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朝廷派了钦差去查赈灾事项,查出是长舊獨沙知府与湖南布政使勾结,中饱私囊、贪污赈灾银两,把拨下去的粮食换成粗糠,害死了很多人。陛下当是下旨杀了这两人,抄没家产,都没等第二年秋决。”
迟生也开动脑筋,“一把手的布政使倒了,二把手就是左右参议,这个陈大人作为左参议,位次在右参议之上,湖南的政务暂时是他主持。他既然能在大节下回京,应该没有受此案牵连,在之前钦差的调查中,他肯定是清白的。”
“如今刺客的招贴中却说,陈大人与钦差勾结,害死了长沙知府。若是真的,他害死的人上有二品大员布政使,下有万千灾民。她谁都不提,偏提长沙知府,应该是真有渊源。”
“也不一定,万一是故意混淆视听呢。”迟生是经历过反转反转再反转的,事情不到最后,不敢轻易下结论:“我们才看见个皮毛,也不知谁黑谁白,谁忠谁奸,一切有京兆府呢。”
春生苦笑,“京兆府可担不下这等大案。怪不得京兆府的品级比其他知府高出两等,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春生所料不差,还没开印,苦逼的京兆府就忙碌起来。无数衙役派出去查探这女刺客的消息,因春生也算当事人之一,被喊去京兆府问过话。
此案很快就有了结果,不是房大人才干出众,手下能力强,而是刺客配合得不像一个罪犯,不用刑讯逼供,主动把她知道的东西全部交代了。
第59章 扑朔迷离
京兆府, 厢房。
女刺客已经苏醒,但素来公正刚直的房大人没有把她拖下去重责几十板子,给她个下马威, 或者用自己给她治伤来市恩。因为房大人见惯世情,他知道这样一个敢来刺杀官员的人,是不怕死, 也不会轻易被感动的。
女刺客手上、脚上、腰上都有伤, 失血过多让她脸色苍白, 厢房简陋的床铺上,女刺客半靠在床头接受问话。
“你是何人, 为何行刺陈参议。”
“民女于剑翘。”于氏女不用刑罚, 主动交代:“姓陈的身为湖南参议, 平日里贪污成性, 湖南官场人尽皆知, 就是有些见识的大商家,都知道要去湘楚之地行商, 必须要打点好布政使司衙门。这回湘江、资江、澧水、沅江齐发大水, 衙门说为了保下游,要泄洪决堤。可是,他们决堤的时候, 没有提前说一声。不死天灾死人祸, 多少父老乡亲,就这样淹没于洪水。”
“后来,听大水中死里逃生的老乡说, 那大堤根本就是黄土稻草夯的样子货, 朝廷拨的新式水泥粉根本没用上。我还记得, 近几年, 家中都摊派了修大堤的捐税,说因为水泥粉贵,所以收得钱比往年多,要多收几年。”
“后来,死得人太多,狗官们捂不住了,朝廷也派了钦差来,就推了几个替罪羊出来。可笑,杀的那些人,不过是狗腿子。我即便是个目不识丁草民,也知道七八品官,兜不住这样的大事。后来,朝廷又派了一轮钦差,说是布政使和知府贪污赈灾银,别的大官我不知道,可知府的清廉整个长沙府的人都知道。”
“长沙知府就住在一处两进的院子里,家中只有年迈老娘和一个女儿,吃穿用度都很简朴,比个富商都不如。住在周围的人都知道,知府女儿还去晚些的菜市,抢那些便宜菜蔬。若真是他贪污,那他要银子做什么,守着金山银山继续过这种清贫日子吗?”
房大人很镇定,仿佛并不为这样罪大恶极的控诉有所波动,问道:“所以,你是为石大人鸣不平,报仇而来?”
“呵,报仇,不过是报我的仇。长沙知府是个好官,可也就那样了,别人的事情与我何干。我报我自己的仇!我的父兄、叔伯,为了救家中女眷和乡亲们,都死于洪水。当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以为是天灾,骂几句老天爷瞎眼,忍了。我和娘亲、弟弟好不容易熬过大水进城,又因狗官们争权夺势,不肯放粮,活活饿死。即便如此,我也忍了,贵人们高高在上,我们的命怎么能算是命。”
“后来,他们居然开始杀人。我们这些历经磨难的人,不小心知道真相的人,不配活着,所以,又派人来追杀。我也不想赌命刺杀,可我没别的路可走了,狗官不想给我一条活路,那我就拖着他下地狱!”
于剑翘说得太急,大声咳嗽,咳得脸通红,大口喘气,“即便死了,也要用我的血告诉世人,陈狗欺世盗名,是罪人!他该死!”
“那你为何假借已故石知府的名义进城。”
于剑翘轻笑一声,“因为习过几天武艺,我身子骨结实,才能逃难来京城。可京城的城墙太高了,我就站在城门口望着,卫兵的长戟闪着寒光,不是我们这样的难民可以靠近的。我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听说贵人们把牛乳倒进水里玩乐,我们想等贵人走了去尝尝牛乳的味道,却连地方都进不去。”
“说!为何假借原长沙知府石明远之女的名义进城。”
“我不知道那户籍是石明远家女儿的。”于剑翘轻笑,“大人不信?我是真不知道,至少开始是这样。我好不容易逃到京城,却没办法进城,自然要想法子。这时候,一队明显有身份的人开始接近我,和我套近乎,说都是同乡,要相互帮衬。把我带去他们住的小院子,给我吃食。”
“这种手段,也只有天真的小姑娘才会信,我一路走来没死无全尸,就是因为我够谨慎。看套近乎得差不多了,他们才说,京城居住不易,他们没法立足,要去外地。但和我有缘分,知道我因为没有户籍进不了城,所以赠我一份户籍,全了同乡情谊。”
“情谊?缘分?呵——”于剑翘冷笑,“那是知道我不识字,给了我一份有问题的户籍,让我去吸引注意,好趁机脱身的。我进城之后,遭了好几次暗算,开始还以为是京城人欺负外地人,尤其我这样一个孤身女人。后来,我慢慢就察觉了,那些人不是欺负我,而是欺负户籍上的身份。”
“石家女还派了一个五大三粗的丫鬟跟着我,名义上是那丫鬟的祖籍在京城,她留下寻找家人,我俩也有个照应,其实就是留下监视我的。她说自己知道京城风物,领着我这儿租房、那儿吃饭,不过每回出去,总要受些暗算。慢慢我就明白了,我这是成了替罪羊。可背后的人也不傻,让一个民女装千金小姐,即便有人打掩护,我也装不像啊。”
“找石家女的人没杀我,想留着我钓鱼;石家留下的丫鬟也没杀我,想留着我给她主子当挡箭牌。我呢,走一步看一步,想办法脱身。刚巧,那天在街上看到陈狗,想到父母兄弟的血海深仇,顺手就把他杀了。”
“我是怀化府辰溪县人,家中世代经营武馆,在辰溪小有名气。那个监视我的丫鬟,应该还在租住的院子里,大人只要去查,就知道我没有说谎。”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房大人不置可否,只道:“你说的丫鬟已经不见踪影,不能证明你说了实话。”
“呵呵,跑得倒快。我倒觉得这更能证明,要真是我的同伙,哪儿能跑得这么利落。”
“既然你受人监视胁迫,为什么不来京兆府报案呢?”
于剑翘奇怪得看了他一眼,突然哈哈大笑,“我的大老爷啊,你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想想湖南的狗官,我哪儿敢沾惹官府。他们不是好东西,我左右逢源,还能活,进了这里,说不定幕后想灭口的人,更容易得手。”
房大人摇头,露出了进厢房的第一个微笑:“于姑娘,你的故事很精彩,但有个破绽。”
“你不信我?”
“看于姑娘的表现,聪慧、机敏,还会武艺,你可不是一般人。那天你明明被人救了,还要跑来京兆府报案,不就是想借京兆府保命吗?这和你之前说的,不想沾惹官府可是自相矛盾。”
“我的确不是一般人,否则我不能亲人死绝,还能逃出生天,以一介女子之身,手刃仇人!”于剑翘恶狠狠道,“我说了实话,你不去查,反而挑刺,包庇陈狗,果然官官相护。随便吧,反正我知道自己要死,招贴已经发出去了,我就不信京城脚下,没有一个有良心的人。”
“于姑娘也不必激我,本官办案,自有章程。本官也劝你说实话,否则,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
“我逃难路上吃过蛇虫鼠蚁,为了一顿饭陪两个男人睡过,脚上手上全是老茧,身上全是伤疤,高烧差点儿死过,还有什么皮肉之苦,也让我见识见识。”于剑翘冷淡看了一眼房大人,倒回床上,闭目不再理人。
房大人起舊獨身,最后补充道:“对了,陈参议没有死,已经被救回来了。”
于剑翘眼皮都没抬一下,闭着眼睛道:“苍天无眼!我领教得还不够多吗!”
房大人也得到自己想要的,走出房门,吩咐道:“继续让大夫给她治伤,结案之前不要让人死了。不过,厢房倒也不必,把人挪到大牢去。”
“是。”手下抱拳应是,去通知女狱卒过来领人。
回到书房,房大人的心腹都头不解问道:“大人,为何说那于氏女没说实话。属下瞧她说起水灾咬牙切齿,说起亲人也是满目悲痛,有些话没经历过,谎都编不圆,不像假的。”
“半真半假。”房大人沉吟道:“本官让医女检查过她,的确手脚有茧、身上有伤,该是练武之人。她对石家的态度很矛盾,里头应该有值得深究的。不过凭她一面之词,就去怀疑一位三品大员,还是太草率了,她又没有证据。”
都头眼睛一亮,“大人的意思是,让她自己把证据交出来。”胆敢行刺,又主动投案,心里难道没点儿想头。
房大人颔首,“确有此意。你去牢里安排好,别真让人灭口了。别看现在还没开印,各家都在门后伸长脖子,看着我们京兆府呢。”
房大人审过了于剑翘,又去陈参议府上探望病人。
陈夫人非常不悦,“犯人都抓到了,不赶紧明正典刑,反而来骚扰我们,是何道理?”
“夫人见谅,本官查案,自然要问清楚。”房大人不卑不亢,他这京兆尹可是正三品,比之左参议的从三品还高一级,更何况一个京官、一个地方官,根本没有可比性。
陈夫人脸拉得很长,没说许不许人去探望,就这么僵在客厅里。这时,陈参议派人来请,“老爷说房京兆也是公务,他本该配合,只是受伤太重,不能起身,请房京兆入内一叙。”
丈夫都这么说了,陈夫人自然不会反对,只是冷漠得看了房大人一眼,甩帕子走人。
下人领着房大人一行去内院,离得远些的时候,都头小声嘀咕,“这陈夫人也太不贤良了,丈夫卧病在床,都不亲自带我们去。”
房大人道:“陈夫人出身清河崔氏,那是千年世家,底气自然足。”
都头也回想自己看过的案卷,“一个出身高贵,一个才干出众,倒是般配。就是不知陈大人是否……”
转过回廊,房大人到了陈参议卧房,陈参议腹部受伤,不能起身,只是转过头,道:“房大人,失礼了。”
“陈大人不必多礼,安心躺着。”房大人快走两步,按了按陈参议的肩膀,示意他安心躺着:“本不该此时来打搅,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不得不来,还请陈大人见谅。”
陈大人通情达理得点点头,“我明白,真是飞来横祸。我醒后,听说了招贴一事,即便大人不来,待我好些,也是要请大人过府的。”
陈大人很理解,又让人给房大人上了他从南方带来的好茶,虽躺在床上,但还是尽力不失礼地招待房大人。
“我是长兴十三年登榜,不知陈贤弟是哪科出身?”房大人也回以尊敬,开始叙年资辈分了。
“下官是清泰元年恩科,白昆山那一榜二甲出身,大人当年大魁天下,我还是一介举子,参加科试,也摹写过大人的文章。”
“还叫大人,贤弟也太客气了。”
“贤兄,弟失礼了。”陈大人再次致歉,叙了辈分,他终于能把头安心得靠在枕头上,把自己的想法慢慢道来。
“愚弟不过一贫家子,靠全族供养,才得以取中出身。深受陛下知遇之恩,又是从小苦过来的,一时一刻不敢忘记当初走过的路。招贴中指认的那些事情,如何敢做,别说做了,就是想一想都觉得良心难安。”
“下官之所以进京,就是被前布政使和前长沙知府连累的。都说为人副手难,在湖南,那是难上加难。布政使手握大权,本就令行禁止,下头还有长沙知府配合,我等佐贰官,不过是个图章,上官发话,我们只有点头的份儿。长沙知府是布政使跟前的红人,说话比我管用得多。到了此时,我也不怕丢脸,实话说与贤兄,我当时已打定主意,任满赶紧走。”
陈大人长叹一声,满是被架空的苦闷,“谁知,他们还干出那样的事情。当时湘江、资江、澧水、沅江四条大江齐齐发水,愚弟是又惊又怕,惊这水势如此严峻,怕若是牧民守土不利,恐担罪责。愚弟也不说大话,当时真是吓得不轻,妻女又都在身边,阖家性命都要不保,还要忙着安抚百姓。天幸长沙府没有遭难,愚弟这才逃得性命。”
“赈灾银两亏空之事,愚弟也有耳闻。前布政使生活奢靡,下官也知,只是下官当时并不入布政使的眼,他又是上官,想要提醒一二,都找不到机会。也是愚弟胆小怕事,现在想想,当时若能出言提醒,说不得上官就有反省之心,不至于这样一步步滑向深渊。国朝培养一个二品大员,耗费何等之巨,还未报效陛下,就这么……”
陈大人说着说着开始抹泪,“再有石大人,说他贪污,我是不信的。他为人简朴,家中一老娘一弱女,连续弦都不肯,平时穿的官袍,印子都没熨平。如此朴素,却没有丝毫愧色,常说被百姓称赞就是最好的衣着。可是后来,在他家五亩地的小庄子上挖出了地窖,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金银珠宝。”
“石大人简朴,那个五亩地的庄子也是出了名的,他族兄一家住在那里伺候庄稼。明明也是高官,却不收商人孝敬,不摊派百姓苛捐杂税,逢年过节,庄子上只送些菜蔬过去,简朴得不像一个四品大员。谁知道,都是表面文章,大头都被他藏起来了。这些年大家灯下黑,居然都没发现。”
“外头百姓被他这番作态迷惑的也不少,愚弟想来想去,这桩无妄之灾,应该是石某人沽名钓誉引来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