣,“说得好啊,死后一炷香不如生前一碗饭,”他“啧”了一声,又道,“不对,何止是一炷香,依我看,死后被供上成千上万炷香,供他个成千上万年,造庙宇塑金身,都不如生前一碗饭来得实在。”
尉迟青被刘长秧这番话吓得白了脸,乞求似的冲他抱拳拱手,“公子,这种话可……可说不得啊。”
刘长秧看他一眼,哂笑道,“怎么说不得?阿青你难道也相信因果,相信轮回不成?活着的时候备受欺凌,死后被供上几炷香,难道就能心平意顺,没有怨尤了?依我看,一个人能过好生前的日子已是不易,那不如干脆顺意而为,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不要留下遗憾。至于死后,化成尘土归于天地,便是受再多的香火供奉,也是感受不到的了。”
尉迟青本来就结巴,现在听到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说辞,更是吓得不知该如何驳他,想用手去堵他的嘴,怎奈碍于身份,又动他不得,只能又急又气地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深深叹了口气,眼圈竟然微微有些泛红。
他一个身状如牛的大男人又是跺脚又是叹气,甚至还红了眼眶,模样看起来甚是好笑,偏后面的人是没有一个够胆取笑他的,只能站在原地憋笑,个个憋得涨红了脸。
好在有一个人替他们解了围,阿荣垂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公子这话说得不妥,如果死后连祭奠祭祀都没有,那灵魂会被魔鬼拉走,再也进不了天国的。”
刘长秧何曾被当众顶撞过,听到阿荣这么说,皮笑肉不笑道,“死人的饭那么好吃的?天天惦记着。”
一边说一边瞪了阿荣一眼,吓得他立马朝前走了几步,决定从此不再与此人亲近。
“三个婆婆是谁?”宋迷迭瞪着大眼睛听他们说了半晌,却啥也没听明白,只懂了一点:这老君沟里,住着三位老老妪,而且听阿荣的意思,似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听从她们的。
“她们......是最早到老君沟里来了的,”阿荣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宋迷迭一眼,对上宋迷迭亮闪闪的眼睛后,他却又瑟缩了一下,眼神摇摆,像两盏马上就要熄灭的烛火,“她们来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
他回过头去,“三位婆婆开山劈林,除草种粮,遍栽瓜果,修堤建房。你们口中的桃花源,就是她们建成的,很不可思议吧,三个已经老得记不清年纪的人,却在西诏和薪犁之间,造出了这样一方远离了战事的土地。”
“从此再无三径荒凉怀旧里,只有今朝放荡思无涯。”祁三郎在后面叹一声。
阿荣听不懂他的话,于是干笑一声接着道,“我们这些人,有的是逃荒逃难逃兵役过来的,有的像你们一样,是不小心跌落悬崖又大难不死的,就像被同一阵风吹起又放下的种子,落到同一片土地上,在这里生根,从此便枝叶交错,再也分不开了。”
“听你的口气倒像是很不情愿似的,”刘长秧冷笑,“怎么,叹功名未立,书生老去?”
阿荣被他这话吓了一跳,忙掩嘴回头道,“哪有,公子莫要混说。”
见他如此不经逗,刘长秧自己倒没意思了,遂不再理会他,只默默顺着脚下似乎没有尽头的林荫道朝前走。
两边山高林密,大风吹过,万木倾伏,如大海里卷起狂风,波涌浪翻,轰鸣声响不绝于耳。一行人也像漂流在海中的一叶扁舟,四顾茫茫,一眼望不到尽头。于是心下难免恍然,难免发出些许感慨,感慨这伶仃一生,如沧海一粟,生死浮沉,与人与他,都无关紧要。
好在这种自怜自艾没有持续太久,在走了约莫一里地后,阿荣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珠,拨开前面一丛茂盛的沙柳,手指往前一送,“到了,老君沟,到了。”
只是枝叶的散开,众人却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如一副舒展的画卷从远处铺来,一直铺到他们脚下。
这里不像《桃花源记》中写得那般: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派的田园山水风光。
老君沟,更像是一座城郭,中间是店肆林立,茶楼,酒馆,当铺,作坊一应俱全,虽无商铺旗帜招展,粼粼车马如织,但也是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街道上人头攒动,摊贩和客人汇成几道熙熙攘攘的人流,在繁闹的街市上徜徉着。
城郭周围被梯田环绕,一层层的绿从山脚盘绕着半山腰,高低错落,瓜稻纵横,最外圈,还围着墨绿色的葡萄藤,尚未到丰收季节,藤条如一条长长的围巾,将梯田围绕起来。
虽然离城池还有段距离,但耳边已经传来阵阵欢笑,是从一队顺梯田而下采葡萄的中年妇人那里传过来的。几个人的脸被阳光照得通红,不知被什么事逗得开怀,露出来的牙齿白得耀眼。
“这里的人似乎和别处不同。”宋迷迭自语着,她从未见过这般张扬的妇人,从表情到肢体都是舒展的,就像一株株映着日光的葵花,恣意潇洒。
“是不同。”阿荣小声咕哝,接了一句。
“三名老妇,便能建起一座城郭,”旁边刘长秧发出一声恼人的轻笑,“可咱们那位肖大将军进驻西诏十年有余,开荒拓地的本事却连她们都不如,禹阳城南边那一片荒地,我来时是什么样,现在依旧没变,哦,倒也不是,好像是多挖了几条沟,种了几亩葡萄,从秃子成稀稀落落有几根黄毛的癞头了。”
此话一出,后面都护府的人都白了脸,但谁也不敢驳他,只能任由他骂。
第21章 三姊妹
“倒也不像公子说得这般,开山拓土,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阿荣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这老君沟,谁也说不清楚有多少年头了,新人住进来变成老人,老人死去,再有新人进来,一代接着一代,繁衍不息,才将一个荒沟变成了现在这幅光景。”
刘长秧揶揄道,“可是那三位婆婆还健在?那得老成什么样了?”
阿荣淡淡一笑,“公子见了便知。”
他朝前一指,刘长秧遥望过去,果见一座竹楼掩映在一片苍翠中,虽距离尚远,却能看见它被夕阳染红的尖顶,依稀,也似乎听到了风摇竹窗的声音,咿咿呀呀,仿佛没牙的嘴巴在哼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
“三位婆婆就住在那里面,你们若要在老君沟找人,一定要先知会她们一声。”
“知道了。”刘长秧不耐烦答一声,移开目光,朝身后一挥手,便要顺着前面的梯田朝下走,可刚刚迈出步子,就听梯田下面一声惊天怒吼,虽然来自一个女人,但是嗓门却比祁三郎还要洪亮,吓得众人皆同时站住,朝下方望去。
站在瓜田李下的是一个女人,确切点说,是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她一手扶腰将肚子挺起,另一只手对准阿荣,仿佛是恨不得要抠出他的眼珠子。
众人终于知道阿荣脸上脖子上的抓痕是从哪里来的了,女人身体臃肿,指尖却如葱根一般,好看是好看,抓起人来肯定也是不在话下的。她的脸也是美的,虽然有些浮肿了,但五官立体,眉眼生动,又天生带着一股娇憨,竟和宋迷迭有几分相似。
“阿荣,你又去找那个女人了?”女人的脾气却是十个宋迷迭加起来也比不上的,她撅着肚子爬上梯田,身体之灵活,一点都不像个身怀六甲的妇人。
阿荣被她慑住,下一刻,竟躲到刘长秧身后,将锁着眉的景王殿下推到已经近在咫尺的女人面前。
“您跟阿依解释,公子,您帮我跟阿依解释。”他急得语无伦次,已经全然忘了什么规矩礼仪。
刘长秧见那妇人两手叉腰气焰嚣张,心头也冒出了一股火气,于是清了清嗓子,挺胸迎上,“光天化日的,如此聒噪凶悍,成何体统......”
“哪来的傻驴,也配在你姑奶奶面前混叫。”
女人没等他把话说完,已经边骂边朝阿荣冲了过去,在尉迟青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两人同时撞翻在地。
见刘长秧栽倒,众人慌成一团,七手八脚地上去拉扯,却又被彼此的手脚绊倒,简直是一锅大乱炖。
而此处的兵荒马乱花明柳媚并未蔓延至几里地之外的竹楼中,那里,连空气似乎都比外面流动得慢了一些……
一只苍蝇在三颗花白的脑袋上方来回兜了几圈后,终于做出了选择,停在中间那颗顶部最为圆润的脑壳上。“嗡嗡”声随着它的降落停了下来,苍蝇刚在黑白相间的带着皂荚味儿的粗糙发丝间安定下来,却遭到了生命中最重的一击。
一只掌纹深刻的手掌拍碎了它,又用发黄的指尖在那破碎的挂着半截翅膀的身体上轻轻一弹,将它弹了到地板上。
“阿姊,多脏啊,晌午刚给你篦过头发的。”阿彩看了地上的苍蝇尸体一眼,撇了撇嘴角,两条刀刻似的纹路于是从她干瘪的嘴角处散开了,从清晰变得浅淡,最后被昏暗的房间吞噬殆尽。
阿红没有做声,阿彩于是将手中的针又一次深深刺进被花绷子抻得格外平展的布中,仿佛这个动作能让她心里感到舒适似的。
“阿姊,还记得咱们在泯江的时候,蝇虫是很多的,到了这里,倒是少见了。”阿玉将花绷子放到膝盖上,斜看向坐在身旁的大姐,笑了一下,她是三姊妹中最白的一个,所以面目看起来便没有那般可憎,虽然不惑时也曾有黄斑爬上脸颊,没想岁数大了,那些斑块却像抓握不住的青春一般,从她苍老的面容上流逝掉了。
是喜是忧,很难说得分明。
阿红终于放下了握在手中的花绷子,目光落在苍蝇身上时,脸上没来由多了丝笑意,“我记得你成婚的时候,天气已经暖了,蝇子也多了,落在你的喜冠上,黑溜溜的几只,很煞风景。我就让阿彩来赶苍蝇,可那时她年龄小,哪里有耐性做这样的事情,所以最后还得是阿姊,帮你把那些扰人的蝇子全部拍死。”
阿彩闻言在旁边“噗嗤”一笑,苍哑的声音,却带着少女的娇俏,听起来很是怪异,“大姐不光帮二姐你赶蝇子,还帮你赶男人呢,我记得,姐夫他还在时,可是很怕大姐的,不过他不怕我,总逗我玩儿来着。”
说完,她假装没看到阿玉警告的目光,继续朝下说,“不管怎么说,二姐你比我们两个都强,好歹,你还成过婚,虽然那男人不怎么样,还是个短命鬼,但旁人很少对一个寡妇戳戳点点的,不像我和大姐......”
“阿彩是恨我没有把她嫁出去。”
大姐阿红说这句话的时候,窗外忽然刮起了一阵风,将那株种在窗外的柿子树的枝条吹得震颤起来,挂在树梢的柿子于是也跟着摇摆,影子映在窗纸上,像一盏盏灯笼。
阿彩于是捂着嘴笑了起来,“我哪有,爹娘早逝,二姐又出嫁了,总得有人陪着大姐不是吗?再说了,要不是为了我们两个,大姐也不会一把年纪了还没有嫁人,拖到最后,上门提亲的都转到二姐这边了.....”她又笑了一声,“我虽然年纪小,但好在良心还是有的,跟着大姐,我可是心甘情愿的。”
“三妹是说我没有良心咯。”阿玉终于听出阿彩原来针对的是自己,于是冷笑了一声,手中花绷子落在膝上,稍稍挺直了胸膛。
第22章 和好
阿彩不说话,只用上唇嘬着下唇笑,嘴边的皱纹于是在一刹那间全部涌现了出来,一道道竖在唇边,将嘴巴装点成一朵衰微的枯花。
一切都静默了下来,只有阿红的针尖戳在绣布上的声音,似乎被放大放缓了许多倍,“噗”地将布料扎透,转了一圈后,又折返回来,用同样的方式和声音穿过平展的布头。
就像匆匆流逝的时光,在半路停住,转了个弯,重新注入到三个女人的身体中,辗转反复,不曾远离。
“够了吧,多少年了,每天不拌几句嘴,就好像白活了似的,来来回回也无非就为了这几桩事,你们不厌,我都厌了。”
阿红一边绣花一边头也不抬地在嘴边挤出一句话,一字一顿,吐息均匀,条理清晰,“活了这么多年,白活了吗?过了几天好日子,反而过腻味了吗,怎么,倒念起从前了?鸡飞狗跳,仰人鼻息,屈辱忍耐,那样的生活,比现在如意?不如这样,你们若真觉得在一处难受,干脆离开老君沟,分道扬镳,一辈子不见,给我也留个清净。”
阿红的声音不大,甚至,还比不上被窗子锁在外面的鸟鸣,不仔细听,仿佛就会消融在沉闷的空气中。可阿玉和阿彩却都不做声了,从小,她们就听阿红的,哪怕心里无数次对她不满,却从来未起过扞拒的念头。
爹娘去的早,长姐如母,阿红给她们的,不止是相依为命的恩情,更多的,是天然的压迫,平时或许感觉不到,可一旦她用这种没有一丝起伏的语气开始说话,两个人就会在一刹那被拽进了儿时的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