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看向宋迷迭,刚抬起眼睫,却被两道凌厉目光攫住,冰凌一般,冷得刺骨,是她的,却又不像她的,怎么会?
腿边那个早已被“迷倒”的祁三郎也动了一下,“嘿嘿”笑出声来,“黄椿,寒烟怎会舍得把我还有小师妹留在这鬼气森森的土楼里?”
痛,忽的从后心处传来,贯彻心肺,而门外的喧嚣声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他强撑着身体回头,看到土楼上面银光闪烁,是一只只瞄准了里面的弩箭,翎羽黑中带赤,分明是庄子鹄的玄甲营。
箭雨萧萧,呼啸而至,最快的一支,射中黄椿的脑袋,穿髓而过,半截箭身从额头透出。
他呆住,却见一串血滴顺着鼻尖落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溅成鲜红的花瓣。
黄椿终于倒下了,眼睛闭上前的一瞬,他听到门外此起彼伏的惨叫,仿佛来自地府的鬼号,如潮水般袭来,将他卷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97章 坎肩
刘长秧进来时,黄椿的眼睛还未闭上,斗篷沾到了地上的血,他嫌恶地啧了一声,解开斗篷,扔给身后跟着的尉迟青,负手走到宋迷迭榻前,弯身,眼含满笑,“演得像模像样,宋迷迭,你不会是在装傻吧。”
“装个鬼......”
伴随着脱口而出的三个字的,是一口浓稠的鲜血,落在刘长秧的袍角,凝成娇艳的花瓣。
“真的病了?”
最后钻进宋迷迭耳朵的是一句听不出半分调侃的话,她的身子轻飘飘倒下,落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苍南是一个小国,与大燕西南边境交界,国土却只有大燕的十分之一。
苍南国阳城附近有一座山谷,丘高沟深,草木繁茂。因谷中有幽泉叮咚,却闻声不见水,夜晚又常有鬼火闪动,因此被外人称为黄泉谷。
今天,在烧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时候,宋迷迭梦到了黄泉谷和住在谷底的人。
“弱而助之,强而削之,强弱均衡,故胜负难分,彼此缠斗不休,无暇顾外患也。”
“今大燕内部平衡已被打破,你且去助那弱势者一把,捭阖阴阳,让这碗被搅浑的水重新沉淀。”
说完,白衣宽袖的老者重新隐进林中,连一声鸟鸣都未惊起。
宋迷迭睁开眼睛,桌前被一团朦胧的烛火笼罩住的,是一个弓背垂首的人影。刘长秧怕烛光太亮影响她休息,所以将烛芯剪得很短,以至于他不得不将头压得低低的,如此才能避免把手中的针扎到自己的指头上。
“是什么?”
宋迷迭单手将脑袋撑起一点,去看那块他抓在手里的料子,很韧,每穿一针都颇为费尽。
刘长秧侧头,黑幽幽的眼睛盯住宋迷迭起了一点血色的脸庞,说出的话却是答非所问,“好些了?宋大人可是已经睡了一天一夜。”
宋迷迭用掌心抵住脑袋摁了摁,“还有些沉,倒是不晕了。”
说完,想强撑着起来,却被走过来的刘长秧摁住肩膀重新压回榻上,“才好点,就歇着吧,否则我就是缝十件麂皮坎肩都不够你折腾的。”
说话中,手还未来得及从她肩膀上撤下,两人一上一下对视半晌,刘长秧轻咳一声,转身要重新回到桌边,手里的麂皮却被宋迷迭拽住了。
“给我做的?”她声音轻轻的,手在麂皮上摩挲几下,“摸着就暖和......”目光顺着麂皮一路来到他捏着针的指尖,轻嗽一声道,“殿下的针线功夫这么多年都未退步。”
刘长秧把坎肩从她手里扯出来,重新走到桌边坐下,嘴角牵起一点,“我这个人,长成这幅模样,又身怀惊世之才,自知是没有姑娘能配得上的,所以不如早早学会这些功夫,自给自足。”
说完,便听到预料之中的干呕声,紧接着又听她道,“殿下为了褚玉可以不要性命,究竟是为何?”
刘长秧咧嘴一笑,“宋迷迭,我告诉你实情,你也要应承我一件事,将你师兄给你熬的曲莲天冬汤喝得一滴不剩。祁三郎说了,你以前总是用尽办法不去喝这碗汤药,他被逼急了,只能让你师姐捏住你的下巴,强行灌下,我不想给自己找这个麻烦,所以,你也不要给我找麻烦,行吗?”
宋迷迭叹了口气,然后点头答应,一则她真的好奇,二则是因为他手中那间麂皮坎肩。
刘长秧嘴角浮出一个浅淡笑容,倏地又消失,黑色的眼珠子被烛光镀上曾红光,却是暖不热的。
“那年我离开长陵,前往西诏,寒冬腊月的天,就和现在一样冷。到达白月河时,河水上已经结了层薄薄的冰,但载我们渡河的小舟尚能前行。船行至到白月河中间的时候,冬日稀薄的阳光从上面洒下,我被蛰痛眼睛,低头看向冰面时,却发现下面有一张人脸。我吓得失声,还未来得及提醒他人,脚下的船板就裂开了。”
“我掉了下去,身子被冰水覆上,就仿佛被一只大手握住,将我死命往下扯的同时,又像有刀子切割我的皮肤,疼痛难忍,连意识都在这样的疼痛中逐渐消弭。”
“几乎看不到头顶光亮的那一刻,手却忽然被抓住,勉强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褚大统领的脸,已经冻成紫黑色,抓住我的手指却是有力的。褚大统领用尽力气将我向上托,我心中亦有了希望,踢蹬着冰水,朝上游去。可就在这时,水下一柄长箭朝我的方向飞来,褚云他......为我挡了这一箭,却再也无力托我浮上水面。”
“那张脸就这么沉落了,胡子拉碴却总是带着宽厚笑容的脸,我想去抓,指头触到他的头发,却被另一股力量扯远。是褚夫人,她将我托上冰面,然后力气尽失,和她的夫君一起长眠于白月河底。”
“那时候的褚玉只有一个月大,出生就随父母远行,一路颠簸,连个完整觉都没睡过,却依然不被老天怜悯,在一条冰河上,失去了双亲。”
“后来我知道,那些埋伏在冰下的,并不是今上的人,只是一批会错圣意,欲杀我邀功的小人。可那又怎么样呢?我失去了父皇最忠心的臣子,褚玉失去了她的亲人。”
“我和她,从此便都是孤苦伶仃的了。”
说到这里,刘长秧哑然一笑,重新开始缝起手下那件麂皮坎肩,“两个可怜的人,只能相依为命了。襁褓中的褚玉失去了母亲,什么都需要照料,可阿青他们都是粗人,换个尿布就能跌了孩子,缝的衣服针脚呼呼漏风,着实不中用。这种情况在我们来到西诏后也没有好转,因为景王府连个可以使唤的仆人都没有,什么事情都需要自己做。”
“只能我来了,”他说着,手中的功夫却没有停下,捏着针线,眼神专注且温柔,睫毛一动不动,“一开始也是难的,手指上不知道被扎了几个血眼子,疼得连布都捏不住,针脚也参差不齐。可练着练着也就熟了,所以褚玉长到五岁,身上的衣服都是我做的,”他抬头,眸光闪动,投射到宋迷迭心间,“宋迷迭,你真幸运,前有褚玉练手,现在这件坎肩,可是暖和得很呐。”
然后,语气忽的一转,他站起身,将锅中刚熬好的药倒进一盏茶碗中,朝宋迷迭走过来,“该喝药了。”
宋迷迭皱着眉头喝药,那味药极苦,所以即便做好了准备,还是被苦味呛得连打了几个寒噤。
“有这么苦吗?”刘长秧见她喝完,手指蘸了点药渣送进口中,皱眉道,“确实是苦,你师兄莫不是想毒死你这个麻烦精吧。”
话落,还未容宋迷迭反驳,已经从随身的荷包中掏出块包好的蜜饯,拆掉油纸,塞进她的口中。
“你怎么......怎么还随身带着蜜饯?”宋迷迭口含蜜饯,问得含混不清。
刘长秧脸色微微一红,“我喜欢吃甜的。”说罢,将手中完工的坎肩丢在她腿上,“试试吧,应该合身。”
宋迷迭将麂皮看见捧在手里,对着密密匝匝的针脚一通赞叹,马屁拍尽,方将它穿在身上,反复摩挲几下才竖起拇指,“暖和,这病一时半刻便能好了。”
刘长秧斜她一眼,目光一转,却见祁三郎不知何时站在门边,手中端一盏冒着热气的茶碗。
他清喉咙,“迷迭,你师姐怕你不吃苦药,特让我炖一碗枇杷糖水送来,如今,似是......似是多余了。”
这话看似是对宋迷迭说的,只是宋迷迭听不懂,能领悟其中含义的便只能是在场的另一人了。
刘长秧没吭声,走到门旁,毫无愧色看祁三郎一眼,然后昂首出门,仿佛他方才刚做了一件能名流千古的好事。
“无耻之辈。”祁三郎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嘟囔,转身,却见宋迷迭冲他点点自己身上的麂皮坎肩,笑得很没脸没皮。
祁三郎绷起脸,“迷迭,男人送的东西怎能随便就收?”
宋迷迭如梦初醒,却并非觉得自己寡廉鲜耻,而是想起了莫寒烟手中那两只大力金刚锤。她不让她和刘长秧多接触的,可她方才和他共处一室不说,还收了他的东西。
“师兄,你别告诉师姐。”宋迷迭可怜巴巴求祁三郎。
祁三郎把手中茶碗放下,轻声笑道,“多简单,你把这坎肩扔了,你师姐又怎会知道?”
“可是,可是......”宋迷迭愣了一下,摩挲着柔软的麂皮,“这是人家好容易才缝好的,丢了,未免太不近人情。”
第98章 病
祁三郎脸上笑意加深,“那给我穿呀,寒烟问起来,就说路上偶遇一女子,慕我倾城颜,硬是要送我一件麂皮坎肩。”
宋迷迭咬牙切齿,“师兄。”
“好了,”祁三郎敛起笑意,“不逗你了,这坎肩你好生收着,别让你师姐看到了。”
宋迷迭笑着连连点头,可是很快,眉头又蹙起,“师兄,有件事我想不明白,景王在西诏不是钟鸣鼎食穷奢极侈吗?怎么刘长秧说他们刚到西诏的时候,一个仆人都没有,连衣服都得自己做。”
祁三郎翘起二郎腿,“这事我倒是略有耳闻,景王一行刚到西诏时,确实拮据,别说仆人,连吃食的供应都紧缺。后来有大臣上表,对圣上说了六个字,今上当时便改变了主意。”
宋迷迭眨眼睛,“是什么?”
“穷生志,富生昏。”祁三郎垂眸一笑,“那位大臣还说,若圣上过于苛待景王,恐朝野和民间会多生议论,有碍新君英主形象。”
宋迷迭手摩挲着麂皮马甲上的铜扣,指甲在上面刮了两圈,“师兄,那位大臣是谁?”
“当今丞相,停伯公杜歆。”
夕阳的光从宫门外斜照过来,虽被冬日的薄云笼着,却仍有些刺眼。
杜歆忙用手里的笏板去遮光,手刚抬起,身后的小内侍却抢先一步,走到他左边,抬起手臂,用袖子帮杜歆遮住那道斜过来的霞光。
“有劳。”
杜歆道了句谢,转头,却见那小内侍垫着脚,手臂举得高高的,姿态,着实算不上优雅,就像一只伸长了脖子却走得踉踉跄跄的天鹅。
“七岁?八岁?”
杜歆随口猜小内侍的年纪,那孩子垂着头不敢看他,嘴巴张了两下,还未答出一个字,肚子却已经抢先了一步,发出了一声悠长又曲折的肠鸣。
“饿了?”杜歆看他瘦骨伶仃的肩膀,心中忽然生出些许怜爱,于是快走几步,来到接自己回府的马车面前,冲早已等着的有为唤了一声,“带胡饼了吗?”
有为忙道,“带了,老爷上了车再吃吧,这里是风口,别呛了凉风,再病了。”
杜歆点头,“还是你思虑周到,”说完,冲那小内侍道,“上车吧。”
这话让有为和小内侍同时呆住,一个指着对方,“他上车?”一个指着自己,“奴才上车?”
杜歆笑,长须被风吹得朝旁侧飘起,“嗯,上车,吃饼。”
芝麻的香味溢满口鼻的时候,小内侍终于卸下了所有的拘谨,“这个味儿我,不是,奴才闻到过,没想,吃起来还要香上百倍千倍。”
一口尚未咽下,他又咬了一口,顾不得仪态,边说边嚼,“听说这芝麻的种子是从胡人那里得来的,所以做出的饼子才叫做胡饼,大人您说是不是?”
杜歆微微点头,“轻高浮起,炊之为饼,佐以胡人芝麻麻油,味道确实甚好。”
有为见他一块已经吃完,又递过去一块,边道,“我们大人也喜欢这胡饼,每次下朝,都要我带几块过来,祭他的五脏庙。”
小内侍闻言一愣,送到嘴边的胡饼慢慢放下,目光落在自己的双膝上,“那......大人,今天岂不是要饿着肚子回家......”
说完,把手中的饼朝有为怀里一塞,手在袍子上随便蹭了两下,掀开门帘便下了车,“咚咚”跑出几步远,又折返回来,冲已经把门帘拉开的杜歆深深鞠了一躬。
“大人,奴才没有什么好东西,只会做一道糖渍青梅,平时各宫的娘娘美人们都很喜欢吃的,奴才给大人备着,下次大人上朝,奴才拿给大人。”
说罢,不等杜歆回应,便又转身朝宫门的方向跑去,瘦弱的身影被夕阳扯出一道细长的影子。
“大人为何要对一个小内侍如此关照?”马车转头,在青石板路上洒下一串清脆的铃铛声,有为看着袖子上被胡饼洇出的油渍,皱了皱眉,“糖渍青梅,大人您最近被牙疼折磨的睡不好,再吃了糖汁泡出来的青梅,怕是连朝都上不,要告病了。”
“我正好不想上朝,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暖和时到溪边钓几尾鱼,天黑了去赌坊试试手气,逍遥自在,才是神仙过的日子,”说完,目光垂落,看向依然被有为拿在手里的胡饼,“这孩子,让我想起一个人,模样也有几分像。”
有为来了兴趣,抬起头,“是谁啊?”
杜歆一笑,“他当年稍大一点,但也只有十岁,虽看起来没有这般清瘦,但我知道,他心里的苦,却是满得要溢出来了。”
杜歆的手在膝盖上攥了一下,“不过,他的眼睛却依然是明亮的,通达世事的明亮,礼数也未失,虽然刚刚没了双亲,见了我,仍毕恭毕敬行礼叫老师,虽然,我只教过他三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