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为抓头,“老师?大人您春晖四方,人们都说,这些仕子中十之七八都是您的学生或曾听过您的授课,”他掰着指头,“这么多人,有为可猜不到是谁了。”
杜歆伸手在他脑门上一点,“你无需知道他是谁,只需记住,他是我最......”他顿了一下,眸中精光陷落,“最心疼的学生。”
宋迷迭身子好全后,一行人重新上路,风尘仆仆奔波半月,终于到达西诏境地。
这日,风和日暖,花草飘香,阴沉了几日的老天爷终于绽出笑脸。可刘长秧却一反常态没有骑马,而是与褚玉共乘一辆马车,跟在队伍最末端。
宋迷迭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她看到了一队大雁,一时心中兴起,便吆喝马儿朝雁队追去。
“殿下的针线功夫又有用武之地了,”听到宋迷迭的声音,褚玉高深莫测一笑,手指在身上比划几下,“麂皮坎肩,玉儿长大之后都没有这个待遇了,殿下还敢说自己不偏心?”
刘长秧斜靠在坐塌上看一本书,书封遮住脸,只露出两条秀挺长眉,深入鬓角。
“逃避是无用,迎难而上,方为正道,这都是殿下教我的,”褚玉不依不饶,身子探向前,将书从他手中扯走,可在看到刘长秧的脸时,却倒抽口气,手中的书本应声而落,“元尹,脸怎么这样白?”
汗水顺额角落下,刘长秧手扶坐榻想撑起身子,怎奈力不从心,又一次朝后倒去。
“头痛得厉害。”他看向褚玉,却发现她的脸孔变得模糊,渐渐地,消隐在晦暗的车厢中。
紧赶慢赶回到景王府,刘长秧却在休憩一夜后,完全好了。众人于是松了口气,都当他是受了风寒,并无大碍。
而都护府那边,却是惊涛骇浪。
祁三郎不顾护卫阻拦,直接闯到内院,拍响了肖闯卧房的大门。
里面传出一声男人的闷哼,一声女人的嘤咛,肖闯提了裤子刚要骂人,却在听到祁三郎的声音后顿住,“肖大人,您在景王府安插的探子眼睛还没瞎吧?”
片刻后,衣衫不整的肖将军从卧房中走出来,冲祁三郎赔笑揖礼,“祁大人,此话怎讲?”
祁三郎听闻,差点气得冒烟,“刘长秧私自出诏,已一月有余,就连我们三个,也许久未在将军面前露脸,怎么将军半点风声也没收到?”
肖闯张大嘴巴,大得几乎能塞得下一只拳头,许久才缓缓阖上,“这.....这些日子边境总有流民来犯,百姓不堪其扰,我只好亲自带兵防守......”
话未落,房中忽的传来娇滴滴的呼唤声,“将军,前日您留宿在冬雀房里,昨日又被流萤抢了去,说好了今日到我这里来的,怎么出了门就不回来了,床榻都冷了。”
五日后,天朗气清,一碧无际。
刘长秧和尉迟青各乘一匹快马,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疾驰,马蹄在身后掀起蓬蓬尘土,衬得两人仿佛在腾云驾雾一般。
“殿下,咱们这是要去哪......哪里,您为何只让我......我一人跟着,还让我备上两日口......口粮?”
“阿青,酥油饼给我一块,晨起没吃饭,有些饿了。”
“有,有,给您......这才回来没几日,您身......身体又刚好些,怎么就急慌慌地又出门了?何事如......如此紧急?”
“阿青,带水了吗?噎着了。”
“有......有......您慢点吃。哎,怎么朝南......南走了,殿下您要拐弯倒是提前招呼一声,我这马脾......脾气大,缰绳勒得急会不耐......耐烦的。可是,咱们出门就向南......南不就得了,为何要兜这么一个大......大圈子?”
“......”
“殿下,阿青再......再多一句嘴,咱们这到底是要去何......何处?”
刘长秧深深叹气,“阿青,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以此宽解你行途乏味如何?”
第99章 故事
刘长秧深深叹气,“阿青,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以解你行途乏味如何?”
城外有个年轻人,姓张名一,没错,就是一二三四的一,年方十八,是个要参加科考的举子。张一为心无旁骛读书,一人独住在城外的偏院,每日也就由小厮送上一日三餐,除此,谁都不见。
这一天,张一又和往常一样,温书温到夜半,眼见那月儿西沉,启明星升起,他也终于放下满肚子的文才政论,负手来到院中,看着天上的星月,许久后,轻轻叹了口气。
怪的是,院外竟也传来叹息声,来自一个女子,在一只乌鸦扇着翅膀飞离枝头后,她又叹了一声,比方才更清晰,也更娇柔。
“姑娘为何叹气?”张一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身处现实,因为他本就住在城外偏远处,别说女人,平日就连只母鸡都很少看到。
“妾家中连旱三年,颗粒无收,遂与父母哥哥离开家乡,希望能寻一处鱼米丰饶之所。怎奈走至半路遇上强盗,仓皇逃命时,竟与父母兄长走散,连寻两日,皆是无果。现妾已经两日水米未进,身上又没有盘缠,前方无路,目极处皆是绝境,又怎能不自怜哀叹?”
那声音嫩得像把刚长出来的禾苗,中间偶尔夹杂几声极轻的抽泣,砸在张一心头,令他的心脏也跟着抽动起来。
“小生一人独居于此,嗯......姑娘若不介怀,请进来用一些吃食,稍作休整后,再想脱困的法子。”
张一虽是读书人,仁智礼仪背得熟溜,脑子却没有被这些东西束缚住,他自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书本上的东西是考试用的,可是考试能当饭吃吗?能救人命吗?能填满人心中沟壑里的欲望吗?自是不能。所以书是书,人是人,书捆不住人,人也不可能事事都遵从书中的教条。
否则,就得被自己累死。
张一是个好人,对那女子,他现在并无半点恶念,只是同情。可外面是个姑娘,独身的姑娘,相较于他,这一重身份本身就不知多出几重风险,她敢随随便便就踏进这个陌生的院落吗?
张一耐心等着她的回答,心中却已笃定她不会同意,同时也想好了,若她不同意,他便将食物递出去,暂解她燃眉之急。
“公子,请开门。”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张一愣了一下,因为声音很近,显然方才,她已经无声无息走到了院门旁。
她没有半分犹豫,在听到他的邀约的时候。
张一伸手将门拽开,趁着月色,他看清楚了那站在花树下的女子的模样:乌发如水,纤腰若柳,一朵艳红花骨朵恰好落在她的鬓边,将她的皮肤衬得似雪一般的白。
可这些,在与那双眼睛比起来的时候,却都显得逊色了。
女子长着一双异瞳,右眼棕褐,左眼天蓝,像两汪天然的湖,交相辉映,虽色泽不同,却半分也不显突兀,看得久了,便恨不得跳进那两汪湖水中,沉溺下去。
冷风吹过,头顶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打在张一头上,终于将他从目瞪口呆中唤醒。这书生身子朝旁一侧,手向院中送了一下,嘴巴张一张,却没说出一个字来。
女子却款款走进去,来到张一读书的屋中,坐好,目光飘过来,落在张一身上,“公子,妾腹中饥饿。”
张一手忙脚乱地把家中送来的,尚未吃完的点心送到女子面前,也未来得及热一热,就这么仓皇地,双手捧着奉上。
女子捻起一块点心,不知有意无意,指尖在张一手心里刮了一下,她仰脸看着他笑,“公子,妾填饱肚子,还想借公子的床榻睡上一觉,奔劳多日,妾实在是疲累万分,腿酸脚麻,一步也走不动了。”
“张一同意了?”尉迟青揉揉鼻子尖,闷声闷气问了一句。
刘长秧点头,继而看着尉迟青的眼睛,“阿青,若是你,会怎么做?”
尉迟青一握拳,“我会......会把她赶......赶出去。”
刘长秧皱眉,“为何?”
“这女子一看就不像好人,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和男人共处一室?还......还这般......这般......”
“风骚?”刘长秧噗嗤一笑,把尉迟青不好启齿的那个词代他说了出来,他轻轻摇头,“阿青啊,你从旁观者的角度,用居高临下的态度,便能发现这女子的举止确实古怪。可是当事者却未必能这么清醒,尤其张一,他当时年纪尚轻,又第一次接触女人,还是这样一号倾城倾国的人物,便难免被她牵着走了。”
说罢,啧了一声,“还有,阿青你......”
尉迟青见他欲言又止,不解道,“殿下支支吾吾,又是......又是为何?”
“阿青你啊,怪不得一把年纪还找不到娘子。”
继续讲那故事,女子在张一榻中睡了一晚,张一就在院中坐了一晚,心中虽澎湃,行动上却不敢有丝毫僭越。第二日,女子早起推门,经过一夜休整,愈发显得容光焕发,真乃世间真绝色。
“公子,妾昨晚思虑半晌,还是无果,妾孤苦无依,如今只能倚靠公子一人,还望公子能允妾在此处多住上几日,再谋后路。”
这番话原是张一对她说的,但他昨晚已然改变了注意,决定今天就送女子到父母处,让他们为她寻一条出路,可是现在,她先将这番话讲出来,若他拒绝,倒显得自己背信弃义了。
更何况,女子泪眼朦胧,语似黄莺,张一看了听了,更是不忍心说出半个“不”字。
“妾知道公子正准备科考,身边缺少服侍的人,不如,就让妾多服侍公子几日,全当报答了。”她说着已经走近,一双异瞳望向张一将将抬起来的眼睛,攫住他的目光,“妾住在柴房,平日绝不打扰公子,公子需要时唤一声便是。”
女子就此住下,可她没有遵守自己的承诺,张一唤或不唤,她都会过来,端茶倒水,打扫针织,因为总躲着张家送饭的小厮,所以住了半月,也没被第三人发现。
一日,天降微雨,天气凉了不少,张一温书到半夜,打了个哈欠准备就寝时,却听到门响。女子端了一壶热酒进来,放于张一面前,斟了一杯,递上,“天凉了,公子喝些酒暖暖身子吧。”
张一从未拒绝过她,这一次,也同样无法拒绝,于是便喝了那酒,女子于是又递上一杯。
三杯下肚,头就有些晕了,张一不是好酒之人,但也不记得自己的酒量如此之差,他扶额,想许是太长时间未喝过酒,所以才如此不胜酒力。
正想着,酒杯已经触碰在唇上,张一勉力抬头,见女子亲手将酒送过来,另一只手却搭上他的肩膀,那么软,像一枚熟透了的杏子。
“他喝了?”尉迟青噶声问道。
刘长秧笑,“喝了,后面的事情你应该也猜到了,那女子委身于他,张一自是不能再将她撵走,更何况,他心中也着实倾慕那异瞳女子,所以便将她留下,准备科考后禀明父母,将两人的事定下来。”
“公子讲......讲这个故事,是让阿青多......多向那位张公子学习,好早日讨到......娘子?”尉迟青面露难色,“可私定终......终身,实在于......于理不合,更何况,天......天上也不会凭空掉下个异瞳美人来......”
刘长秧哽住,过了好一会儿方道,“阿青,你想多了。”
张一和那女子私定终身后,心头重担倒是放下了,白天刻苦读书,晚上美人相伴,却两者都没有耽误,着实过了一段如梦如幻的好日子。
可是突然,好日子戛然而止,就像晴天劈下一个炸雷,几乎把张一劈晕过去。
女子失踪了。
一日,张一起来,却看不见枕边人,手摸上床榻,发现那半边竟然是冷的,显然人已经走了多时。他慌得出门寻找,可一直寻到城里,寻了几天几夜,都没有找到她。
她就这么走了,就像她来时一般,无声无息,没有预兆。
可明明前一晚,她还依偎在自己怀中,捻着他的头发,听他讲了许许多多,他的父母,家事,抱负,愿景......
张一打了个寒战,他忽然想起,她从未对他说过她自己的事,只在第一天,她说和父母兄长走散,从后,便再未提起过一次。
她来自哪里?她是谁?甚至她叫什么,他都一概不知。
他唤她姑娘,她唤她公子,哪怕在把身子交付给他之后,这称呼都还未来得及改变。
第100章
张一着实颓废了一段日子,茶饭不思,书也读不进去,满脑子,都是那对异色的眼瞳,它们是两汪湖,他想溺在湖中,死在水底。
可是我前面也说过了,张一是个心胸豁达的人,这样的人,可能一时被苦难绊倒,却不会永远倒在地上起不来。
所以过了大概一个来月,他渐渐好了,也不是没有受伤,只是带着伤,也能继续朝前走了,哪怕每一步都是疼的,却也能捱过去了。
张一开始读书,比那女子出现前还要用功些,因为他发现,当脑子被另外的事情填满的时候,就不会感到痛苦了。
如此又过了段日子,有一日,张一在家中苦读时,院门却被叩响了。
这不是小厮送吃食的时间,所以张一心中一机灵,忽然开始期待,期待开门时,会看到那双异色的眸子。他踉跄着跑过去,颤着手来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的,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好友,今年要同他一起科考的举子。
哦,我们姑且叫他李二吧。
“贤弟,我要成亲了,今日是来送请帖的。”
李二笑得见牙不见眼,将手中大红的烫着“囍”字的请帖递到张一手中。
三、
“怎么忽然就要成婚,以前也未曾听仁兄提起过,这再有两月就要科考了。”张一看着手中的喜帖,笑着把李二迎进屋来。
李二也笑,赧得脸颊通红,“我父母早亡,又家中资薄,所以不像贤弟,非得父母之命,三书六礼,”说到这儿,他又是一笑,头不好意思垂下,“我只需自己认定,姑娘愿意,就行了,至于科考,放在婚后也不是不能。”
张一恍然,手在李二肩膀一拍,“懂了,兄台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哦,不对,应该说是倾慕之至,不立时将她娶进门,就生怕她飞了。”
说到这里,心中忽的一疼,又想起自己那飞走的心上人,脸上的笑不由变得凄苦,“兄台是对的,既是认定,那就赶紧将她娶进门,以免......以免夜长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