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川烟雨半川晴——沧海一鼠
时间:2022-09-30 20:51:13

  我曾经听到椿少爷和那只猴儿说话,他说,你没了娘,我也没了娘,正好,咱俩一处作伴。
  后来椿少爷长到七岁,小猴儿也长成了大猴,却依然每天气定神闲坐在椿少爷肩膀上,仿佛是那孤独小孩的护法。我想,如果后来不发生那件事,可能日子也就还能这么过下去,黄家不会散,椿少爷虽然孤独,但也会这么按部就班的走下去,长大,成人,一家子在一起,也算是和顺。
  那天,小猴儿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椿少爷的肩头,椿少爷则坐在水井边,一猴儿一人,就这么望着井中的倒影,用既不该属于小孩子也不该属于小猴的神情发着呆。
  这时,后面响起了“啧啧”声,猴子和少爷皆回头,看到呈祥站在那里,手中握一只梨子,冲猴子摇啊摇。
  椿少爷还未来得及阻止,猴子就从他肩膀上跳下来,朝呈祥连跑带跳地过去了,呈祥见这么个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东西窜过来,猛地吃了一惊,梨子握在手里,转身就跑。椿少爷连忙把小猴儿唤了回来,他知道,这个弟弟,他惹不起,他的猴子,更是惹不起。
  可是呈祥见猴儿不追自己,也站住了,又一次转身,用梨子诱小猴过去,口中边叫着“来吃来吃。”
  椿少爷见呈祥似是惧意消减,便也不再薅住小猴儿,或者说,不敢,因为夫人正靠在门沿看着这边,目光冷冷淡淡,似是想看看他这个哥哥下一步要如何做,是不是连一只猴子都不舍得让出。
  他可不想落下个不善待兄弟的口实。
  于是小猴儿又一次走到呈祥半蹲的身边,抓过他手里的梨子,想离开时,却被呈祥一把按住了背脊,另一只手去抓小猴儿的尾巴,揪紧了,狠拽一把。
  椿少爷想出声阻止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晚了,呈祥仰躺在地上“哇哇”嚎哭,右脸上,挂着一条半指长的挠痕,血珠儿正从里面冒出来,染红他的鬓角。
  椿少爷还听到了夫人的尖叫声,这声音不仅吓到了他,也吓到了犯了事的小猴,猴子一头钻进他的怀抱中,两只爪子死死揪住他的衣服。
  当天晚上,猴子就被老爷带走了,它被剥了皮,血淋淋的身体被丢到了土楼外面的树林中。
  呈祥的脸伤了,来的郎中说,他伤到了肌理,落下疤是一定的了。夫人动了怒,一只死猴子,在她看来远远敌不过上自己儿子脸上那道永远不会消掉的伤疤,于是她把火气全部撒到了椿少爷身上。
  椿少爷被罚跪在土楼外面,整整两天两夜,不给饭吃,也没有水喝,到了被允许进屋的时候,几近虚脱,是被我背进来的。
  此后又过了半月,有一天早晨,夫人从闵郡带来的一只乌瞳金丝猫被人发现剥了皮,躺倒在土屋外面。夫人说,头一天晚上,她分明在房里听到了外面猫儿的呜咽,自己的爱宠就是循着那声音出去的。
  此事不了了之,可四天后发生的另外一件事黄家所有人却都不能置之不理了。
  呈祥死了,也死在土楼外面,就和他母亲钟爱的那只乌瞳金丝猫一样,被人剥掉了皮。
  我是第一个发现他的,那是个薄雾弥漫的清晨,我透过墙面上的箭孔,看到了呈祥淡粉色的身体,仿佛裹着一层膜。他还那么小,蜷缩起来,像是个尚未离开襁褓的婴儿了。
  呈祥是被自己的妹妹呈露叫出去的,呈露说话晚,三岁尚不能语,唯一会说的两个字,就是“哥哥”。那天,呈祥在土楼中听到妹妹唤自己,便走了出去,却一去未归。
  老爷在呈祥死后问过呈露她叫哥哥出去做什么,却问不出半点眉目,小姐只会发出“咿呀”的纷乱童音,除此之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会不会是他?”夫人的头发散着,一张脸白如土楼上空那轮惨淡的月亮,她失去了儿子,也就此失去了所有的自持和理智,“是他,他最擅口技,所以模仿了呈露的声音,将呈祥骗出去杀了。”
  “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老爷眼底闪过犹豫,却被他强压下来了,“而且,他是……呈祥和呈露的兄长。”
  他毕竟是黄家的长子。
  夫人眼睛湿了,稍顷,脸上又爬上一抹决绝恨意。
  “我不用他以命抵命,只要他一根舌头,”她跪下,脸庞挂两条楚楚可怜清泪,爬到老爷腿边,去拽他的裤脚,“老爷,您心里也是明白的,杀了呈祥的凶手是谁,您是明白的,您总要给我一个交代,呈祥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黄质盯住她,静默良久,她于是又道,“我会再给您生孩子的,我还年轻,还能生许多的孩子。”
  那天晚上,老爷走进椿少爷的屋子,我看到他紧握在右手中的匕首被月光染成青色,头皮感觉像被什么猛地朝上揪了一下。
  门被锁上了,但透过窗子,还是能看到一高一矮两个影子,在烛火中重叠在一起。
  椿少爷的叫喊声很凄厉,即便隔着门,依然传遍整座土楼。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求饶,一声都没有,直到老爷红着眼出来,将那根鲜红的舌头丢到门外,我从外面望过去,也只看到一双被黑暗冲刷地褪了色的眼睛。
  椿少爷趴在地上,瞅住老爷的眼睛是空的,至少,我从里面读不出任何一点情绪,仇恨,绝望,悲伤......一点都没有,他整个人像是也变成那根从他口中割下来的舌头,是一个死物了。
  再后来,再后来......
  樵夫的唇角抽动,喝了口酒,勉强压住心头惊悸。
  再后来,就到了那个有血月的晚上,红月亮,我们那的说法,是要有妖孽现身的。所以那晚,土楼里的人天刚黑就闭门锁院,足不出户,早早歇下了。
  可到了半夜,月亮升得最高的时候,我却听到了人声,从土楼外面传来的,时断时续,如诉如泣,我却认得这把声音。
  是先夫人啊......
  她说:“舌头......舌头......老爷,还我儿的舌头......”
  月亮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而老爷,就在红月的灼热的光芒下冲出院子,身后长衫在林边一闪,就消失在林立的树影中的,喏,就是那里。
  樵夫抬起眼皮朝土楼外面一指,干涩笑声从唇边溢出,“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爷,活着的老爷。”
  那晚,我们找遍整座林子,晨光微熹之时,终于在林子边缘的神龛旁边发现了老爷,他身上的皮也没了,手却还抓着神龛的檐角,身体折叠成怪异的形状。
  “你们家少爷呢?”众人皆沉浸在这个离奇得不真实的故事中的时候,刘长秧忽然压低声音问了一句,问这话的时候,头顶无端刮来一阵风,吹走覆在上面的氤氲,露出那轮泛出了一点红光的圆月。
  “也是这样的月色啊,不过那天的月亮,要红得多,今天的,还担不起血月这两个字。”樵夫的思绪被风打断,仰头盯着那月看了半晌,才终于望向刘长秧,去看他依然含着笑意的眼睛。
 
 
第96章 小哑巴
  樵夫的思绪被风打断,仰头盯着那月看了半晌,才终于望向刘长秧,去看他依然含着笑意的眼睛。
  “椿少爷啊,”那眼睛帮助樵夫把出逃的思绪撵回来,他凝神,眉眼垂了一垂,方抬起头来,“椿少爷在那晚不见了,自此,再未出现过。”
  刘长秧依然眼角弯弯,似是对发生在这座土楼之中的人间惨剧很是漠然,“是黄椿杀了他的父亲吗?”
  老樵夫神色怯怯,脑袋却摇得若拨浪鼓,“怎么可能?椿少爷那时只有七岁年纪,七岁的孩子,怎能杀死一个成年人,再说......再说那是老爷,是他爹......”
  话至此,忽看见篝火那边的宋迷迭在挤眉弄眼,刘长秧于是看向她,“宋大人有话讲?”
  “舌头......”她说出两个字,紧接着,喉咙中忽爆发出一阵剧烈呛咳声,一时竟是怎么都止不住,胸口上下起伏不止,直引得祁三郎和莫寒烟都围过去查看。
  宋迷迭生了重病,这病来得突然,却一连两日势头不减,高温难退,将她烧成一只被霜打蔫的茄子。可是启程回诏却已是半刻也耽误不得,刘长秧已经离开西诏一月有余,再不回去,就算肖闯眼瞎耳聋也能发现他擅自出诏了。
  于是在一个阴雨不绝的早晨,一行人踏上回程之路,只留下术精岐黄的祁三郎在土楼照顾尚未痊愈的宋迷迭。
  “咳咳......咳咳......”
  宋迷迭软绵绵靠在榻上,从箭洞中看那一行渐行渐远的队伍,不知怎的,心底竟生出些微凄苦之意来,扭头,见祁三郎也如自己一般,看着远行之人发呆,眼瞳中明明白白书写着恋恋不舍四个大字,便知他更胜自己一筹,对莫寒烟的离开悲悲戚戚,仿佛此生都不得再见一般。
  “师兄,药要凉了,”宋迷迭不得不提醒祁三郎,他手中还捏着她救命的药盏,祁三郎略晃了晃神,目光终于从箭洞中收回来,走到榻边,将那一茶杯苦药喂进宋迷迭的喉咙中。
  是夜,风雨更急,未几,雨凝成了雪,雪粒被风裹挟着,从箭洞闯进屋中,带来阵阵刺骨寒意。
  宋迷迭醒来时鼻间还弥漫着股未散的香气,乍闻上去是清冷的,多吸几口,却觉得腻味。
  她觉得不对,忙唤在旁边打地铺的祁三郎,可嘴巴张了几张,却只发出几声“唔唔”,嘴唇和舌头皆是麻木的,硬得像三段木条,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字节。
  好在祁三郎也并未睡死,宋迷迭见他摇摇晃晃起了身,朝自己走来,迈出两步,身子却直挺挺倒下,砸出惊天动地一声闷响。
  前方房门裂开条缝,一个人影穿进来,手上托一盏古旧铜灯,里面烛火跳跃,照亮他稚气未脱的脸。
  他的眼珠子很黑,里面却有明光闪动,像两把鬼火。
  小哑巴......
  宋迷迭用三个“唔唔唔”代替这三个字,这小孩儿听懂了,于是颔首微笑,脸上的沉静与他的年纪格格不入。
  “在这里,不如就叫我黄椿吧,毕竟,我虽被爹割了舌头,但从未哑过。”
  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
  黄椿笑了一下,露出被烛火映得莹亮的一口白牙:“哦,对了,不如就从黄质死的那个晚上说起吧。”
  那晚的月亮,红得仿佛被火焰炙烤过,我就站在这样的月色下,看着他跌跌撞撞朝我跑来,披头散发,眼珠子似乎也被月光映红,透着抹疯劲。
  “我就知道是你。”跑到我身边时,黄质却忽地停下,隔着一人的距离,我看到他红一块白一块的脸,不那么像往日那个沉默少言的父亲,陌生得我有些认不得了。
  他身高体胖,不像呈祥那般好对付,扑上来的时候,我整个人被他压在身下,伸手想卡他的脖子,却发现自己的手指甚至都环不住那根粗短的脖颈,反而被他制住。
  他的拳头握着风,砸在我头上身上,没命的,一下又一下。以至于看到那条从他身后斜出黑影的时候,我几乎已经疼晕了过去。
  爹软绵绵扑倒在我身旁,口中喘着粗气,却很快没有了动静,他的背后,插着柄匕首,深入肋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侍灯仙。
  “你喜欢剥皮啊,我帮你宰了他,你,可以像对你弟弟一般,剥掉他的皮。”
  我剥了黄质的皮,并在那晚,离开了这里,一路风雨飘摇,跟着侍灯仙来到了一片金光摇曳的湖泊旁,我不知他将我带走要做什么,甚至一度以为,他是心起怜悯,要救我脱离苦海。
  直到,我看到了那些孩子,那些被杀死,再被烧成灰献祭的孩子。
  纵使我也曾亲手剥掉弟弟和父亲的皮,可见了那......那人间炼狱般的场景,还是心悸不已,因为,那些孩子们的结局,也会是我的结局。
  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无非是知道了自己的死期,甚至,看到了自己死后的惨状。
  好在这个时候,出了一桩事,使我已经看得到的必然,朝后推迟了一点。
  侍灯仙死了。
  他生了一出怪病,这病来得突然,将他尚算硬朗的身子骨瞬间侵蚀得土崩瓦解,片甲不留,不到三旬,便撒手人寰。
  乌合之众,一时无主,苗家的家主死了,他儿子是个常年起不了床的病秧子,苗云天虽算成器,但年岁尚轻,下面一干人等自是不甘心听他的指挥调配。
  除非,侍灯仙重新活过来,死人不能活,侍灯仙却能附在活人身上。
  宋迷迭口中又“唔唔”了几声,她看着黄椿的脸,想象着那天六指的表情,他也定如自己一般,满脸的惊愕,当听到祖父的声音,从那个没有舌头的孩童口中流泻出来的时候。
  “吾虽身死,但仙魂不灭,从此,便以黄椿之身重现世间。”
  半大孩童,大都一派天真灿漫,对世事尚不通透。可他是黄椿,智多近妖,残酷无情。
  “这么多年,我看着他们杀人,便也学会了分而食之,唇齿留香,看着他们炙骨磨粉,便也学会了炼丹制丸,牟利万贯。”
  “不知在什么时候,我似乎真的变成了侍灯仙,不用以声音伪装,我早已成为了他。”
  他笑,“所以,六指从来也不是侍灯仙,侍灯仙是我,是我黄椿。”
  “在孙家见到你们的时候,我服丹佯装假死,让你们误以为六指带走了我的尸身。其实,孙家的人,都是被我杀的。而这次,我本不想因为一个已经死了的六指冒险,我知道他,嗯,元尹,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去招惹的,可怎奈你恰好病了,那么,只能借你的命重振侍灯仙的威名,现在我们腹背受敌,元气大伤,我需要这么一个机会。”
  黄椿又走近了一些,他身后的门外,隐匿在暗夜中的条条人影忽然发出阵阵叫嚣,像一波波的浪,此起彼伏,越涌越高。
  火炬的光簇簇点点,仿佛散落在田野的星。
  “侍灯仙......”
  “侍灯仙......”
  “扒了她的皮,割下她的肉下酒......”
  “分食其肉,挫骨扬灰......”
  门外的眼睛盯着黄椿,他们听他的,他,也要听他们的,如此,方能平衡。
  黄椿举起手里的灯台,他已经走到宋迷迭的榻旁,而目光中那个女孩子,曾经杀死了六指并把他的尸体挂在旗杆上,现在,却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了。
  敲碎她的脑袋,简直是轻而易举。
  黄椿抬起了手,眼睫却忽然颤动起来,口中剩下的半截舌根僵住,变成了一块冷硬的石头。
  有什么东西钻进了他手腕的脉搏,像一股飒飒的冷风,顺着血流窜开,飞快传遍全身各处。黄椿垂头,借着烛火,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口子,细得血都无法在一时间渗出来,却是能要他性命的一道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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