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盘大公在狱中自杀,其孙代其呈上舊獨认罪书,自陈有愧,无颜苟活。
盘大公的儿子作为这一支山瑶的继任族长,做主给了盘四妹丰厚的赔偿。盘四妹的罪行允许赎铜,铜价几乎是等重的金价。
盘四妹也接受了族中的好意,她把自家的房屋、田地、竹林、作坊都以合适的价格卖给了族中和周边寨子有能力的人家。这个档口,也没人敢狠狠压价。收拢的钱财,盘四妹捐了一半给晋宁州的慈幼院,剩下的钱财预备去昆明府买田。
风声一放出去,人人都赞盘四妹大义。
案子判决已下,无人不服,它作为刑事案件的意义就全部落下帷幕。现在掀起无数讨论的是这个案子背后的政治博弈,以及舆论风向。
普通人自然拍手称赞,又是白青天为民做主的经典戏码,百姓们认为自己即便再落魄,也比盘四妹一个没成年的小姑娘强,只要有白大人这样的青天坐镇,凭借自己的努力,肯定能过上富足生活。
看热闹的土司、头人们也警醒起来,这样司空见惯的事情,在律令里居然是重罪吗?别看没判盘大公死刑,可一个土司,因为杀了一个平头百姓就入狱,这样的羞辱,比杀人还难受。看来日后,他们要么不要平民,都归拢成奴隶,要么行事更小心一些,下乡的县吏,暂时不要截杀了。
还有官场上的风波,富宁土司去了县令一职,由国公府选派了一名社学出身的正统官员过来。多亏新县令还是个苗人,不然整个富宁都要喧闹起来了。苗人就苗人吧,只要不是汉人,他们都能接受。
安国公寿辰在即,白大人忙完了这个备受瞩目的案子,带着女儿、外甥赶回昆明。
小齐护卫长对春生、迟生姐妹的保护非常周到,并不因白大人是父亲而有所避讳,堂而皇之让护卫等级高出白大人几个级别。
迟生窝在马车上,看着白大人走在前面的马车出神,阿温也在那辆车上,白大人似乎想把自己对刑律的所有心得都传给阿温。
“我突然就原谅父亲的偏心了。”迟生以手支耳,轻声说道。
“嗯?”春生不解。
“以前,我虽然拿很多俏皮话开解你,可心里是知道父亲偏心表兄的,为此很愤愤不平。开始我以为是父亲重男轻女,后来我以为是父母感情不睦,现在我明白了,父亲没有把心思放在后宅上。”迟生放下车帘,视线从白大人的马车上收回来,“父亲看重的是所学皆有所用,他希望实现自己的抱负,传承自己的学说。”
“表兄是他选定的衣钵传人,所以,不管我说怎样振聋发聩的新颖观点,他也只当旁人家的田地里多了一株长势好的稻苗,随手浇一瓢不用的水,长不长得好无所谓,重要的是自家田地的稻苗要好好经营。”
春生坐过去,握着她的受安慰:“别说丧气话,你以前是怎么劝我的,怎么反而自苦起来。”
“不是丧气,是终于看清了事实。我很钦佩父亲的才能,还有这份为民做主的志向。他不是纠缠后宅儿女私情的人,我盼望他早日实现自己的抱负。我总想父亲无条件的爱我、教导我、培养我,想想,我对他的濡慕、孝顺,又何尝不是经过选择的呢?”
春生并没有这些敏感心思,“父母就是父母,父母慈爱,我们尽孝;父母冷淡,还有祖母疼爱,咱家日子有不是过不下去,不用计较细枝末节。”
这不是细枝末节!迟生失笑,真羡慕春生啊,她从来不为这些忧虑。
第28章 咸鱼的第二十八天
由白大人带队,整个队伍的节奏明快流畅,如同他审案一般。
迟生姐妹来时花了十几天,回程只七天就到了。
“你怎么样,身体吃得消吗?”春生还是比较担心。
“没事儿,正好,我还担心时间耽搁太久,祖母的寿礼怎么办,如今正好!”一回到安国公府,迟生就拉着春生去看她们的寿礼筹备情况。
今年两姐妹就七岁了,七岁成童,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而冠,这几个年纪,对少年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相应的,人们对七岁的孩子,要求相应高起来。前几年寿礼可以送些平常东西,即便出错,小孩子也是“蠢萌”,惹人喜爱。如今,得把聪慧、懂事、靠谱的人设立起来了,春生、迟生也希望寿宴上能给祖母增光,给诸位宾客留下好印象。
两姐妹的寿礼是什么呢?
春生和迟生来到安国公府西院的一个偏僻院落,这里远离主院和宾客,发生多大的声响都能掩盖。
刚进院门,断断续续的乐曲声就响了起来。原来,两姐妹的寿礼是一首舞曲。
云南多族混居,歌舞之风盛行,迟生也是想了好久才想到这个主意。
院中,刚选拔为亲卫的少年少女们正分成两队,相对而跳;屋内,门窗都卸下来了,乐队坐在里面伴奏。见两人进来,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本该我们全程跟着练习,可惜遇上事情了。你们练得如何?”舞曲之事由迟生主持。
林成龙和新雨作为舞蹈队男女队长出列回禀:“舞已练熟,只是与乐曲配合还有欠缺。”
“嗯,演一遍。”迟生和春生进屋,盘腿而坐。乐队的主位轻拨弦子,为舞蹈开幕。
这也不是单纯的舞蹈,应该算是舞剧,讲述安国公年轻时上阵杀敌,以女战男,以弱胜强的战场故事。
林成龙和新雨是领舞,林成龙扮演被安国公剿灭的作乱部族首领,新雨扮演安国公。舞蹈是迟生之前编排的,毕竟舞剧这么先进的表演方式,只有她看过猪跑。
一场下来,迟生笑道:“大家辛苦了,看得出大家都下了苦工。动作整齐划一,音乐也熟练流畅,我们不在的日子,大家都没有偷懒。今晚加餐,庆祝我们的寿礼有了雏形。”
锣鼓听响、说话听音,一般这样开头,都有但是,这些亲卫入职时间尚短,但也听过就迟生讲话。果然,迟生紧接着说:“只是,这是给祖母寿宴的大礼,不仅是我们姐妹的心意,也是你们作为百姓、作为亲卫的心意,再如何精益求精都不为过。”
“舞蹈上,我们要表现得以弱胜强,就必须在体型上有更明显得对比。林成龙,这些日子你多吃些,争取长壮些,看着更有气势。再有,要多与阿姐练习配合,动作需要修改,看着更美。”正式演出是春生上场,新雨相当于B角。
“乐曲本身还需磨砺,乐曲刚开始的时候是抛砖引玉,引人注意,把正在喝酒、嬉闹宾客的耳朵抓过来,所以开场就要震撼。中间一段过渡,用乐声把注意力顺理成章引到舞上,这点章娘子做得很好。只是,舞曲最高昂的时候乐曲也要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乐曲和舞蹈的配合,交融才是最重要的。咱们不是单纯的赏舞、也不是单纯的听歌,我们是一体的。”
“之前耽搁了,现在我们更要勤奋。从今天起到寿宴,我们姐妹和大家一起努力。”
迟生也不光说大话,与众人讲过之后,春生领着舞蹈队训练,迟生领着乐队训练。
春生的本就擅长动作,不论武还是舞,动作是之前早就练过了,在去晋宁的途中,晨练就练这一套。迟生在屋里奏乐的时候也顺带观看,帮助调整舞蹈动作。
“阿姐,你不要单手用刀,用双手。”之前她们也为用什么兵器而苦恼,安国公上战场是用狼牙棒的。天,狼牙棒,这在舞剧里可不好看。后来在库房里找了半天,决定退而求其次用苗刀,安国公有时也用。
春生如今拿的还是没开刃的瘦长苗刀,根据她的体型铸造。春生天生神力,单手舞起苗刀来,虎虎生风,可对打的时候不能菏泽杨游刃有余,开头就这样,显不出后面“艰苦卓绝”战斗,最终迎来胜利的喜悦。
“刚开始表现出弱,祖母本不愿意与人刀兵相见,是匪首咄咄逼人,才迫不得已出手反击,有个由弱到强的过程。”
春生甩甩长刀:“凭啥,要是我,看着苗头不对,抄家伙上就是了。还要迫不得已,那之前受的气就白受了!”
“是,是,的确是这个道理,但咱们这是舞剧,演的,假的,明白吗?戏台上的东西,就是要美、要曲折、要动人,这样有对比才更动人!”迟生恨不得把“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当做口号喊八百遍,但不行啊。
云南人人都能踏歌起舞,但都是非常朴素的音乐情感和舞蹈素养,要把他们集中、提炼,成为一部舞剧,或者说成为一首舞曲,就要舍弃、增补。
“还有,打得好看一点。明白吗?好看!不是真的要杀敌,这是表演,不要含胸驼背,要身姿舒展,定点、回头。”舊獨迟生指挥着两个领舞练动作,“对,摆头、盯住,眼神要坚定。我知道,真打起来这样会被人砍死,但我要让祖母和宾客看到你们的脸啊。”
迟生是个很难伺候的甲方,她对武艺不如春生精通,但她会提要求啊“表现祖母英武、打得流畅好看、气势雄浑”,好家伙,全是形容词,上辈子也是个让人痛恨的甲方。
春生还是很信服迟生的审美眼光,怎么说、怎么干,跟舞蹈队磨合去了。
到了乐队这里,迟生也遇上问题了。
乐队现在的主位是章娘子,以前在京城教坊,弹得一手好琵琶,后来年纪渐长,嫁给云南布商,随他到了家乡。云南民风开放,并不以歌舞为贱业,秋娘子也不是贱籍,自然能外出弹琵琶。
一次偶然的机会,迟生在本地著名点心铺子怡馨园听到她的琵琶声,就请她到安国公府教自己琵琶。
此时琵琶还是横抱,如同后世吉他一般,章娘子怕贵人年幼手嫩,一直教迟生用拨子弹琴,她自己则是用手指甲拨弦。
迟生上辈子就学过琵琶,这辈子重新捡起来,还是觉得后世经过改进的琵琶好用。
“章师父,咱们到时候要在大宴会厅表演,您也知道咱们国公府的规制,摆上席位、灯盏、布幔,一个厅里是多少人。平时乐人半隐于帘后,但咱们是要站到台前的,这乐声太小了。”
章娘子温婉一笑,说着流利的洛阳正音,“是啊,所以只能众音齐发,或者修回音壁,只这两者,都不能满足二姑娘开场独奏引人入胜的效果。你有什么妙招?”
章娘子柔柔得看过来,她开始被称呼“章师父”都推拒不受,相处中更不会驳斥二姑娘任何一句,即便是教琵琶也是温言软语。
“我新制了一把琵琶,请章师父斧正。”迟生让人取了她仿后世琵琶改良过的,竖抱、钢弦。
一个轮指,激得章娘子浑身一颤。
琵琶乃杀伐之音,被迟生一改,更是动人心魄。
一曲终了,章娘子久久回不过神来。她走到迟生身边,先仔仔细细看着把琵琶,直颈、刚弦,与她所知截然不同。章娘子拨了拨弦,声音比她的琵琶清脆、响亮很多,相应琴弦也硬了很多,弹这样的弦,是不能用指甲的。
章娘子又抚摸着迟生的手指,摘下缠绕在迟生手指的布袋和甲片,仔细观察她剪得贴近肉皮的指甲。
迟生的白嫩的小手被章娘子袖长鲜红的手握着,是的,鲜红。章娘子常年用指甲弹琵琶,此时的琵琶是用锦鸡的筋做弦的,还时常为了美观染红。又没有绝不掉色的染料,所以,琵琶女的指尖通常都是红色的。
白嫩袖长的手指,指尖淡淡的红,如学尚红梅,春日樱桃,混迹教坊的浪荡文人,没少歌咏这样的纤纤玉手。
可是,曾经的教坊头名,已经不追求那样的纤细柔美,她凭技艺被国公府看重之后,就明白自己日后要凭什么立身。
可是,迟生对琵琶的改造太大胆,演奏方式、琴弦材质,这几乎是几代人几百年才能慢慢修改的,让一个七岁女童变更,谁听了不说一句胡闹。
可是,这又不是普通的七岁女童,迟生的身份,她在琵琶上天赋,章娘子一清二楚。
看着章娘子震惊、惶恐、犹豫的神情,迟生微微一笑,果然,旁的穿越者,都是虎躯一震、群雄拜服,而她自从穿过来之后,永远烦恼各种管理问题。工坊、部曲、下仆,他们都不是全然忠心、顺服,各种奇怪的问题需要处理,各种刁民需要教育。
迟生也不恼,笑着把自己的琵琶递给章娘子,又重新取了一副义甲给她绑上,“章师父,世上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是我新制的琵琶好,还是旧式的琵琶好,你试试便知。别弹太久,试出区别就是,你没剪指甲,和义甲指甲有缝隙,弹得太多、太快会劈的。”
章娘子完全忘了礼仪,也维持不住她温婉谦恭的态度,拿着琵琶,又是一个轮指。
迟生退出门外,吩咐乐队中的人照看着,章娘子有意从乐队中收个徒弟,正当是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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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咸鱼的第二十九天
第二天早上,迟生去找章娘子,意外见屋子里所有乐队的人都在。她们的脑袋随着迟生的行动旋转,仿佛盯着肉的秃鹫。
看看灯盏里的灯油,迟生哭笑不得:“章师父,你一晚上没休息?手没事吧?”
“哪里睡得着。”章娘子幽幽一叹,“我弹不动了,她们轮着弹,只是义甲只有一副,有几个伤了手指。”
“赶紧拿药……”
“都包扎过了。”弹琴的人哪有不伤手的,都自备伤药,这不是重点,章娘子语速飞快:“用锦鸡弦,声柔而广,一听即有域外音,适合文曲和西域音律;这钢弦却亮而远,声音清脆,传得极广,更适合武曲。”
章娘子保守了,钢弦弹文曲也是清脆婉转。
“国公寿宴上表演的乃是战绩,用此琴的确更好,只是,孩儿们还没习惯,不到一个月就要登台,怕是排演不好。不如仍由二姑娘用此琴,我等还用旧琴,等日后,等日后……”
“章师父,我是考虑到大宴会厅地方空旷、当日人多,想我们的表演为更多人称赞。日后,想练我这琵琶的,我每人奉送一把琵琶,有什么曲子也不会藏私。想继续用旧琴的,我也喜欢,当日一听章师父琴音,就觉西域黄沙、胡姬、佛陀景象近在眼前,我也是极喜欢的。”
“多谢二姑娘,那我们接着练,编曲上也听二姑娘吩咐。”章娘子出自教坊,对自己的琵琶记忆是自信、骄傲的,可在技术革新面前,她也不得不略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