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川烟雨半川晴——沧海一鼠
时间:2022-09-30 20:51:13

  可还未容他倾诉衷肠,脚下又是一阵轰鸣,大片火光在头顶洞口招摇,吞吐着熊熊火舌。
  “着火了,着火了......殿下,快离开这里......”
  人声传来,宋迷迭吃了一惊,也想明白了其他人为何迟迟没有来接应他们:整座岩洞,都是六指布下的陷阱,他引他们进入,放火,一网打尽......
  “快走。”宋迷迭和刘长秧手忙脚乱解开绑在褚玉身上的绳索,可方准备离开,浓烟却已经从洞口处扑来,翻天滚地,仿若妖怪出山一般。
  刘长秧自知情势不利,把抱在手中的褚玉朝宋迷迭怀中一推,“你轻功好,带着玉儿从上面的洞口离开。”
  宋迷迭正在焦急,听他这么讲,想也没想便背了褚玉,欲朝洞口的方向跃去,可是脚掌还未点地,似是想到什么,回头去看刘长秧,“殿下怎么办?”
  “我自会想法子出去。”他看她,有一瞬,似乎从她忽然蒙上了水雾的眼睛中读出了某种他期待已久的回应,怎奈黑烟缭绕,愈发浓烈,他抓不住,看不清。
  “快走。”他催了一句,心中却有万般流连,因为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面。
  宋迷迭的身子动了一下,口中说了句什么,刘长秧没听清楚,因为洞外忽然喧嚣起来,如雷声大作。
  本还张牙舞爪的黑烟一点点散去,头顶火光也熄了,露出一轮仿佛被镀了银的圆月。
  一个人影穿过尚未完全消散的浓烟,从洞外朝他们走来,发亮的军靴踩上碎骨,“咔咔”作响,身后飘扬的红色战袍朝后猎猎扬起,像一面旌旗。
  “臣救驾来迟,让殿下受惊了。”庄子鹄单膝跪下,冲刘长秧行礼,抬头时,一双修长凤眼中竟蓄满热泪。
  “苗家起初是以渔获为生的家族,但他们常常会在偏远地带拐卖孩子回来,不是为了赚钱,而是用这年幼童来祭祀邪神,用他们的血肉制成所谓的仙丹来强身健体。不过后来,仅仅只是渔获已经不能让他们在祭祀邪神之余维持生计了。”
  “于是他们慢慢开始把拐卖来的孩子分类,长相一般的卖掉,长相俊美的便留下来,杀食其肉,灸骨为丸,没吃完的仙丹也会拿到集市上去换钱,说是可以治疗痨病,还以行医算命为名,将用孩子遗骨炼就的丹丸卖给濮院之尼,乍浦之妇,用以打胎去私孕,获利甚厚。”
  “利字当头,这样一来二去,参与到这门丧尽天良的生意中的人便越来越多,臣收到停伯公的信后就开始着手调查,发现参与此事的共有十一户,共两百三十六人,均为他们在各地的接应和分支,至于贩卖丹丸的铺子,更是数不胜数,光是金光镇,就有药店、酒肆、客栈、甚至私塾四十余家兜售丹药。”
  庄子鹄说完,茶釜中的沫子也满溢了,他小心把茶水酌入茶碗,双手将其奉上,冲刘长秧垂眉笑道,“我们常年在外守边防,没那么精细,不过这方山露我记得倒是先帝最爱喝的,殿下尝尝味道如何?”
  刘长秧接过茶碗,脸被沸水中飘出的汽蒸地红润,“庄将军还记得父皇喜欢的茶。”
  庄子鹄从凳上起身,又一次单膝跪下,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先帝之恩,微臣片刻也不敢忘怀,臣虽无才,但一片忠心,天地可表,只恨当年被番夷所困,无法回宫救驾,仓皇赶到时,已时移世易,一切都晚了。”
  说完,顿了一下,目光上移,看向刘长秧,声音中已有哽咽之意,“当年,臣欲进宫质问那篡夺皇位谋害忠良的小人,却被停伯公于半路拦下,他告诉我,现在大势已定,莽闯进去,无非是多送出一颗人头罢了。停伯公还告诉臣一句话:蓄精养锐,终有用武之时。臣等了多年,半月前,终于等到停伯公的来信。”
  庄子鹄目光凛凛,被烛火照亮,一同被照亮的,还有眼角一道刀刻般的疤痕,“殿下,臣,愿意把这条命交托给殿下。”
  褚玉进来时,刘长秧正和庄子鹄正坐在茶桌两边,面对面相谈。她看到那两只茶碗中早已不冒热气,茶水却依然是满的,便走过去,将碗中的茶倒掉,重新舀出两碗递上。
  刘长秧见茶递到自己眼下,才看到来者是褚玉,于是拽了她的手过来,在手心中搓了几下,“这才好了,就下床乱跑。”
  庄子鹄在一旁抿了抿嘴,“没想到褚大统领竟然生了这么沉静的一个孩子,幸亏,长得,也更像褚夫人一些。”
  刘长秧点褚玉额头,“庄将军骂你爹呢,你也不反驳一二。”
  褚玉轻叹了一声,“说实话,不算骂。”
  说完,转头看向两人,“殿下,庄将军,方才你们在说什么?我见殿下眉头紧锁,似有烦心事。”
  庄子鹄经过两日观察,已知褚玉这孩子早熟,刘长秧说话又不避她,于是便一五一十答道,“我告诉殿下,廷尉司,可没有那三号人物,至少半年前我回长陵述职时是没有的。”他说着一笑,眼角一道触目刀疤将他本清秀的面容衬得有些狰狞,“廷尉司直于涵与我属同门,此人庸碌保守,且坚持女子不能在朝为官,以他的资质和态度,怎能挑选出这样三位超世绝伦之才?”
  刘长秧在一旁哼唧,“什么超世绝伦,小傻子一个罢了。”
  褚玉掩嘴一笑,“庄将军,您接着讲。”
  庄子鹄喝口褚玉递过来的茶,继续道,“廷尉司这块地界,我看有一大半都要划归校事府了。”
  刘长秧睨他,“祝洪?”
  庄子鹄点点头,“廷尉司掌复审御史检勒之案件,校事府管侦察刺探官民情事,二者事物本就有重叠,再加上校事府是今上亲自设立的,那祝洪根本就是他的耳目,权力之大,在众卿之上,于涵这样的人,怎敢对他的安排有所违抗?”
  “庄将军的意思,他们三人,极其有可能是校事司的校官?”刘长秧的指肚在茶碗上摩挲,目光停滞在白气蒸腾的茶面上,缱绻着氤氲。
  “殿下,”庄子鹄肘撑在茶案上,身子朝前刘长秧的方向凑近一点,压低声音道,“不管是或不是,他们三人已经知道殿下私自离开西诏,又知殿下与臣会面,所以无论如何,也留不得了。”
  褚玉在旁边清了下嗓子,庄子鹄于是转脸看她,笑道,“小姐有何高见?”
  “杀不得,”褚玉看着庄子鹄,眼睛弯起,“杀了他们,祝洪知道了,还不得闹个沸反盈天?”
  庄子鹄摇头,军人的狠辣从眼角冒出,“这里偏远,神不知鬼不觉剁了,扔湖中喂鱼就是,祝洪难道还能找到证据不成?”
  “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喜欢剁人喂鱼。”
  刘长秧嘀咕一庄子严没听清楚,于是又转头看他,口中“啊”了一声。
  刘长秧冲他摇头,“此事事关重大,此三人与肖闯关系密切,你也知道,肖闯这个人,每日恨不得书十封信向朝廷汇报我的一言一行,容我考虑后再做定夺。”
  庄子鹄道他另有打算,遂不再做声,转身冲褚玉问道,“小姐身子刚好,还是要静养几日,我这里虽不比王府,但军营中的郎中跟了我多年,也是见惯了各种刀伤剑伤的,经验还算丰富,让他开几味药,给你好生调养调养。”
  褚玉躬身谢过,站直身子时,琥珀般的眼睛看着两人道,“其实我夜半过来,是因有一事想不明白,所以才无法安睡。”
  刘长秧方才正在专心品茶,听她这么讲,抬起头来,“何事扰得你不能安眠?”
  “六指,”褚玉眉心簇动,“他曾将我带到一座无人的土楼,在那里,我侥幸脱难,可其他几个孩子却没有免灾,全部被六指杀害。”
  说到此处,微微一顿,红了眼角,“我本以为他只是只身一人,可是我想错了,那些孩子的尸首是被六指的手下给烧掉的,四五个人,一下子就从荒山野岭窜出来了,那时我才知道,他们早就候在外面,就等六指下令行事。”
  
 
第93章 杀人
  刘长秧眯缝起眼睛,“玉儿,你的意思是?”
  “光是处理几个孩子,就有这么多属下出来帮忙,可六指被困岛上时,却无一人阻拦,除了一个提早部下的放火的渔人,而那人,也葬身在火海中,再无法从他嘴里撬出什么。”
  庄子严放下手中茶碗,神色肃然,“小姐说的是,此事确有蹊跷,我手下的人顺着六指这条线索查下去时,也是困难重重,抓人总是会慢一步,似是有人先一步通知,让他的人提前逃走了。”
  “而且他命人放火,”褚玉的声音放得很轻,“那么大的一场火,若是没有庄将军及时赶到,我们都要葬身火海,连他自己,都无法逃走。所以六指明面是死在宋大人手里,其实,是自戮。”
  “他们在保留实力,”刘长秧若有所思,眼珠子幽黑一片,“牺牲六指?保全后面更大的利益?”说着,他摇头,轻声道,“不会,邪教左道总是等级森严,教众为了首领的安危,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连死都不怕。六指是他们的头儿,又怎么可能牺牲他自己?”
  “难道是他祖父?”褚玉喃喃着,目光落在豆大的烛火上,饱含疑虑,“六指说过,他的祖父已经死去多年,但又说,他现在听命于他的祖父,听命于一个死人?死人又如何会说话?”
  “邪理奇诡,或许,他口中的祖父,不过就是一个雕出来的桐木人,就与灯花婆婆一般,而所谓的说话,许是他心中的幻想,”庄子严思索着分析,“殿下不是还说过,六指说他经常听到那个被他杀害的那个女孩的声音吗?或许他人已经疯了,根本分不清现实和脑袋里滋生出的疯狂念头。”
  “那庄将军派人调查此案时,有没有听说过侍灯仙?”褚玉抬起眼角,看了庄子严一眼后,又瞧向刘长秧,重复了一句,“没错,就是侍灯仙。”
  庄子鹄愣了半晌,“侍灯仙?我倒从未曾听过,他是谁?”
  刘长秧也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看着褚玉,“玉儿,你是从何处听到这个称呼的?”
  褚玉语气滞住,许久,面露赧色,嗫嚅道出一句,“梦里,梦里听到的。”
  莫寒烟在岩洞中被烟呛到,这几日一直于军营中卧床休养,在祁三郎几位汤药的调理下才渐好了。
  这天,莫姑娘睡醒,觉身上爽快不少,于是也不喊人,自个穿衣下床走出营帐。
  外面是一线长空天接水,几只沙鸥在天际翔舞,洒脱闲适。
  祁三郎和宋迷迭并排坐在一只泥炉旁,一人执扇,一人添柴,正小心翼翼应付着炉中那团耀眼的火苗。旺了不行,熄了也不行,需以文火慢炖,轻熬两个时辰,方才能治好莫姑娘的喉咙。两人每天为了这一锅药,不知要费上多少心力,就是在祝洪眼皮子底下练功,都未曾如此认真过。
  莫姑娘脸上沁出少有的笑意,想说话,又被声咳嗽打断,引得两人同时回头过来,脸上的表情比见鬼还要惊恐。
  “师妹,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祁三郎想过来,又要顾着泥炉上的锅子,左右为难,急出满头的汗。宋迷迭却早已丢了扇子跑过来,两手揽在莫寒烟腰间,转过她的身子就朝营帐走,口中一叠声的“快快快”,也没快出个所以然来。
  莫寒烟握住她的手,脚踩住沙地不动,“哪里就这般娇气了,今日感觉已经大好了。”
  莫姑娘力大无穷,哪怕是在病中也绝非宋迷迭能撼动得了的,她自知力有不逮,只得可怜巴巴看着师姐,“真的......好了?”
  莫寒烟拉了她的手在一张条凳上坐下,扫她一眼,又看向一边扇扇一边添柴忙得不亦乐乎的祁三郎,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好了,无碍了,这会子透透气,就更好了。”
  祁三郎听她音声如钟,心中石头放下,口中却仍在啰嗦,“这药可不能断,病去如抽丝,得好好将养。”
  莫姑娘点头敷衍,口中却道,“庄子鹄,他来得是不是巧了些?”
  祁三郎抹一把被烟熏黑的脸,“我同师妹想得一样,这里虽然是他的地界,他每日都亲自驾舰巡航,可这次‘救驾’来得不早不晚,着实是太凑巧了。不过也正因为此,咱们才能脱难,否则......”
  他想起那日莫寒烟被浓烟几乎熏晕过去,还是心有余悸,不过即便如此,两人依然没能将那放火之人救出,那人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死,几次三番挣脱他和莫寒烟的束缚,奋力冲向火海,最终被烧成了一截焦炭。
  他为何一心赴死?如果不死,难道后面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在等着他吗?
  “可是景王这一路都在我们的监视下,咱们并未发现景王私联他人啊。”宋迷迭咕哝着,转脸看向莫寒烟,“师姐,这庄子鹄是什么人?难道也效忠于先皇?”
  莫寒烟未说话,祁三郎已经抢先答道,“怎会,效忠先皇的人早已被整肃得不剩几个,现在能留下来的,还能身居要职的,怎敢追随刘姓?”说完,轻声一笑,“庄子鹄和景王见面的事是一定要禀明师傅的,但这件事在圣上面前尚能说得过去,最要紧的一件,是景王私自出诏,此事一旦向圣上禀明,景王可就真的无法脱责了。”
  宋迷迭深以为然,“要先告诉肖将军吗?”
  祁三郎“嘿嘿”笑,“校事府办事,什么时候轮得到肖闯点头应允了,我早已通知咱们的人去向师傅禀明此事,这几日,应该就到长陵了。”
  宋迷迭掰着指头数日子,“咱们出诏已一月有余,算起来,也就两三天,师傅就能收到消息了。”
  话未说完,怀中忽然多出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头,却是沈知行在景王府刻下的“遗言”。
  莫寒烟眼角余光微漾,丝丝缕缕,落在宋迷迭身上,“没找到尸骨,这东西暂时无用,迷迭,你先把它收好。”
  风把夜刮得更冷更长,枯叶打着旋飘下,刚落地,便被马蹄踩得粉碎,只留下一片寂寥的“咔咔”声。
  马背上的人为了赶路,已经两天未眠,现在,却被这声音惊醒,打了个哆嗦,后颈的汗毛不知怎的,一根根直立起来。
  是枯叶的悲鸣吗?
  他将身上皮的袄裹得紧了些,一边催促马儿快跑,一边望向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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