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秧脸上浮起一抹失望,叹了口气,却依然把银元宝塞到小男孩手里,“罢了,你拿着它吧,世事无常,意外总是不请自来的,何况你一个哑巴,处事便更是比旁人艰辛。”
他想起了褚玉: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那男人会怎么对她?她在漆黑的口袋里,会不会害怕?
刘长秧眉间愁云缠绕,叹了口气,转身刚要离开,手却被一只小手拉住了。
小男孩从下朝上看着他,眉峰隆起,像两条秀丽的青山,他“唔”了一声,转过身去,捡了块石头,在斑驳的墙面上划拉着。
宋迷迭半弯着腰,脸几乎凑到墙面上,随着小男孩的画下的痕迹左右上下晃着脑袋:他画的到底是什么呢?上下起伏忽高忽低的,是山吗,还是海浪?
宋迷迭连说了几个词,小男孩都拼命摇头,他不会写字也不会说话,偏画出来的画也不够逼真,所以急得脑门上都挂满了汗。更奇怪的是,他似乎心神不宁,不时朝尼姑庵院门的方向瞅着,仿佛生怕被谁发现他在墙上画了这么一幅不着五六的画。
“是......火吗?”
刘长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男孩肩胛骨抖了一下,回头,冲刘长秧重重点了几下,又在那堆“火焰”上面加了几笔。
这次,就连宋迷迭都猜到他画的是什么了,脑袋、身子、胳膊腿,不是人又会是什么?
可人架在火上,这是在做什么?宋迷迭经常见西诏的人在篝火上烤羊羔崽子,难道这是......
“烤人?”她嘀咕出两个字,在看到小男孩笃定的目光后,觉察到身旁的刘长秧身子猛地一紧。
“为何要烤人?不,难道是……烤幼童?”刘长秧抓住小男孩的肩膀,压着嗓子问了一句,他浑身的血流仿佛都沸腾了起来,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嗓子干得快要冒火。
可小男孩的身子却忽然软了,若不是他抓着他的肩膀,那孩子几乎要顺着墙边溜到地上。
刘长秧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可这次不用他动手,身边的宋迷迭已经抬起胳膊,于是一只透明袖箭便从她袖口钻出,蹭着墙面飞过,将刻着画的墙皮全部割掉。
刘长秧舒了口气,回头看向院门的方向时,已经神色如常。
尼姑庵的门外站着十几个人,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浓眉深目,身躯凛凛,腰系玉带,脚蹬皮靴,气度不凡,看装扮便知他一定是孙家家主孙寅。
孙寅也看到了他们,不过他只在几人脸上扫了一眼,便在去报信的男人的指引下,朝妙真的禅房走去。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刘长秧见孙寅一行人进了禅房,才对小男孩轻声安慰了一句,小男孩感激地冲他点点头,把银元宝重新塞回到刘长秧手心,便忙不迭地也冲禅房去了。
宋迷迭看着他瘦小的背影,轻道,“殿下,为何他看到孙家家主,就慌得像见了鬼似的?我看那孙寅长得也不像是什么凶神恶煞。”
刘长秧没有回答,过了半晌,冷笑了一声,“要是恶人都一脸凶相就好了,那么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被他们的外表所惑了。”
宋迷迭心头“咯噔”一下,忽然想起一个人,那是她从祁三郎那里听来的:那个人为人谦恭,明理守法,被奉为国之重器,德之楷模。
可偏偏也是这个人,弑君篡位,诛杀异己,残害皇嗣……
她偏头看向刘长秧,谁知同一个瞬间,他也转过来凝望着她,说出的话将她刚生出的一点同情全部驱散。
“你长得不赖,不也是个鬼见愁吗。”
第74章 故事
他还有脸说她是鬼见愁?宋迷迭胸口被一股恶气噎住,又不敢当面顶撞,只能忿忿离开。她走出菜地,来到妙真的尸体旁,看着下面被雨水冲淡的鲜血和散了一地的泥块,凝视良久,忽然慢慢蹲下身,捡起一样手掌大小的物事来。
是观音托在手中的玉净瓶,可是现在,瓶子的外壳上布满了长短不一的细缝,露出黑色的胚子。宋迷迭将外壳小心翼翼抠掉,在看见里面的东西时,眉尖挑了一挑。
“这是......油灯?”她不解,于是回头看刘长秧,却见他已经朝自己走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的身旁。
“这老妇手中为何托着一盏油灯?”刘长秧垂头看那盏灯,它是青铜烧制的,上盘下座,中间以柱相连,再简陋不过,一看便知是寻常家用之物。可怪的是,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器件,为何被藏在菩萨的雕像中,日夜接受香火供奉?
“难道这老妪是灯花婆婆?”宋迷迭手指搓动灯盘,目光又一次落在脚旁那张藏在观音后面的怪脸上,轻声道了一句。
“灯花婆婆?”刘长秧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他的鞋面被雨水浸透了,又湿又冷,可是却比不上心头慢慢腾起的一股寒意,像无数只僵冷的小手,顺着胸口一点点朝各处攀爬。
宋迷迭舔了一下嘴唇,“小时候,我听我们村头的老头儿讲过的......”
又是村头的老头儿,刘长秧皱了下眉头,没有说话,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以前有个姓刘的秀才,住在京城附近的农庄里,他的妻子生了很重的心痛病,多方求医都没有效果,刘秀才为此十分烦闷。有天晚上,他正在辗转反侧的时候,忽然看到桌上的油灯飘忽了几下,一个只有三尺高的白发老妇从暗暗的灯影之下走了出来。”
“白发老妇人对他说道:‘我是灯花婆婆,阁下夫人的病,只有我才能治愈,你与其在这里发愁,不如求求我。’刘秀才眼见着这奇怪的妇人出现,心里已经知道对方非人,可就在这时,妻子的病情突然加剧,骤然心痛,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无奈之下,只好请她治疗妻子的心痛病。”
“老太婆让刘秀才取来一杯水,对着水杯念念有词,然后让刘秀才把水给他的夫人服下。你猜怎么着,刘妻刚刚喝下茶水,心痛就止住了,过了两三日,病竟完全好了,身体也有力气,可以下床走动了。刘秀才十分惊讶,视老妇人为再生父母,小心伺候供养。而老妇人也把这里当做了家,随便进出。”
“如此过了一年,有一天,老妇人突然告诉刘秀才,说自己她一辈子没有嫁人,麻烦他帮自己找个夫婿。刘秀才觉得人鬼殊途,便没有答应,老太婆于是说:‘我不是让你真的找人,而是让你用桐木雕刻个木人,就行了。’刘秀才听她这么讲,就按照她说的办了,用桐木雕了个木人,交给老太婆。”
“可是把木人交给老太婆后,刘秀才就病了,一开始只是发热乏力,到了后来,竟然卧床不起,饮食不进,竟有大势将去之态。刘秀才的妻子十分着急,于是想找灯花婆婆帮忙,可不管怎么对着油灯呼唤,那老太婆却始终没有现身。不过当天晚上,刘夫人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来到了一处屋舍,楼宇高大,陈设华丽,如同王公贵族的宫殿一般,而且屋中处处张灯结彩,红烛高照,俨然是在举办一场婚礼。刘夫人恍恍惚惚走进屋内,发现前厅摆着一张圆桌,桌上琳琅满目皆是美食,而桌旁,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那白发苍苍的灯花婆婆,而另一位,却是自己卧床多日的丈夫,刘秀才。”
“两人皆是钿钗礼衣,显然,他们就是今晚这场婚宴的主角。”
“刘夫人吓呆了,不说人鬼殊途,刘秀才还是自己的丈夫,怎能再娶别人,不,是别的鬼。于是她哭着走上去拽丈夫的手臂,让他跟自己回家。然而拽了几下,刘秀才却纹丝不动,只注视着桌上杯盏,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灯花婆婆在这个时候终于发话,她对刘夫人说,‘你去看看你夫君的身后刻着什么?’刘夫人不解,走到刘秀才背后扒开他的衣服,瞅了一眼,却差点昏厥过去。”
宋迷迭眨巴了一下眼睛,转脸看向刘长秧,“殿下,你猜他背后有什么?”
刘长秧面无表情,“刻着他的生辰八字,坐在这里的,本就不是刘秀才,而是他赠予灯花婆婆的木人,那老太婆施了妖术,让刘秀才在刻木人的时候,将自己的生辰也刻在了上面。”
宋迷迭吃了一惊,“殿下也听过这个故事?”
刘长秧哂笑,“我还知道结局,刘氏回家后,发现刘秀才已经亡故,所以那灯花婆婆根本不是神仙,而是妖邪,她也不曾救人性命,而是以命抵命罢了。”
说罢眉宇轻锁,“民间故事多是这个套路,宋迷迭,我若编起故事,定比你村头的老头儿编得好。”
他全部都猜对了,宋迷迭却不愿意认输,嘴硬道,“这还不是结局呢,后来刘夫人去了南林寺,找主持请神佛除妖。主持说:‘各位菩萨旨在醒世度人,百年宿业却是不管的。还好我寺里供奉一尊华光菩萨,他疾恶如仇,专门降妖除魔,保佑众生。你且请去。’刘夫人带了华光菩萨塑像回来,焚香礼拜,当晚,天空便电闪雷鸣,一夜未停,第二日,刘夫人推开房门,发现门口卧着一只白毛猕猴,已经身首异处。”
一口气讲完,刘长秧的神情终于正经了些,宋迷迭以为他信了自己,正得意,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小丫头切不可胡言乱语,灯花婆婆不是妖邪,也自然不会被一尊菩萨震住。”
第75章 大奶奶
刘长秧目光一转,他自是早已看到了孙寅,但之所以没有阻止宋迷迭继续说下去,就是想看看孙寅的反应。
果然,孙家家主孙寅听不得这些胡说八道,出来驳斥了。
宋迷迭吓了一跳,回头看向孙寅, “难道......这观音像中的真的是灯花婆婆?您也知道静恩师太偷梁换柱,在这里藏了个邪神?”
“我说了灯花婆婆不是邪神。”孙寅面色阴沉,盯住宋迷迭,仿佛她是只让他厌烦至极的虫子,只差伸手捏死。
宋迷迭窘笑,“对不住,失言,失言,”说完瞟着孙寅,“孙家主,您发现侄子被杀,都没有这般生气,怎么我不小心说错话,您就这般......这般恼怒,难道一尊神像,比您自己的侄子都重要吗?”
“自然不是,我应该谢谢姑娘你的,若非姑娘发现这内中蹊跷,小侄恐怕......恐怕......”这一句话是从牙缝中憋出来的,孙寅强令自己镇定,可脸颊上的胡须还在轻轻跳动,将他内心的震怒暴露出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仆从,放缓语调,“把少爷抬回家,敛棺安葬。”
说完,不再看宋迷迭,抬步便要离开,可刚迈出步子,却发现被一道目光笼住,顿时如坠冰窟,四肢百骸仿佛被冰水浸泡着,所以忍不住抬头去看那目光的主人,满心的惶恐。
那是一张白净地如玉石一般的脸孔,虽然被斗笠遮住一半,他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和下巴,可孙寅却还是能感觉到那藏在斗笠下方的,两道慑人的精光。
他打了个寒战,快速从那人身旁走过,来到院门边,却又忍不住回头,眸中的慌乱化成萧杀寒气,所到之处,寸草难生。
静恩和妙真的被葬在了一处,说是葬,其实就是护卫们挖了个土坑,将两人埋了,可总比扔在荒山老林,被野兽们吃掉强。
刘长秧一反常态表现得极有耐心,抱着手站在旁边看他们挖坑埋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催促一声,甚至还在人埋好后,亲手在土包上插了一朵黄色的野花。
可他昨天分明还火急火燎地追人,恨不得一日千里,不眠不休。
宋迷迭看着刘长秧蹲在坟包前的背影,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已经耽搁不少功夫了,咱们不接着赶路吗?”
刘长秧看一眼头顶枝叶中漏下来的阳光,淡淡道了一声,“不急,等天黑。”
“天黑就不好走了。”脱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宋迷迭见刘长秧站了起来,转身,双目中透着同情,一眨不眨看着自己,盯得她汗毛乍起,冷汗飘落。
“脑子稍微动动,”他伸出手指点她的脑门,摇头叹气,“不然要变石头了。”
说罢,背着手离开,鞋底把厚实的枯叶踩得“咔咔”作响,可走出几步,方又停下,回头招呼呆立住不动的小傻子,“宋迷迭,吃饱喝够,攒足体力,今晚,咱们要夜闯孙府。”
申时刚过,天就已经全黑了。
孙寅坐在堂中,看着院中灯笼的红光,星星点点,仿佛飘浮在迷蒙的夜色中一般。他的思绪随着这几点红光飘出很远,以至于一个小厮走到他的身后,他都没有察觉。
“老爷,准备妥当了,大家也都落座了。”
孙寅回过神,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多了稀稀落落十几个人影,说是落座,却无一人敢坐下,皆束手而立,朝他的方向看来。
“时辰到了吗?”孙寅将思绪收回,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声。
小厮垂首,“去请奶奶的人已经走了大半个时辰,应该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一阵鼓乐声忽然传来,极轻,可被这片死寂衬托,便显得异常清晰,像一把榔头,重重地在每个人心间敲了一下。
院里的人同时战栗了一下,皆举目看向院门,而就在这抬头的一个瞬间,声音却飘得更近了,鼓点和大角的声音交替着,时而尖锐短促,时而悠长颤动,空气似乎都因它波澜四起,绵延过来,在每个人心里掀起一股惊潮。
孙寅站起身,伸手将衣服上的皱褶抚平,清了清嗓子,“开门,迎大奶奶。”
院门被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拉开,黑暗如潮水般涌进,弥漫至每一个人的眼中。可这片黑的尽头,却俨然浮着一抹红,飘飘晃晃,由远及近,朝着孙宅的方向来了。
鼓乐声更近了,那抹红也大了不少,像一滴血在夜色中晕开,渗出,化成一朵娇艳欲滴却散发着血腥味的妖花。
孙寅似乎也嗅到了那股子血腥气,身子一抖,被他勉强稳住,转头看向身旁的小厮,“大奶奶已经来了,还不把少爷请出来。”
一口漆黑的棺材被抬到院中央,尚未封棺,所以孙承祖的身体就这么暴露着,灰白的眼珠瞅着上方没有星星的夜空。他身上的泥垢早已被洗掉了,甚至,还被换上了一套绯红的吉服,不仅没有添得半点喜庆,反而将他干巴巴的脸皮衬得愈发灰败。
他的皮肉已经被裹在外面的那层泥吸干了,妙真和静恩把他包裹得很严实,那些泥吸干了他身体里的水分,把他变成了一具干尸。
院中的人围着这口棺材站着,却都不敢靠得太近,仿佛生怕被他的气味和晦气沾染似的,即便里面躺着的,是他迎们寻了多日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