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青做出一个“您走好”的手势,“宋大人放心,那老头儿快死的人了,殿下不会有危险。”
宋迷迭“哦”了一声,又看了紧闭的屋门一眼,方才拖着着步子离开了,到了旋梯,她却快速爬上去,来到甲板上后,趁无人注意,像只耗子似的一溜烟儿钻进船舱,四下打量,确定好方位后,这才走过去,轻手轻脚趴了下来。
这里是暗室的正上方,现在,她和下面那两个人只隔着一块甲板,一块不算太厚还裂了一条缝隙的甲板。
透过这条缝,她看到了刘长秧乌黑的头顶,和老头儿早衰的白发对比鲜明。
宋迷迭屏住呼吸,眼睛贴上缝隙,因为两个人现在谁都没有说话,而是面对面,眼对眼,定定地望着彼此。
这当然不对劲,刘长秧怎会对一个将死的老头儿施以如此深情款款的目光,恐怕能让他如此对待的,只能是景王府那些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吧。
宋迷迭又朝旁边偏了一下脑袋,现在,她能看到刘长秧的眼珠子了,那么黑,里面像有乌云翻动,后面藏着什么,她看不清,却不自觉被那一双眸子吸引。
于是将脑袋又贴近了一点,近得能看得清他浓密的睫毛和透亮的瞳孔。
他真好看,元尹,他真好看。
像是有一只手把她抓住,轻轻一扯,她便飞了进去,跌落在一片柔嫩的草地上,周围是鹅黄的花儿,很小,仿佛被一针一线绣在草叶上的一般。
对面站着一个人,是元尹,正背手俯身瞧过来,目光直落在她的心间,掀起轻颤颤的波纹。
元尹......
“在孩儿岛。”
四个字,仿佛一根绳索,把宋迷迭从刘长秧的眼睛里拽了出来,脑袋浑浑噩噩,像刚被人打了,可是她却努力抓住这四个字,用尽全力从幻象中逃离。
方才发生了什么?宋迷迭不知道,但却知道这四个字出自谁人之口。
是那将死的连割舌头都不怕的男人。
“在孩儿岛。”他又说了一句,忽然,身子一沉,朝后坠去,手空抓两把,却只碰到刘长秧的斗篷,被他朝后退出一步,躲过了。
“咚”的一声,已经被病榨干的身子倒在地上,他强撑着伸出一根指头,朝供桌上那尊木像指了一下,便再也没有醒来。
起风了,浪被掀起,张牙舞爪扑向甲板,复又褪去,只留下一片白色的泡沫,一层层涂抹上去,却洗不去船身上斑驳的痕迹。
宋迷迭支肘在船杆上,眼角的光瞟向站在船头的刘长秧,盯住他笔直的脊背,秀挺的脖子和被一根黑玉簪子归拢起来的发髻。
真是个漂亮男人啊,可是这么漂亮的一个男人,她却只敢盯着他的背影偷瞧,若是他转过身,用那双剔透的眼睛望向自己,她就连偷瞧都不敢了。
刘长秧转过了身,目光飘过来的那一瞬,宋迷迭的眼珠子飞速转向另一边,太快太慌,以至于她的表情很不自然,就像......就像中风斜视了一般。
“宋迷迭你中风了。”他果然抓住了重点,走过来看她时,语气虽然一如既往带着戏谑,嘴角却拉得很平,眉间也笼着难以化开的愁云。
“殿下在担心褚玉?”他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立,身上的大麾扫到她的鞋面。宋迷迭眨巴着酸痛的眼睛,望向前方的湖水,这里面有她和他的影子,于是她只得将目光从湖水上收回来,落在紧抓住栏杆的自己的手指上。
“你也看到了,”他停了一会儿,方才继续说,声音弱得一阵风就能吹散,“这伙人的凶残远在我预料之外,而褚玉,已经被抓走了一月有余。”
“她活着,”宋迷迭清了清嗓子,安慰的话不知怎么就从嘴边溜了出来,“我算过了,她活着。”
刘长秧身子一滞,微侧过身来,扶在栏杆上的手跟着轻轻一动,触碰上宋迷迭的手指,“真好。”
他的手指没有挪开,她也没有,刘长秧吸一口湿冷空气,眼底镀上一抹融融暖意,“褚大统领是我见过的话最多的人,身居内卫统领要职,却像个无微不至的老妈子,阿青的啰嗦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可也只学到了三成,”他笑了一下,暖意从眼角流淌出来,少见的和煦温柔,“殿下记得添饭,殿下记得加衣,殿下莫要贪凉,殿下记得把杂书藏好,太师看到要生气的......”
刘长秧看着翻涌的湖水,眼睫轻轻一垂,柔情敛起,剩下的,只是无尽的落寞,看得宋迷迭的心莫名痛了一下,“他是为了救我而死的,从长陵到西诏,处处都埋伏着凶险,今上因母后一句‘脉断于诏’留我一命,名为封王,实则和流放无异。可是他手下的人却没有揣准圣意,我乘的船被人动了手脚,沉没冰河,褚大统领和他的夫人为了救我,葬身河底。”
夕阳沉落,只剩下一线余光勉力支撑,就像一只细长的眼睛,窥视着黑波之上的几叶扁舟,它们摇摇晃晃,未几就要彻底被黑暗吞噬。
第91章 衷肠
“只剩下一个褚玉,”刘长秧又笑了一下,嗓音中凄凄之意,直透人心,“她出生在途中,那时,还是个半月大的婴孩,一只手就能抱住,和只小猫没什么区别。”
“怪不得你会哄孩子。”宋迷迭小声咕哝一句,抬起眼角偷瞄,却见刘长秧脸孔上重新涂上暖色。
“小娃娃不好带,”他摇头喟叹,“吃喝拉撒,哪个都要操心,刚到西诏时,那位还不像现在这般......这般‘善心’,衣食供应紧缺得很,甚至连衣服都要自己缝。阿青他们笨手笨脚,哪里会做衣服,所以玉儿的贴身衣物,都是我亲手做的。小孩子长得快,一件衣服穿不到半年就露出了腕子,只能把旧衣服拆了,重新缝补。”
景王殿下穿针引线,这画面,宋迷迭着实想象不出,于是干笑一声,“我都不会女红。”
刘长秧转过头来凝视她半晌,终于摇头道,“学学吧,不然你未来的夫君可惨了。”
宋迷迭“嘁”他一声,“这便不劳殿下操心了,我不挑,只要那人能让我填饱肚子便可,否则怎么练功夫?”
说完,却发觉身边的人沉默了,刘长秧眼观鼻鼻观心,似是入定一般。
“煮饭,倒也不难。”
许久,耳边飘来一句话,宋迷迭仿佛被蜜蜂蛰了,从头到脚一个激灵,“啥?”
他没说话,转头盯住她,眼珠似被浓墨染透,将她牢牢困在自己的目光中。
好在此时小舟猛地晃了一晃,又有尉迟青的声音传来,帮她解了围。
“殿下,带路的渔夫说那就是孩儿岛了。”
孩儿岛被数不尽的大树笼着,远望去,像个毛茸茸的草球,无一处不是葱郁。
船靠近的时候,惊起一大片在这里安营扎寨的鸟儿,鸟群像一片阴影从岛上方盘旋而过,飞向远处那只剩下一个光点的太阳。
可刘长秧却蹙紧了眉,冲身旁的尉迟青低语一句,“阿青,我觉得褚玉不在这里。”
尉迟青吃了一惊,浓眉低得几乎盖住眼睛,压低声音道,“可这是苗老爷子亲口说的,殿下,他对您,不可能不吐真言。”
“我知道,”刘长秧微眯起眼睛望向远处:这座岛,四处皆笼着生机,他甚至能想象得出在草甸上奔跑的兔子和飞舞在花丛中的蝶,这一切,和那个屠了孙氏满门的人着实格格不入。
“可若六指,不,是苗云天对他亲爹都没有说实话呢。”
尉迟青手心出了汗,把剑柄染得冰凉,“殿下的意思是?”
刘长秧忽然想起方才经过的另一座小岛,礁石筑成,寸草不生,远望去,像一个半伏在水中的巨大的石人。
“以防万一,兵分两路。”他定下心神,轻声道出一句话。
礁石上遍布无数洞窟,乍看去,就像骷髅的眼睛,黑黢黢,空荡荡,一眼望不到头。
祁三郎瞧着硕大的礁石下冷笑,“都说狡兔三窟,这六指,倒给自己安排了不下百窟。”
话音刚落,宋迷迭已经从最下方的一座石窟中探出头来,脸上混杂着惊诧和怒气,“找对地方了,他就是在这里烧孩子的,”她咬着牙,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洞窟里有烧过的痕迹,还有未烧干净的遗骨。”
众人听她这么讲,皆同时心惊起来,就连一向稳重自持的莫寒烟,心田也窜起一串惊鼓,眺目望去,总觉那些黑洞洞的石窟中,似是探出了数张苍白的小脸,皆挂着两道血泪,幽幽看向自己。
刘长秧又与他人不同,他心惊的同时,比之更甚的却是害怕,他怕失去褚玉,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方才还没有如此,可现在,越接近真相和结果,他却反倒退怯了,一颗心“咚咚”跳得厉害,腿脚发软,每走一步都在强撑。
那一面面被熏得乌黑的石壁,一颗颗被自己不小心踩碎的焦脆的骨头,以及充斥在鼻腔中的,焦和臭混杂的气息......
就着火把的光,他看到了一颗完整的头骨,卡在角落里,眼眶中爬出只螃蟹,钳着根焦黑手指。
脚步滞了一下,身子微摇,却听身后的宋迷迭喘着粗气道,“我非得杀了这畜生,大卸八块,丢进湖中喂鱼。不,喂鱼都便宜了他,我还要在他家的祖坟上贴满恶咒,让这一家子在阴司里尝尽酷刑,世世代代不得超生。”
她从未说过这般恶毒的话,刘长秧震了一下,倒被她的一腔怒气所染,体内的寒意不觉散尽了,脚步也轻盈起来,
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满地碎骨,朝岩洞深处走去,鞋底踩出的“咔吱”声响彻洞窟。
前方有光,不是火光,而是萧萧月色,仿若银纱,从上方罩下,在岩洞中铺出一个银白色的圆斑。
刘长秧和宋迷迭进入的是礁岩最上方的一个洞,却不知这洞的最深处却并不是封闭的,岩洞上方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像一张巨大的嘴巴,拼命吸食着灼灼月华。
月华中间站着个人,手脚皆被绑在一根木桩上,脑袋朝上微仰,仿佛在对着上天虔诚祈祷。可她的眼睛却是紧闭的,若非头发也从根部被捆在木桩上,她的脑袋应该早就垂下,耷拉在肩膀上。
“玉儿。”刘长秧急促呼唤她的名字,小女孩却对他不理不睬,依然双目紧闭,小脸被月光淬得青白。
不过纵使焦急,刘长秧他们却没有贸然朝褚玉走去,这样的伎俩,六指在孙家祠堂中就曾用过一次,谁又知道他会不会在这里用第二次?
更何况,他设下的饵现在是褚玉。
褚玉背后的阴影中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紧接着,灯花婆婆的脸便曝露在月光之下,就像从水底浮出的一般,贸然闯进每个人的视线中,桐木刻成的眼角和眉梢皆含满笑意,望之,却令人悚然。
六指用那只长了六根指头的手把面具掀开,凸出的眉骨和鼻梁被面具压出了一横一竖两道红印,深邃的眼睛便像沉了下去,有些看不清了,仿佛两盏昏黄的灯笼,被风吹得明晦不定。
他走到褚玉身旁,目光细细从小女孩脸上掠过,鼻子,耳垂,唇珠,然后,用那根多余的指头,顺着褚玉饱满的额头一直滑到下巴。
刘长秧捏紧拳头,却仍是一言未发,只盯紧褚玉的脸,在看到她胸口依然在轻微起伏时,心稍稍定下一点。
宋迷迭朝洞口吹了声口哨,通知其他人他们已经找到六指,口哨声落,回应她的,却是一声老鸦一般的桀笑。
“她很像一个人,那个人也是在这个地方被烧成一把灰的,”六指又笑了一声,“那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岛,进入这个岩洞,我看到了许许多多烧完的没烧完的尸体,腿软得走不动路,几乎是被祖父拖进来的。”
“祖父把她挂到这里,对,也是挂在一截木头桩子上,她当时已经死了,硬了,脑袋上的血污干涸了,盖住她漂亮的眼睛,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
“祖父塞给我一只火把,让我点了她,我照做了,有什么不敢做的呢,人都是我杀的,点上一把火烧了,可比杀人容易得多,又何必惺惺作态?”
“可是我错了。”
六指的声音浑然沉了下去,他用两只手抱住脑袋,头顶竖起的一根硬挺的头发颤了几下,和他的发出的声音一样,抖得几乎要断掉。
“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在火点着的那一刻,这个死了多时的人,她对我说话了。”
“火卷上她的裙裾,然后飞快地,爬上了她的脸,我看到她青白的嘴唇动了一下,她说,小天,果子很甜。”
“火烧光了她浓密的乌发,她的脸上已经结了一层硬壳,滋滋地响,可我却仍然能听到她在唤我的名字,她说,六指......”
“此后很长一段日子,我都能听到她喊我的名字:六指、六指、六指,白天黑夜,无处不在,仿佛要缠我终生。”
“于是,”六指缓缓抬起头来,现在,他们能看清楚他的眼睛了,如两点磷火,在岩洞中悠悠晃晃,“我斩掉了它。”
话落蓦地从腰后拔出一柄小刀,戳向褚玉的脖子,刘长秧只见刀影一闪,来不及多想,飞身冲过去,而就在他来到褚玉身边时,那柄刀被三支坚冰袖箭击中,断成四节叮当落地。
他终于抱住了褚玉,将孩子冰凉的身体纳在自己宽大的衣衫下,可耳边却传来得逞冷笑,抬头,他看见六指眼帘掀起,露出寒光,紧接着,便见他咬牙掰下了自己多余的那一根指头。
“我斩掉了它。”
他笑着,牙齿被月华照得雪亮,同时照亮的,还有那根藏在假指中的银针,五毒淬制,划破皮便能取人性命。
第92章 庄子鹄
银针直冲刘长秧面中戳来,他却因护着褚玉,半分也不挪移,而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脚下忽然传来“轰隆”巨响,几缕黑烟贴着月亮飘过,隐约,还有红光闪耀,仿若霞光蒸腾。
“咯嘣。”
六指的针停在刘长秧鼻尖前端,脑袋却被两条腿箍住,在肩膀上转了半圈,现在,他用后脑勺对着刘长秧,眼睛朝上方斜着,看向那个在顷刻间要了自己性命的人。
在听到颈骨的“咯嘣”脆响时,宋迷迭将双腿松开,袅袅落地,拍拍两掌,对准男人的胸膛轻扬一脚,六指便轰然倒地,砸碎下面灯花婆婆的面具。
你又救了本王一次,刘长秧不做声地在心里道出这句话,乌黑的眼珠子将一脸得意的女孩儿捕捉住,缠紧裹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