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仰头,伴着黑灰的雨水流进眼睛里,愣怔了许久
谁说人不与天斗?
他们赢了。
其后数天,人们将尸体掩埋,祟气驱尽。
玄门清点了一遍人员。
方家损亡惨重,长辈均殁,方清清昏迷不醒,方清衍强封剑灵几乎被反噬,两人清醒时已经是十日后了。
孟家家主与少家主被邪灵围攻而死。
只余下一名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呆愣地站在父亲与祖父尸体旁。
柳家因守的是后方,相对而言要好些。
长陵城百姓在此劫中幸存者,不过十之二三。
城外京观数座,皆是亡人。
以柳家牵头,开始逐渐恢复城中的秩序。
谢长安和长离日夜在水君府中,交替观测排布着太湖和曲水两地水量。
如今两处共用一出水源,稍有不慎必将牵扯两地生灵。
水君宫除了方清衍和方清清之外,其他玄门禁止进出。
一来,排布水源耗时耗力不便打扰。
二来,长陵城刚经历过浩劫,若水源是借调过的这件事情流传出去,又将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可一件事情越是想瞒住,便越勾起人窥探之心。
。
云梦泽先前玄门众多,柳家算是二流门派,远不如孟家,甚至比方家高不了多少。
但经此一劫,其他玄门要么离开了云梦泽,袖手人间之事,要么势力折损在了劫数中。
柳家便这样捡得了一个便宜,在安顿长陵城后事中又顺势得了民心,重新向方家提起与方清清结亲之事,态度也比先前强硬许多。
那日柳家家主柳无归在水君宫前将方清衍与方清清二人拦住。
柳无归笑道:“方柳两家往来密切,此番又有共劫之情谊……”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方清清打断,“行了,柳家主,就别再提定亲的事了,你儿子才一岁,喊我一句娘亲都不为过。”
“清清。”方清衍见方清清越说越口无遮拦,出言喊了一声,又客气朝柳无归道:“清清性情耿直,柳家主勿怪。不过缔亲一事需两厢情愿,还是请柳先生另择良缘。”
在场的其实除了柳家还有孟家的几位后生,便有人在一旁道:“你们方家两兄妹日日往水君庙跑,又看不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难不成是想攀上水君大人?”
柳无归连日来受到追捧感恩无数,一下子难以适应被驳面子。
在他的默许之下,又有人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之笑,阴阳怪气道:“听方姑娘言语之间的意思,是嫌弃柳少主年纪小,莫非是不想当柳家的媳妇想当柳夫人?”
方清衍见对方讲不成道理,便不再废话。
云中剑出鞘半寸,怨灵尖啸之音四起。
在尖啸声中,方清衍一字一句道:“方家看不惯无礼,各位谨言慎行。”
明明在不久前,几家玄门还能抵背相依,执剑相助。
人就是奇怪。
可共患难,却不可共清闲。
双方剑拔弩张,柳无归却忽然拿出了玄门首宗的做派,“方家以前虽然平庸,好歹没出什么邪魔反派。方清衍你低头看看你的剑。”他笑了一声,语气陡然转冷,“若不是方翁尸骨未寒,我今日便要动手替他清理门户。”
云中剑黑雾缭绕,剑身蛛网密布。
方清清先前灵气透支,灵台几乎枯竭,本要好生修养一段时间,不便再动武,但此刻也顾不得其他。
“方家如何,轮不到外人指指点点。”
随着话音一落,惊鸿剑出鞘,轻轻一挣空中便幻化出一片笼着寒意的银蝶。
柳孟两家亦是准备祭出自己的法器,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在这才忽如其来的对峙之中,水君宫那扇布满结界,常关着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谢长安从里头走了出来,这是他显露身份之后,第一次现身在除了方家之外的玄门面前。
柳无归其实并非不通人情,口无遮拦之人。
他在水君宫门口发难,便是认准了谢长安会因此现身。
仙君现世极其罕见,几千年来记录在册不过几起。
修道之人,就连远远瞥见一眼都算得上仙缘,更何况结交。
他们打听到,水君宫有秘辛。
水君大人似乎在为某事费心。
此时方家远不如柳家,既然方家兄妹可以为水君大人分忧,那柳家自然更加可以。
柳无归拱手行了大礼,身后弟子十分有眼力见地将一木匣端了上来。木匣里头装的是柳家的镇门之宝,净灵扇。
柳无归道:“净灵扇之风荡浊驱邪,安稳心性。柳某听闻水君大人最近有些费心费神,望能助以绵薄之力。”
谢长安淡淡道:“法器不必,本君倒的确有事筹备。”
柳家的确有心试探,想的是献出仙宝作为投名状,取得信任之后再去打探水君宫的秘密,攀一缕仙缘。
没想到谢长安直接就道出了关键。
在众人的目光之中,谢长安缓缓道:“本君意与方家结亲,清清已有仙缘,但毕竟还未飞升,本君想来还是需通告玄门一声。”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代天问责(三)
莫说柳孟两家, 就连方家兄妹都愣怔了半晌。
等人散尽后,方家才缓过神来,这个安排虽然唐突, 但却是当下堵住其他玄门, 安稳人心的最好方案。
一来, 方家姐弟可以更顺理成章的进出水君宫。
二来,方家长辈皆殁势单力薄,若无仰仗, 不出几年便会被其他玄门吞并。
玄门修道向来求稳扎稳打,不求投机取巧。
方家这次元气大伤, 长老尽殁, 想要重建门派需徐徐图之, 并非易事。
但实际上方家重建的速度要比预想之中快很多。
那些曾经被广授过方家减法的普通百姓,听说方家重建纷纷来拜师,其中不乏真正有天分之人。
也是从那时起,方家的家号正式改成了“不分二类,同乐同修。”
可安稳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转秋之后, 曲水与太湖均进入枯水期。
即便谢长安与长离将两处用水分配得十分小心谨慎, 也逐渐显露出捉襟见肘之势。
长陵城的百姓如惊弓之鸟。
前来龙王庙里求败的信徒络绎不绝,他们的所求所愿没日没夜地传到谢长安的耳朵里。人们日日求祷, 千万别再来一次旱了。
有一日长离问道:“若当真有一日水源只够一处使用,给曲水还是长陵。”
谢长安沉默了一会儿,“先保曲水。”
这些水源本就是曲水的。
这句话不知道被谁传到了柳无归耳朵里,柳无归大骇。
明明当初柳家是也自愿留在长陵城与百姓共存亡的玄门之一。
他柳无归也曾大义凛然慷慨赴死。
当初柳家在玄门之中不过微末之辈,尚可做到如此。
今日, 他贵为云梦泽玄门之首, 竟然开始害怕了。
柳无归将自己关在房中三天三夜后, 差人喊来了孟家刚刚十五岁的少主。
孟家祖上曾经出过飞升之人,风光过极长一段时间。
要是在以往,柳无归想要和孟家家主说上一句半句话,那都是要差人提前三天递交拜帖的。
而今日,他靠在议事堂的交椅上,抬了抬眼皮,对着眼前的半大小儿道:“想变强吗?”
原本垂目在门边的孟少家主听到这句话,猛地抬起头来。
天光自他背后洒落,将他整个笼在阴影之中。
他怎么不想变强,他做梦都想变强。
一天之内失去父母祖父母,他连伤心都来不及就被莫名其妙被推上了家主之位。
孟家以剑术服人,他剑意稀疏。
孟家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充斥着怜惜,但又无人信服于他。
他的亲人亡了,孟家也要没落在他手上了。
柳无归眯了下眸子,“你知道龙珠吗?”
将龙珠封进剑中,你的剑灵就是真龙。
哪怕是三岁孩童,随手一招便有虎啸龙吟之势。
龙皮可做甲,龙骨可为剑。
孟家小儿,你想变强吗?
“可……哪里有龙?”
“哈哈哈哈哈,哪里有龙……”
柳无归隐在暗处,笑声回荡在大厅里。
太湖水君的真身不就是一条龙吗。
太湖水君一死,曲水的水源永远落在云梦泽,谁都挪不动抢不走。
谁都不用死了。
可谁敢动手呢……
谁能动手呢……
“孟家小儿,你想要变强,就去做一件事。”
孟家少主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水君大人救了长陵城……”
柳无归忽然魔怔般笑了几声,大声道:“是我们救了长陵城,是你爹你娘救了长陵城!”
他眼中爆出狠厉,声音如同染血的尖刺,“水君要将水源送走,大旱再来一次,谁经得住折腾?长陵城要完了!”
“你爹娘就白死了知道吗?”
在秋老虎最盛的那几日,谢长安将水源从曲水借调过来,长离留在曲水安抚子民。
水源落地的刹那,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铜锣声。
紧接着谢长安胸口猛地一震!从云霄上直坠而下!
方清清和方清衍正在习剑,感应到异常的灵力震荡,匆忙赶过来的时候,柳孟两家已经带人围住了极为虚弱的谢长安。
方清衍开众人,执剑横亘在谢长安身前,质问道:“柳无归,你在干什么?”
柳无归道:“我在干什么……我在救长陵城百姓!”
方清清将谢长安搀扶起。
搬移水源的确极其耗费法术,但也不至于如此虚弱。
那为何会……
谢长安没有听,也没有看柳无归,只是蹙着眉有些难过。
“不要……”
方清清忽然愣了一下,随即神情竟带着些悲怆。
因为她想起来,上一次谢长安露出这个眼神时发生了什么……
在那声铜锣响时,长陵城中所有的龙王庙神像都被敲碎了。
推庙之事并非首发。
但这一次,不一样。
长陵城里所有人活下来的人,在那一天都看到了谢长安施法布雨。
他们知道这是谢长安是太湖水君。
他们也知道太湖水君没有弃长陵城。
他们还是将庙推了神像砸了。
搬运水源本就有违天道,伤及仙根。
加上庙观一次性全部被毁,谢长安如今几乎是最虚弱的时候。
柳无归推了一把孟家少主,“动手,龙珠归你。”
孟家少主执剑的手微微颤抖着,在沾上谢长安衣襟的刹那,一阵银蝶狂怒而起。
方清清手持着惊鸿剑,眼中怒意腾腾。
她剑指着孟家,柳家,全城百姓,一字一句道:“谁敢?”
柳云归手中的净灵扇一挥,扇骨轻轻将惊鸿剑的剑尖挪开了几寸。
他怪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道:“方家也是长陵城里的人,你们兄妹大义凛然,就要拉着整个长陵城一起慷慨赴死吗?”
柳云归知道方清清剑术在他之上,却并无惶恐。
“方清清,你还没有飞升,这把剑尚未斩尽妖除尽魔,就要掉转剑尖,来滥杀凡人吗?你不想飞升了吗?”
这偌大世间,修者百万,无一不想飞升。
方清清这柄惊鸿剑纵然千变万化剑气冷然,也断不敢沾惹上无辜凡人之血。
“不分二类,同乐同修……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清清这一刻自己都觉得好笑。
这个世间只要有活物,就不可能不分二类。只要有私欲,就不可能同乐同修。
她现在觉得不解,不忿,不值。
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狂的怒气压在每一只灵蝶之上。
在大家惊恐的眼神中,方清清知道,自己的剑道,在这一天尽了。
银光剑阵包裹住两人,柳无归手中的扇子将扇未扇,他诧异的低头看着从自己胸腔贯穿而出的银蝶,和被银蝶洞穿的血洞,眼睛里流露出极度不解。
她怎么敢……
怎么会有人,这样轻而易举的弃道。
怎么会有人,甘愿不想飞升呢……
然后那柄被银蝶包裹的剑,又指向了孟家。
孟家少主哆嗦了一下,佩剑锒铛坠地,他颤抖着道:“我……我没有……我没有动他,我只是,我只是告诉城里的百姓,水君要把水源搬走……”
“是他们……是他们啊……”
是城中的百姓啊。
大家知道有荣必有枯,有生必有死。
旁观时每个人都是智者,可当真落到自己头上时,谁能坦然说一句,“理应如此”?
求生是本能。
城中百姓有什么错,他们只不过是不想死,想活着罢了。
这不是大家一开始,一起努力想要做到的事情吗?
怎么又错了呢……
有那么一瞬间,方清清烦躁地想着,天道果然不可违。
万物枯荣,新旧接替。
不过就是时间到了罢了,谁都不该强留的。
一道天雷劈下,乌云蔽日的瞬间燥热的长陵城中倏然飘起碎雪。
在冷雾中缓缓走出一人,白衣银发,周遭缭绕着一层极厚清辉,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辰虚帝君,代天问责。
此事终于还是被天阙察觉了。
谢长安身形踉跄了一下,又堪堪稳住,“谢长安自愿请上神责罚,只是借调水源乃我一人所为,于长离漱君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