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头骨。”肖闯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他当然知道校事府的行事风格,它是炎庆皇帝手中最阴冷的匕首,专事监察,挟制百官,府内一干校事,平日连宗室皇亲都不放在眼里,只听命于掌士祝洪一人。
就在一月前,校事府一干人等夜闯瑾亲王府,将府中上下共一百四十八人全部杀掉,廷尉司的人闻风赶过去时,老王爷已被枭首,首级悬挂于府门,鲜血染红了牌匾上“忠贤功著”四个大字。而廷尉司的人看到手持长刀的校事们,竟然连行刑的公文都不敢查看,就放他们走了。
而老王爷头发花白的首级,则在王府大门上悬挂了七天七夜,一直到臭不堪闻,才被不知哪个看不过去的忠义之士取了下来,偷走埋葬了。
肖闯看着面前端坐的二人,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先不说他们的身份,光是这一冷一热的脾气,哪个看起来又像是好对付的?他清了清嗓子,在面皮上攒起一个讨好的笑,哪知刚想说话,就听祁三郎“砸吧”了下嘴,把脸转到别处。
肖闯不知自己怎么又得罪这位祁大人了,又开始局促起来。莫寒烟心里却是明白的:这镇守西诏的大都护肖闯生得五大三粗,脸就和一只压扁了的野猪脸没有多大分别。这样一张脸,偏偏要挤眉弄眼地含着笑,那就不是“不好看”三个字可以形容的,简直可以说是诡异离奇。
祁三郎自己长得俊秀,又以貌取人得紧,面对这样一张面皮,自是不忍心多看,没有当场将两只眼珠子剜下来,已是极给肖大将军面子了。
莫寒烟替他打圆场,“头骨。”
肖闯松了一口气,“对对对,头骨,我知道二位大人怀疑那具骷髅是沈尉,可是,”他说着朝大门外吆喝了一声,两个士兵便拎了一个麻布袋子进来,将里面的碎骨“哗啦”一声倾倒在地上,于是这一地骨头便在烛光的映照下,泛出片诡异的青光来,看得莫寒烟都忍不住轻轻皱起眉头。
“这一袋子碎渣子,咱们说是沈尉,景王肯定不会认啊。二位今天第一次见景王,对他这个人不甚了解,可是我已经在西诏待了多年,对他的脾性却是摸得透透的。”
“在长陵时,倒也有所耳闻,”祁三郎见肖闯收起了笑容,终于把脸转过来了,“都说景王殿下声色犬马,钟鸣鼎食,民生国计,罔存念虑,是个不折不扣的......废柴。”
“既是废柴,圣上又何须派校事府的人入诏?”肖闯终于流露出一点镇远大将军该有的智慧,皮笑肉不笑地接了一句。
祁三郎眯起眼睛,“愿闻其详。”
肖闯的目光落在脚边的骨头渣子上,骷髅的脑袋早被大力金刚锤砸烂了,半边头盖骨下面,是一个黑魆魆的洞,盯着看久了,仿佛能将人吸进去。他打了个寒噤,移开目光,努力整理好语言后,方才一字一句道,“景王刘长秧这个人,确实如传闻中所言,奢靡无度,沉迷女色。奢侈自是不必多说,景王府每月的用度开销,能顶的上我这都护府一年了,至于好色,我也曾去试探过。”
“你去试探?”祁三郎又一次露出那种厌恶的神情,身子不由自主朝椅子里缩了缩,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实在无法想象,以肖闯这身形长相,是如何试探刘长秧的?色诱?难不成景王殿下不仅好男色?还口味重得非比寻常?
“不不不,”肖闯连连摆手,“不是我亲自去试探,是我派人去试探,”说完,见祁三郎神色稍缓,他才舒了口气,继续道,“我曾送了几个美姬去王府,明里说是挑人去伺候景王,但说白了,其实就是探子,我想知道这景王殿下到底是真的好色,还是只为了掩人耳目。”
“结果呢?”祁三郎眼中流泻出一抹光,就连莫寒烟都扭过头来,盯住肖闯。
肖闯冷嗤,“她们各个都被他迷得颠三倒四,竟对我这个昔日旧主冷淡了不少,啧,真不愧为西诏第一浪荡子。”
听到这句粗鄙的话,莫寒烟冷笑了一声,又一次扭过头去,祁三郎则上挑浓眉,又一次将腿架在膝盖上,“既然好色为真,奢靡也为真,那肖将军为何还对他刘长秧颇为忌惮?”
肖闯嘿嘿一笑,“二位大人,敢问好色是错吗?还是浪掷挥霍是错?景王入诏之后没多久,陛下就叮嘱过,对景王府的用度支出一概不限,所以无论他在这两点上做得如何出格,都是挑不出错处的。”
“你的意思是,在不该犯错的地方,刘长秧从未出过罅隙?”莫寒烟终于说话了,不光说话,她还站了起来,幽幽目光落在白骨上,里面暗含几抹忧虑。
“滴水不漏,我从未抓住过他任何马脚,这次沈家满门失踪,也是如此。”肖闯走到莫寒烟身边,压低声音,眼睛却在细细观察她的表情,“大人,对付这样的人,我们这边又拿不出任何站得住脚的证据,是很容易被他倒打一耙的。”
第6章 吉相
莫寒烟叹气,目光又一次转向地上的碎骨,“可惜被我砸得太碎了,否则拼凑起来,说不定还能看出是谁。”
祁三郎忙不迭接话,“寒烟,你也是救人心切,怎好自责呢?”说到此处,忽然眉头一皱,“迷迭也太不小心了,怎么轻易就被一只头骨击昏,亏临行前师傅还说她的轻功似一苇渡江,罕有敌手,还有袖箭,她怎么不用袖箭呢……”
莫寒烟看着祁三郎轻轻摇头,“凭空飞过来一只骷髅,任谁都会被吓到。”
她总是护着宋迷迭的,祁三郎叹了口气,又扭头看向肖闯,“枯骨的事暂且放下不说,那沈氏一门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沈家又是随他刘长秧一同入诏的,总该找他讨个说法吧?”
肖闯将两只熊掌般的大手摊开,“我还未来得及找景王要说法,他就先找过来了,咱们心急火燎的殿下说,他恩师全家一夜间不见了踪影,恳请都护府帮忙找人。”
说到这里,肖闯气急败坏地跺了下脚,“二位猜怎么着,沈家不光是人没了,所有能带走的物件也一并跟着消失了,这时候刘长秧就在旁边垂泪了,口口声声说师傅你何必如此,我知道您老人家想回长陵,您大可对我开诚布公,我亦绝不会强留。那意思,竟是沈家人自己偷偷摸摸离开西诏,回京城去了。”
祁三郎横眉看他,“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再说了,沈家人就算真的回长陵,咱们就派人在长陵把他们揪出来,若揪不出来,他刘长秧便脱不了干系。”
肖闯被他一吼,气势登时便弱了下去,嘴巴却依然没停,“我是不信的,沈尉是圣上的人,这点我自是知晓。可刘长秧说话多少也是有点道理的,连都护府的人都知道,沈尉留在西诏是不太情愿的,他还没为当今圣上办事的时候,便悒悒不乐,总怀念着以前做太子太傅的好日子。所以刘长秧以沈尉不堪忍受西诏的清苦而逃离作为理由,倒也不是不能服众。”
“至于......至于他为何没能回到长陵,”他偷看祁三郎一眼,接着说道,“这就更容易解释了,或者沈尉怕到了京城被定罪抓捕,所以去了别处,又或者,路途凶险,天气多变,他们......他们就死在半路了。”
肖闯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反而,正因他摸透了刘长秧的性情,所以才不敢贸然行事。
莫寒烟和祁三郎听他说完,对视一眼,都明白了这个人为何能在西诏留驻数年之久:肖大将军绝非一介鲁夫,他发达的四肢躯干上,长着一颗多智的脑袋,炎庆帝将这样的人安插在自己最为忌惮的景王身边,也算是人尽其才。
肖闯还在观察着两人的神色,终于,见祁三郎和莫寒烟眼底的锋芒都收了回去,他才敢慢慢放下那颗已经吊了一整晚的心脏。
“如此看来,迷迭似乎是唯一的目击者了,也不知道她在谷里看到了什么没有,要是她真的亲眼看到了刘长秧杀人,咱们倒省心了,就连那个计划也用不上了。”祁三郎摸着下巴,脸上浮现出今晚的第一抹真笑,“没想迷迭这傻子还是有点用的,难道真如师傅说的那般,天生三分痴傻,自带七分吉相?”
他口中的师傅自是指的校事府掌事祝洪,肖闯当然是知道的,可他不明白的是,祝洪为什么要派一个傻子过来执行炎庆帝最重视的任务,自带吉相?干脆去道观中求几道符好了,估计都比这傻子管用。
可是他也不敢多问,因为面前这两个不好惹的,宠他们这个小师妹是丝毫不带掩饰的,莫寒烟自不必说,担忧一直挂在她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上,好好的一个美人,都护府的人见到却各个都退避三舍,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
祁三郎呢,虽然一口一个麻烦,可是对宋迷迭的伤情却是极重视的,他通医术,所以亲自上阵,将小傻子额上的伤口包扎地细致得要命,最后,还在宋迷迭的额顶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生怕她醒来不耐烦把纱布扯掉了。
用药上自然也是非常讲究的,肖闯看了那比手掌还长的方子,就忍不住直咂舌:好家伙,这么多名贵的药材,连他送来的天山雪莲都黯然失色了。
都说傻有傻福,或许这就是自带吉相的意思?
肖闯深吸一口气,把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摒弃掉,“二位大人,难道圣上还有别的计划?”
祁三郎和莫寒烟对视一眼,俱是一言不表,肖闯却忽的眼珠一转,面露喜色,“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宋迷迭一睁开眼睛就感觉到了额角的剧痛,一跳一跳的,像有只大虫子在里面蛄蛹似的,难受得紧。好在她皮糙肉厚半点也不娇气,所以麻溜地摸黑起身,摸索着走到桌前,点着了烛火,趴在铜镜前照了一照。
蝴蝶结被烛光映成红色,趴在头上,还真像一只大蝴蝶。宋迷迭盯着这只丑丑的蝴蝶看了半晌,终于捞起了一点残余的记忆,可是,她只记得一张人脸,只记得那人的名字,其它事情,却像水中的月亮似的,明明离得很近,但一伸手触碰,便碎掉了,无论如何都拼凑不起来。
“元尹。”她将记忆中的名字念了一遍,忽然就觉得心浮气躁异常口渴,于是也不管别的,拿起桌上那一壶茶水就着壶嘴喝了,这才抹一把嘴巴,站起身来四处打量身处的这个地方。
陌生的屋子,里面摆设却都是中原的样式,可是,她现在是在西诏吧?
宋迷迭脑袋里有些迷糊,可傻子的好处就是——遇难则退,想不通且自觉不重要的问题,干脆就掠过,从来也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回到原点,什么来着,哦,对了,元尹,她在山谷里遇到的那个人,是叫元尹吧。
可是这个元尹,就是景王刘长秧吗?
没有丝毫的踟蹰,宋迷迭站起身走到床榻旁,看到自己的包裹就靠墙放着,便一把扯开,从里面取出一片又轻又薄的骨头来。
第7章 老骨头
是一片三角形的扁骨,边缘有些参差,骨面有的地方发黄,有的地方则带着些焦黑,像是被火熏过,脆弱得一掰即折。
宋迷迭将这片骨头小心翼翼托在掌中,像托着个什么宝贝,走到桌前坐下,双手捏住骨头边缘,将它放到跳动的烛火上面,慢悠悠转了一圈,确保骨头的每一处都被火烤到,好像嫌它命还不够短似的。
而后,她将那有些烫手的骨头放在桌面上,双手交握,垂头瞅着它,像是在虔诚地祷告,念的却是:“老骨头,你告诉我那姓元名尹的是不是景王?”
“咔嘣”一声,骨头的最下端浮起一条细细的黑纹,纹路朝上蔓延开去,每停顿一下,便发出一声“咔嘣”,震得案几带动着烛光都颤动起来,有几次,宋迷迭几乎觉得这脆弱的老骨头要将自己折腾裂了,可是直到黑纹停止蔓延,它却还是完好无损地躺在案几上,只是骨面上,已然拼凑出一个黑影来。
宋迷迭垂下脑袋,鼻尖贴着骨面,像只狗似的在盯着那个黑影仔细看了半晌,口中终于嗫嚅出一句话,“这是个人吗?”
骨头几乎要气绝身亡,又发出一声“咔嘣”,随后便彻底不动了。
一个脑袋两条胳膊两条腿,再没那么像人了,而且这人头上还戴着象征着藩王身份的“远游冠”,作为一片骨头,它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
可宋迷迭鼻尖都快磨破了,还满脑袋浆糊地问这是人吗?放谁那不生气,哪怕是一片骨头,此刻也不能保持心平气和。
“我问你姓元的,你为何给我画个人?”
骨头继续沉默着,似乎打定了注意今晚不再搭理她,宋迷迭瘪嘴,很想把这老骨头扔到地上,可是又顾及着它菊老荷枯,怕真把它摔出个什么好歹来,于是便只得悻悻然站起,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一条小缝。
夜很黑,西诏的夜晚,似乎比别处多着了些墨,浓得很。星辰铺陈在砚台一样的夜幕上,便显得尤为耀眼,像被风吹起的细碎的泪。远处常年积雪的山脉直插云霄,云雾在峰顶旋绕,仿佛还流溢着袅袅的颤音,明明听不见,却传到了每一个仰望它的人的耳边。
饶是宋迷迭这样的傻子,也不免被这壮丽的美景震慑,她一时呆住,眼睛里罩着一层浅浅雾气,嘴唇微启,看起来又傻了三分。
忽有白鹤从窗前掠过,雪似的羽毛镶了一层黑边,鹤顶的红,如一片朱砂。宋迷迭猛然警醒,将窗户又推开一点后,她两手撑住窗棱,身体如飘逸秋风,飘扬而出不留半点痕迹。
她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在都护府急行,看到前方一片月牙形的池子时,脚尖轻轻在池边栏杆上一踏,身子便直跃出去,在灼灼星光下,化成一道亮红色的弧线,奔池那边的围墙去了。
白鹤感觉到身后有风划过,不由地叫了一声,可还未看清楚是什么,便觉一抹火红蹭着它的翎羽掠过,似乎在墙头微微停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个灵巧的翻越,消失在墙的那一端。
可怜的白鹤还以为西诏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物种入侵,吓得伸长脖子惊叫一声,一个不妨,身子坠入池中,变成了一只落汤鸡。
看到朱红大门上“景王府”三个大字时,宋迷迭才停下步子。一般人若在受了伤之后还一顿奔波,估计没废掉也累瘫了,可宋迷迭不仅不累,连气息都丝毫不乱,只多出了些汗,汗水把她脑门上的蝴蝶结浸湿了,有气无力地贴在眉角处,在那张本就不显聪明的脸上多添了一笔狼狈。
她本来想绕着景王府转一圈,看看何处适合登堂入室,可在即将与拐角处几个巡视的护卫撞上时,只能毅然决然地就地一跃,又一次飞上墙头,也顾不得遵循什么做贼的几条准则,便慌不择路地跳了下去。
跳得太急,气却还未运上来,宋迷迭觉得脚底板一震,针扎般的酸麻感直涌上膝盖,疼得她龇牙咧嘴,扭头瞪身后高墙一眼,口中默默嘟囔,“比都护府的墙高这么多,防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