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脖子很美,”六指看着远方,像是陷入了长远的回忆中,此刻他眼中神色已变,那方才无意中透出来的一点温情消失了,他又变成了苗家人,和他的祖父和历代祖先一样,没有一点温情,把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当成了畜生,“我砸下去的那一刻看见的,以前和她相处了那没久竟都没有发现,修长,细白,无半分瑕疵,就像天鹅的颈项。”
说到这儿,六指斜睨了褚玉一眼,眼角寒光吓得她屏住气息,“你的骨头也很美,第一次见你,我便觉得你像她,骨骼纤细流畅,骨节小且精致,不可多得,不可多得啊......”
他的目光在褚玉身上流转,多了一丝贪婪,“她能克制住父亲的顽疾,这一次,你也可以。”
褚玉不可遏制地打了个寒战,她终于知道他掳走自己的原因,原来,他是看上了自己这身骨头......
“你什么都听你祖父的,可是他一直都在利用你,你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你却为了他,杀死了自己唯一的朋友,那个唯一不叫你六指的人。”
褚玉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能说服六指的理由,也在拼命拖延时间,因为她看到六指已经重新站直了身子,拍拍手后,把地上的麻袋捡起,朝自己走了过来。
他的阴影罩在她头上,挡住昏黄的月光。
“祖父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他看着她,异常地镇定沉着,手利落地把麻袋撑开,朝褚玉罩过来。
“那你听谁的,你父亲吗?”褚玉喘着气,“他又何尝不是利用你,来为自己续命?”
六指抓着麻袋的手僵住,良久之后,脸上慢慢爬上一个古怪的笑,“不,我还是听祖父的。”
褚玉还未来得及思索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是什么意思,整个人已经被麻袋罩住,她重新陷入黑暗中,那里面甜腻的味道熏得她头脑发昏,把她所有的意识都挤兑了出去。
第89章 清誉
浩渺的湖面,烟波荡漾着山形塔影。
湖边全是渔船,有大有小,有筏有舟,一叶叶,一艘艘,密密匝匝列在湖边,竟有三四百只。
尉迟青有些急了,“这么多只……只船,一只只找过去,不知要耽搁多……多少工夫。”
刘长秧在他身后叹气,“阿青,越是着急越不能行事倍功半之事。”
他带着一众人返回金光湖旁的镇子上,一路走一路看,直到走到一间不起眼的药店,方才停下。
“宋迷迭,你随本王进去。”刘长秧回头,目光精准落到站在队伍最后的宋迷迭身上,见她犹豫不决,目光收紧,分明在说:这种时候,难道你还要耽误工夫不成?
宋迷迭看了看莫寒烟,见师姐点头应允,方才快步走过去,跟在刘长秧后头走进药房。
药房很小,伙计都没请,只有一个掌柜的站在百子柜前,低头拨弄一只算盘,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来,冲两人攒起笑脸,“二位客官,可是要抓药?有方子没有?”
刘长秧作欲言又止状,踟蹰一会儿方道,“这药,原是不需方子。”说着,把一脸疑惑地宋迷迭朝前一推,“说来有些惭愧,我这丫头,近日总是茶饭不思,只喜进些枣子酸梅,算来,已有一月有余。”
掌柜似是恍然大悟,目光却从刘长秧身上挪到一旁的宋迷迭的......肚子上,片刻之后,方“啧”一声,摇头道,“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但也不能什么都不顾及,搞出这些人命事来......”
刘长秧把一锭银元宝摆在掌柜面前,“您就发发善心,再过两个月,肚子就藏不住了。”
掌柜的眼睛被元宝映亮了,吞了一口口水,露出不甘神情,“公子啊,不是我不卖你去胎丸,实在是因为近来奇货紧缺,我这小店也许久未拿到过药了,要不然,也不会放着银子不要啊。”
宋迷迭在一旁思索了几个来回,直到听到“去胎丸”三个字,方才想明白他为何要让自己同他一起进来,也懂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肚子,敢情是说她自个的肚子呢?于是“啊”了一声,张嘴就要反驳,却被刘长秧捂住嘴巴。
手心里有股清冽的气息,宋迷迭无端地心头一颤,抬眼,见刘长秧瞅着自己,眉尖抖动一下,厉声道,“你勾引本公子惹下祸事,怎么现在还不想吃药不成?”
说完,仍捂着她的嘴巴,脸却转向掌柜的,语气恳切,“那烦请您告知在下于何处可以买到这去胎丸,事出紧急,实在是耽搁不得?”
说完,又把银元宝朝前推了推,“不知出售这药丸的上家在何处?我亲自过去,千金万金也要求来,不然,在下全族人的脸面就要被我丢尽了。”
掌柜的一双绿豆小眼滴溜溜一转,胳膊撑住柜台,脑袋探过来,“公子,不是咱们这儿的人吧?”
说完,见刘长秧不语,遂笑道,“上家咱们可说不得,这是咱们这儿的规矩,不过,”他看着银子,目露贪光,“去胎丸可不只药店有,金光镇上,卖此药的铺子比比皆是,公子自去询问便是。”
药店外的台阶上,阳光铺成一条乳白色的羊毛毯子,刘长秧方想步下台阶,腰间绶带忽然被人从后面扯住。
宋迷迭靠过来,咬牙切齿,一字一句,“殿下为何毁我清誉?”
刘长秧把已经到了嘴角的笑容憋回去,这几日她一直对自己不咸不淡,他心中存了许久的气还未消掉。
少年心性,总是如此,纵使早就被蹉跎坎坷磨灭了所有的单纯,在初尝心动的滋味儿时,也难免别扭,不试探和纠结一番,断不敢贸然交付出自己的真心。
“你当真了?”刘长秧扭过头,目光落在那张比自己矮了一头的脸上,阳光把宋迷迭的睫毛照亮了,扑闪着像两只小蝶,看得他心头一阵驰荡。可说出的话依然是在戏谑,初涉情事的少年只会以此掩饰自己的心悸,“宋迷迭,你不会真想跟了我吧?”
宋迷迭脸颊抽动几下,羞赧褪去,恨不得现在就和他拼命,可偏一群人站在台阶下看着,她又不敢当场发泄,只能狠狠点了两下头,一言不发从他身边掠过,走到莫寒烟和祁三郎身边。
莫寒烟早看出小师妹神色不对,静静看她半晌,“迷迭,何事?”
宋迷迭知道师姐不喜自己和刘长秧接触,也不好在她面前诉苦,更不能说他造谣自己怀了他的孩子,只得把苦水默默吞下,摇了摇头。
莫寒烟不再追问,看向刘长秧时,却见他抱臂站在街道中央,目光沉沉地注视着熙熙攘攘的人流。
“殿下可查到了六指在哪儿?”莫寒烟走上前去问了一声。
“尚未。”刘长秧依然看着前面,金光湖就在不远处,如它的名字一般,被阳光映得流光溢彩,就像一块巨大的金币。
可是这光,却暖不了人心。
“药店的掌柜说,金光镇上很多铺子都卖去胎丸,我想,这里许多人都知道六指在哪儿,只是他们不愿意说。”
一旁祁三郎吃了一惊,“不止药铺?如此看来,去胎丸在金光镇早已是一件人尽皆知的商品,除了只能在暗处交易,它其实和铺面里摆放的任何物件都没有区别。”
刘长秧的眸色瞬息一暗,“不止金光镇,从这里到西诏,路途不可谓不远,但半路上竟然有孙氏一族作为接应。那么,通向其他地方的官道商道民道上,也定然存在着无数个和孙家一样的接应,”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声音益发冰冷起来,“金光镇是它的中心,辐射开来,就是大燕所有疆土。”
祁三郎脸色铁青,咬紧牙关道,“所以才有这么多铺子卖那劳什子丸药,否则各地那么多买家过来,根本供应不来。”
“那得烧了多少孩子的骨头,才能制出这么多丸药?”听到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话语,宋迷迭早已把方才受到的羞辱抛到脑后,握得指节咯吱作响,“把他碎尸万段都不能解恨。”
刘长秧回头看她一眼,目光冷若寒霜,“何止他一人,这些帮凶,也一个都不能放过。”
说罢,将披在身上的大氅朝后一甩,手伸出来指着丈余外的一间酒肆,冷笑一声,“你们猜,那里的掌柜的,是不是帮凶?”
说曹操曹操到,酒肆中慌慌忙忙走出一个老头儿,圆胖的脸颊上简直写着“掌柜”二字,一边走一边冲里面的伙计吆喝,“苗家老爷子说大郎去外地了,可是这两个月没拿到货,补货的人催得我囫囵觉都睡不好。我今儿须得亲自去他家一趟,看他是真的不在,还是唬我,把货先给了别人。”
说着,便把一只钱袋子揣进怀里,迈开两条粗短腿,顺着长街朝金光湖的方向走去。
简直是得来毫不费工夫,一行人于是悄无声息跟上,一路顺着长街往前,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又一次来到金光湖旁。
湖仿佛是活的,层层鳞浪随风而起,美得炫目。
前方掌柜丝毫未有察觉,走到浮桥尽头跳上一只小舟,和双腿一样粗壮的胳膊娴熟地前后拉扯船桨,在一叶叶渔船的间隙中,见缝插针,游刃有余地滑行。
刘长秧方想追上去,却被祁三郎阻止了,“殿下莫要打草惊蛇。”
说着他一马当先走到浮桥最前面,手搭凉棚望向那条船,心中默数它经过的船身,直到看到它在一艘从远处看只有指头长的小舟旁停下,才眯起眼睛观瞧片刻,稍顷,重新折返回来,冲后面的人一笑,“我已经记下了那艘船。”
尉迟青目露疑光,“祁兄当真能......能记得?从远处看,这些渔船也就和一条长虫无......无异,更何况,还有渔船在陆续出湖,单凭位置也无法记得精......精准。”
“橹、尾舵、舱壁、风帆各不相同,尉迟兄怎么能说它们一模一样?”祁三郎眼睛眯起,“苗家的船风帆上打了两块补丁,一块浑圆,一块四方,自是不难认出。”
景王府的人皆面面相觑,回头,看宋迷迭和莫寒烟一副见怪不怪模样,便知这从长陵来的三人各有各的神奇,绝非人间凡品,遂走到浮桥边,三人一组,各取一只无人小舟,在祁三郎的指挥下朝前划去。
下了水方知这看似平静的湖面是如此聒噪,渔夫们是养水鸟的,水老鸭们彼此争食,声音沙哑难听。渔民们也不安生,吵架干仗者有之,赌钱下棋吆喝者有之,再加上现在正是正午时分,各家各户都在烹制午餐,油烟气四处升腾,呛得人恨不得像那些水老鸭一样,把脑袋匝进水下。
刘长秧心头浮起一种不好的感觉,总觉得船儿经过时,这些本来还吵得闹得不可开交的渔民们会瞬间停下来,眼角余光望向他们,不怀好意。他们乘坐的小船也会不时被撞一下,有几次,船身倾得厉害,他的人甚至险些落水。
第90章 孩儿岛
尉迟青也发现了这些鬼祟的眼神,哼一声,拿出一直别在腰后的长剑,“唰啦”一声抖开剑鞘。
渔民们差点被白亮的剑光闪瞎眼睛,于是识趣地各归各位,该干嘛干嘛去了。
几条小舟顺风顺水地继续前进,如此行了半炷香功夫,站在最前面一只船上的祁三郎轻吹了声口哨,手一摆,示意后面的船只停下。
前面停泊着一艘不起眼的渔船,上下两层,船身上的黑漆被水蚀掉了大半,斑驳不堪。渔船的帆被风吹得时而鼓起,时而飘陷,上面两个偌大的补丁却是众目共睹,一块浑圆,一块四方。
宋迷迭已然在摩拳擦掌,还未等刘长秧下令,身子便蹿飞出去,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附在船沿,双腿用力一蹬,跳到船舷上,不出声地朝前小跑几步,便扎进船舱不见人影。莫寒烟和祁三郎紧跟其后,却是兵分两路,一个跟在宋迷迭身后跑进船舱,另一个则顺着舷梯爬到舱下。
刘长秧也忙和众人一起登船,可是方在甲板上站定,宋迷迭和莫寒烟已经从船舱中出来,冲他轻轻摇头。
“没有?”
刘长秧拧起眉毛,刚想再问,祁三郎已经顺着舷梯爬上来,面色肃然,“下面的暗室中供奉着灯花婆婆的木像,可并未发现有人。”
刘长秧目光一沉,“这里一定就是六指的家没错,你方才也看到那酒肆掌柜上了这条船,可是为何会空无一人?”
“这里有股子药味儿呢,”宋迷迭吸溜了一下鼻子,“呛人。”
刘长秧也闻到了,目光四下兜转,终于发现船头处放着一只炉子,里面明明没有火光,上面却搁着口冒着白气的砂锅。
“有人刚从这里离开,”刘长秧心下了然,冷笑一声,“看来那掌柜也知道帮凶没好下场,发现了咱们跟着,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到这里知会他们逃了。”
话落,旁边一条小渔船中忽然传出几声轻微的咳嗽,声音小得几乎完全被水鸟嘈杂的鸣叫盖住,却没逃过刘长秧的耳朵。
“阿青。”他下巴朝那艘单层的渔船一抬,尉迟青已然会意,纵身一跃跳将出去,身子尚在半空,长剑却已出手,对准乌篷猛地一划,便将那棚顶一分为二。
两个人相互依偎着跌坐在乌篷中,均是知命之年,女人的头发虽已经全白,但看起来还算正常。男人却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虽然穿着厚实的裘皮,却仍能看到他上下起伏的胸口。
男人看到已经暴露,终于把憋了许久的一声咳嗽从嗓子眼喷出来,一同出来的,还有一大口黑红色的血,落在水中,化成一朵诡异的花。
“痨病,”祁三郎口中咕哝一声,“这就是你儿子把褚玉捉来的原因吗?”
“孩子在哪儿?”刘长秧居高临下看那老头儿,目光凛凛。
两个人虽抖得厉害,却谁都没有答他,嘴角抿出坚定的纹路,显然是在宣誓自己死都不会说的决心。宋迷迭着急了,跳到小船上,虎口卡住老头儿的脖子,“不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老头儿笑着咳嗽,声音低若蚊蝇,“姑娘,我快死的人了,还怕被你割舌头吗?”
刘长秧修长的手指在船舷轻轻敲击,“咚......咚......咚......”三下过后,他朝下略略俯低身子,眼底清波微漾,溢满湖光,“阿青,把人带上来。”
宋迷迭看了一眼紧闭的暗室门,又看了一眼把守在门外的尉迟青,冲他问道,“殿下把自己和那老头儿关起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