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佛寺修的极高极大,寺庙顶部满是琉璃瓦,庙墙绘着家喻户晓的佛家故事,如佛祖割肉喂鹰、菩提树下坐化等,所用皆为千金难买的金粉墨。
除此以外,寺庙外立柱上满是宝石、翡翠、珊瑚、珍珠等珠宝点缀,连供信徒上香的青铜鼎也是工艺非凡,定是襄国最好的工匠铸造而成。
与此奢侈相悖,往来民众衣料多为价格最便宜的麻,着棉衣者少之又少,丝绸锦缎者更是无人。
行人面上不见丝毫怨气,反都是心悦意满,让殷姝不由得想到佛教中所提及的极乐世界。
此时落日熔金,天边夕光熏红晚霞,这条街喧哗声不绝于耳,人们各得其所,不少屋顶飘起袅袅炊烟,街角聚成一堆的幼童各自分散,循着饭香归家。
空气中满是香烛味,同殷母小佛堂中用的名贵檀香不同,城内多为寻常百姓上香,香也为普通线香,闻久难免头晕脑胀。
殷姝拿出丝帕略略遮鼻,这才稍微好受。
柏遗也未向行人问路,直朝着东南方向走去。
周覃也带上半遮面面纱,只露出一双动人明眸,悄声靠过来解释道:“夫子早年间来过此地,应是熟悉,我们跟他走便是。”
他们一行人跟着柏遗拐过几个巷尾街角,在一家无名小客栈门前停下。
游记中提及这段时节正是天下众多信徒来此之时,方才来的路上,也见多家客栈开门迎客,唯独这家无名客栈大门紧锁。
众人之首的柏遗只是轻轻敲了两下门扣。
片刻,便见大门缓缓从内打开,只见一位穿着灰棉袍,身形半偻,头发花白的老者看向柏遗,半是激动半是怀念。
他似是不能开口说话,只做了手势,示意他们进去歇息。
柏遗转身对自己四个学生解释道:“这是王伯,与我有故交,客栈二楼皆为客房,你们各自寻一间住下。”
说罢,便与王伯朝一楼后院走去。
王伯着急地用手势比划着,身侧的白衣男子面上的温和更甚,专注地看着。
殷姝见过柏遗许多面,可这一神情却是从未见过。
*
寻间房仁禾简单收拾之后,殷姝便让她下去好生休息。
自己则拿出记载这神迹城的那本游记仔细翻读,看是否有遗漏之处。
入城所见景象安乐自在,她却觉得有古怪之处。
此城神迹究竟为何?又是由何人在掌管这一座城池?
可翻来覆去,游记中也未提及,只含糊提到佛家异象至,神迹显。
殷姝心中疑惑更甚,无法入眠,便走出房门想着透气。
已是子时,二楼廊道寂静无声,她轻轻关上门,便朝着顶楼走去。
迈上顶楼,便见一霜色衣袍男子斜靠着天窗边,神情半是阴暗,半边露在月色之中,眉眼冷峭,面部线条流畅,全无平时的温和。
本不欲打扰,殷姝轻轻朝后退,谁知柏遗侧头看来,眼神凛然,见是殷姝,他眸中变化,淡淡道:“过来吧。”
殷姝:可我想走。
一脸拒绝之色却在看见他难以掩饰的疲色之后瓦解,乖觉地走过去,行礼道:“夫子好。”
柏遗轻轻颔首,“此处风凉,早日回房休息吧。”
交代完,便闭眼养神。
殷姝也不知说些什么,只立在他旁,瞧这满城烟火之象。
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孤。
月升参横,照一方清亮与两人同窗。
第14章 失窃
今日的神迹城正是礼佛大典的第一日,晨光熹微时城内便满是檀香味与诵经声,从他地跋涉而来的信徒自入城门伊始,便一步一叩首朝佛寺行去,城内民众也拿出最好的祭祀品前去。
无名客栈屋顶瓦砖上轻轻略过几道黑影,不过瞬息,来到人身后,低声禀告:“主子,都安排好了。”
柏遗无言,暗卫恭敬地隐退下去。
他却低头看着搭在窗栏上的白狐斗篷,昨夜风凉露重,斗篷表面已浅浅湿透,内里却仍有温热。
款式不算时兴,用料却极好,内侧绣着姝一小字,应是昨夜她回房时留下的。
他这人一般不喜用别人之物,本想让暗卫带下去烧掉。
可略略沉吟,心念一动,还是将这斗篷收起来。
*
“女公子,马车已停在楼下,该是启程的时辰了。”
听见仁禾的话,殷姝才搁下笔,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用火漆封口,递予仁禾,吩咐道:
“尽快将此信寄给那边,万不可耽搁。”
仁禾应是,见殷姝轻咳一声,关切道:“女公子昨夜可是开窗着凉了?”
昨夜她在顶楼吹了许久风,见夫子已是睡熟,才解下斗篷披在他身,自己回房歇息。
想着压在箱底的那件皮毛斗篷,之前仁禾替她整理衣物时,还问及这件斗篷来历,她含糊带过。
昨夜这般,斗篷一事算是有所偿还。
殷姝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待喉间痒意稍稍退下,开口道:“许是吧,无事,稍后我服点药丸便可。”
说完,也不多耽搁,直接带着仁禾下楼。
瞥见柏遗一行人已立在客栈门口,估摸应是在等她。
*
未出城门,马车便缓缓停住,车外隐隐传来争执声。
周覃先她一步掀开车帘,探出头往外看,看了许久,才收回头道:“大约是此地礼佛大典第一日,进出城的人群愈发多,城门守官在盘查过路人身份同路引。”
殷姝黛眉微微一蹙,只是寻常盘问,岂会有争执声。
仿佛应此疑问,车外猛然爆发出一阵骚乱,呼救声与哭闹声不绝,前方排队的人群四散来开,嘴上喊着:“杀人了,快跑。”
眨眼间,原本拥杂的人群便消失不见。
惊地殷姝她们这架马车的马儿也连连退后几步,好在殷姝两人互相搀扶住,总算没磕到头,
马车外传来申晏的声音,话音严肃,全无寻常的不正经,“前方守官杀了一个百姓,这才引得周遭混乱不止。”
这时,周覃的眉也拧成一团,“所为何事?竟用得着杀人?”
“说是佛寺至宝失窃,城主下令全城搜索,这几日来往商客亦不可放过,那百姓应是急着出城,守官迟迟不放行,与之争执,进而引得人群怨声载道,为杀鸡儆猴,这才对那百姓动了手。” 申晏应是方才到前方打听了情况,声中带着隐怒。
周覃气的拍案,“真是岂有此理,当真好大威风,竟对无辜百姓下手。”
殷姝原以为此地崇佛念经,城内祥和声一片,应是和平之地,却没想行事如此严苛残忍。
此事也可看出城主威望与权力极大,倒是与寻常信佛城池不同。
众人只好再次返回无名客栈。
*
客栈门口,殷姝与自家师姐方才下马车,不远处一行穿着海青色俗袍,持着木杖的和尚朝他们走来,脚步声不轻不重,举止训练有素,倒不像寻常僧人,像是武僧。
为首武僧一手拿着禅杖,单掌向柏遗行礼,恭敬道:“柏施主,城主请你们前去佛寺观礼。”
柏遗面上始终不动如湖,无片刻波澜,含笑颔首。
转身便向仆从交代一番,带着殷姝几人前往城中央佛寺。
那一行武僧随行在他们身侧,武僧应是在这神迹城地位不低,所过之处,百姓皆低首垂眉,双手合十,满是虔诚。
殷姝想,大约是某种权威的代行者?
昨日入城只大致晃了眼这佛寺规模,便觉奢华至极,随着越发靠近佛寺,这佛寺的真实面目便展露在众人眼前。
一路行来,两旁神道石像栩栩如生,有普贤菩萨的白象,文殊菩萨的狮子等佛教坐骑,栩栩如生,即便是体上纹理都看的分明。
至佛寺门口,一小僧便引一行人入正殿,武僧未随他们入内,两列在门外站开。
饶是殷姝见过不少好东西,也不免被这佛殿的大手笔惊诧到,身旁周覃已发出惊叹,其余两人眸中微动,只柏遗一人独独看向佛座底盘。
入目五层阶台皆是名贵楠木打造而成,上方供着长明灯,底座镂金莲花纹。
佛像乃约一丈高的玉佛所雕琢而成,玉表流光入水,应是冷白玉不假。
*
“粗略算来应是五个春秋未曾相见,别来无恙啊,柏遗施主。”
后堂行来一人约莫而立之年,外表平平无奇,虽是壮年,却留着一手髯须,一双眼睛混浊不堪,身上袈裟佛珠加持,装的一副圣僧之象。
引路小僧双手合十恭敬叫道:“严明主持。”随即退下去。
这人便是神迹城城主严明,也是这佛寺主持。
听来人问候,柏遗未侧头,只定定看着底座那处,回道:“确是许久未见。”语气疏离。
原先在客栈门口瞧武僧对自家夫子的态度,殷姝便有些猜测,果不其然,夫子与这城主果真是旧相识,就是不知关系如何。
严明并未因柏遗态度而生怒,反而眼珠一转看向殷姝,热切问道:“这便是你新收的学生?倒是如传闻所赞般冰肌玉骨。”
说完,那混浊目光上下打量殷姝,下意识舔舔嘴角。
殷姝眸中泛寒,两侧被衣袖遮住的手已是狠狠捏紧。
其余几人眉头不觉蹙起,江南褚与申晏更是缓缓上前,遮住周覃与殷姝。
柏遗缓缓转身,侧头看向他,轻啧一声:“经年去,你怎还是一副獐头鼠目之样,在这里偷着享几年富贵,受百姓尊敬,便忘了自己是何来路,若是你忘了,吾也不介意替你回忆一番。”
用词之辛辣。
殷姝几人也没想自家夫子一贯温和,即使面对勾颐也还是留有颜面,遇上这人,可谓是口舌之毒。
而严明听见柏遗如此讽刺,气的脸色发白,却在对上柏遗晦暗如墨,隐含杀意的目光时,咬咬牙忍下,犹豫开口道:“是我不知礼,冒犯女公子,还望女公子恕罪。”
众人无回应。
直至柏遗拿起桌旁的剪子,一盏一盏剪灭长明灯,才淡淡道:“唤我前来,究竟有何事?”
严明提及正事,目光突然变得锋锐起来,冷声道:“今日本是礼佛大典初始,谁曾想我派人去请佛寺至宝大慈舍利时,宝盒中舍利子竟不翼而飞,想必定是被人所窃,我只得封锁城门,搜索窃贼,寻回至宝。”
说完,他眼眸闪过暗芒,笑得莫名:“却不想底下有人来报,说是柏遗施主及其学生路过此地,想着是旧相识,我才请你来这佛寺品品茶。”
见首层长明灯皆灭,柏遗挑眉,“哦?大慈舍利竟然失窃?若是我没记错,你来此地治理事务之前是大理寺的一名录事,查案能力应是不差,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听见柏遗提及往事,这人脸上表情未有变化,身上却透露出沉沉的压抑感。
若不是柏遗,他怎会只是小小一名大理寺录事。
压下心中不可遏制的怒火,换上笑脸开口:“柏遗施主可是高看贫僧了,此番也是想请柏遗施主略施援手,贫僧定知恩必报。”
柏遗却是没接这话茬,只看向殿外的众多武僧,似保护又似看押。
严明随着他目光看去,手抚了抚髯须,多了几分胸有成竹,继续道:“若是此事迟迟不解决,怕是要劳烦柏遗施主一行人在这佛寺留宿几日。”
言语中隐隐透着威胁之意。
不知柏遗如何应对。
众人皆看向那白袍男子,他不紧不慢收回目光,侧头看向严明,眼眸深邃,漆黑如墨,定定片刻。
反而薄唇浅浅勾起一个弧度,“那便应你所求。”
*
此后,严明便安排小僧送他们一行人至佛寺后院居住,独独留下柏遗,说是叙旧往事。
殷姝心下略略担忧,毕竟人在屋檐下,又受其胁迫。
柏遗似乎知道她内心所想,温声说道:“今早听你轻咳,怕是染了寒气,回房切记喝杯热茶。”
便同严明一道朝来处走去,身影消失在房门之后。
殷姝只能按耐住忧心,同其余人朝后院走去,穿过诵经佛堂时,周覃瞥了眼带路的小僧,不着痕迹地凑过来低声道:“阿姝,怎的此地都为幼童,倒是不见年轻僧人,当真奇怪。”
此点殷姝也有所注意,从客栈一路行来至这里都未曾见一名年轻僧人,就连之前的武僧年纪也是而立之年。
后院古刹声响,浮岚暖翠。
她抬眸看向后山佛塔,最高处在云雾缭绕下若隐若现,那是大慈舍利子供奉之地。
这个佛寺乃至神迹城究竟有什么秘密?
第15章 佛堂血色
好在这里僧人虽不许他们出寺庙,但可在寺庙内随意走动。
殷姝将这寺庙里外逛了遍,确实不见有一年轻僧人。
若是她没记错,每个地方县都会有记录此地历史的地方志,这佛寺若是履行城主府之能,那这地方志便只能在其藏经阁。
寻一小僧问询藏经阁方向,他大概受过吩咐,并未多言,只指个方向便退下。
殷姝朝着所指方向渐行渐深,直到来到藏经阁殿门,门前一灰袍老僧,身材干瘦矮小,许是年岁大的缘故,眼角耷拉,眼眸微眯。
见生人来此,他出声拦住:“来者何人?”
殷姝想,她与师兄师姐落脚佛寺一事已然传开,若是一味掩饰身份,倒显得做贼心虚。
不如坦然告之:“我乃柏遗大家的学生,闻佛寺佛法无边,特想来藏经寺寻一佛卷仔细研读。”
这老僧抬起眼皮打量殷姝,见此女如此说,又是所谓大家学生,他有意考道:“慧能高僧偈语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何解?”
殷姝记得这是佛教中著名故事,略略思考才开口:“凡所生相皆为虚妄,心得大自在,自是无惧外界杂尘。”
此话一出,她感到这老僧眼神有所缓和便知自己这关算是过去。
灰袍老僧也没想到此女虽是年纪不大,悟性却不差。
于是甩甩袖人让开,直接道:“进去吧,一个时辰之内必须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