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月色如水,白袍男子默然立在阶下,好似并未听两位学生之谈,他抬眸看向东北方向,眼中闪过诸多情绪,那是京城的方向。
彼时四下无人,漆黑如墨,唯此地小径被如霜月辉铺满,城内房屋幢幢,遮掩房舍的扶疏枝叶之间传来几声鸟鸣,在寂静之地分外尖锐。
他终于收回眸光,抬步走去远处,“此番调查有何发现,一一报来。”
身后两位学生急忙跟上去,相互对视,眼中满是沉重,此次发现之事远超他们所料。
外宅内黄犬忽闻见人声,竖立耳尖,声音却越发小,直至人走远,它才甩甩头回到窝内睡下。
*
先前殷姝在堂厅舒服地用完膳,礼貌微笑送走诸多贵女,回首却见自家师姐还在她原本座位旁撑着手,一脸笑意荡漾地看着她。
殷姝有点莫名,正欲启唇,厅外匆匆走进一个小婢女,行礼道:“女公子,夫人请您和这位小姐去听风堂。”
母亲找我作甚,还叫师姐一同前去。
殷姝心中疑团更甚,自家师姐却应声,站起身,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动作大气潇洒。
她眉间朱砂在灯火映下更显鲜红,莞尔一笑,“师妹,带我去听风堂吧。”
一路上两人并未出言,直至进到听风堂正厅。
殷母今日穿的荔枝红缠枝葡萄长身褙子,笔直的坐在上首座椅上,举止文雅,神情冷淡,将这身喜色都压了下去。
整个面容依旧端庄秀美,只眼角的鱼尾纹暴露她的年纪,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影子。
见殷姝与周覃入内行礼下拜,缓缓开口:“起来吧。”
却在看见殷姝与周覃年轻肆意的面容时陷入回忆,直至身边刘嬷嬷提醒:“夫人,快让女公子和那位小姐入座吧。”
殷母才回过神来,让她们入座。
随即看向周覃,沉吟片刻还是问道:“你祖父与父亲如何?”
周覃面上仍是肆意的笑容,恭敬地回道:“回姑母的话,祖父身子硬朗,父亲也康健。我来时他们写信托人定要问候姑母安康。”
位于左上首的殷姝心下惊讶,师姐唤母亲为姑母,那她不就是周家表姐。
可殷母从未提及此事,自幼时记事起,母亲从未主动与周家走动,仿佛不是嫡亲周家大小姐。
曾几何时殷父以此事质问殷母缘由,可他二人虽是夫妻,却至远至疏,殷母也不曾作答。
在诞下殷姝之后,更是紧闭听风堂大门,不许殷父入内,自己则放内宅大权,不管俗事,终日在小佛堂与青灯古佛为伴。
若不是周家时时送来节礼,表明护着殷母之意,恐怕殷母以及殷姝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尽管如此,殷母仍未松动半分态度,依旧我行我素,从不主动,直至上次让自己去周家贺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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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母闻周覃所言,只是扯扯嘴角,冷淡回道:“回他们,我安好便可。”
周覃欣然颔首,还欲说些什么。
殷母便看向殷姝,吩咐道:“既然阿覃来此,你定要好生待客,我已吩咐刘嬷嬷将华疏院旁边的院子收拾好,安排阿覃住进去,之后你便同阿覃一道去你外家贺寿。”
说罢,直接转身朝后堂行去,许是见了故人,背影略略萧索,不复冷淡端庄之姿。
堂中便只剩殷姝与周覃二人。
殷姝颇为尬色,此景很像带好友回家,却遭母亲冷淡待之的遭遇。
本想出声安抚周覃,殷母性子本是如此,不必介怀。
可周覃明眸像是读懂殷姝心思,摆摆手道:“师妹不必安慰于我,我来时,祖父便在信中有所提到,因此我不甚在意。”
殷姝见周覃面上全无郁郁之色,知晓师姐所言真心,笑道:“师姐大气。瞧这天色不晚,我先送师姐回房歇息,我们明日再聊。”
周覃欣然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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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殷姝方才睡醒,仁禾便匆匆禀告:“女公子,周家小姐来了。”
殷姝内心也有许多疑团需要周覃解答,于是让仁禾请周覃去偏厅,自己简单梳洗完便向那处去。
一照面,周覃先笑起来,朗声道:“皆是自家姊妹,阿姝你大可慢慢来。”
殷姝没想到周覃如此这般便猜中自己作息,也不脸红,直接坐下:“那既然阿姐如此话,那我有话便直问,可否?”
周覃昨日初见殷姝,见她眼中满是陌生之色,便知姑母并未在她面前提及过周家人,也知她心中定有诸多疑团。
“阿姝你问。”
殷姝想了想,还是问及殷母之事:“为何母亲与外家关系这般?”
这问周覃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实不相瞒,此事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在阿父醉酒后听他提过几句,说是因为姑母的婚事。”
婚事?与殷父有关?
殷姝陷入思考,随即问道:“与殷家有关?”
周覃点头复又摇头,“怕不全是。”
见殷姝属实难解,她连忙安慰道:“无事,待祖父大寿,阿姝你可去问他老人家。他对你真真是疼爱,自打知晓你上青竹山拜夫子为师,便多次来信叮嘱我,定要好好看顾你。”
说着,醋味愈发出来,“我每每疑惑,我怕不是他老人家嫡亲孙女。”
殷姝被这一打诨也笑起来:“师姐怎会如此想。”
周覃拿起桌旁的茶喝了一口,才复道:“还有一事,此次归家夫子也同我们一道。”
“夫子也去?”
“然也,夫子与祖父乃是忘年交,我也是几年前被祖父丢给夫子教导的,成了夫子的第三个学生。”
说起此,殷姝还未得知两位师兄的名讳,只知那日学堂书案上写的申晏两字。
周覃认真介绍道:“大师兄名曰江南褚,为人沉稳严肃,若是正事你大可寻他帮忙。”
“若是不正经之事……”她面上露出嫌弃之色,“那你便寻二师兄申晏,他家从商贾,南来北往,有不少道上门路。为人不羁慨然。”
“只一点,他这人风流浪子,还是离他远一些才好。”
周覃自认将所有摸鱼心得皆分享给自己师妹,却见殷姝眉目沉重,满是思考之色。
想来是在深思自己所言,周覃满意点点头,怪不得隔壁邻家赵卿然如此宠爱赵家妹妹,原是有妹妹的感觉如此之好。
瞧这日头也不高,正是睡回笼觉的时刻,这几日车马奔波确是劳累,也不多打扰殷姝思考,伸伸懒腰,回自己房去补觉。
全然不知自己一番话,引得殷姝心绪波动。
殷姝本就觉得申晏此名很是熟悉,可这世以来她从未接触过此人,直至师姐介绍到他的家世。
她才意识到,她见过,便是在此世界的原小说中。
原男主升为大理寺少卿接手的第一件案子便是申家的灭门惨案,申家上下十几口皆被人枭首、割舌,剩余部分皆被烧成灰烬。
凶手却毫无踪迹,县衙门无奈,将此案层层上报给大理寺,直至男主接手。
经过调查案发地的蛛丝马迹以及仵作的验尸结果,原男主将目光集中于申家唯一的活口——申晏。
可申晏此人狡智如妖,任是男主多番布局也未将他拿下,也是原小说男主重生后所遇第一个难题。
本以为此事便不了了之,可没曾想江东世家赵家再次被灭门,手法与申晏如出一辙。
两次灭门惨案引得民间众说纷纭,圣人大怒,命原男主定要将申晏缉捕归案。
原男主为此案牍劳形,愁的鬓角发白,却在一夜半接到申晏的纸条,邀他去某地一叙。
不知当夜两人所谈何事,只知后来原男主将申晏拿下投狱,判决三日后午时五马分尸。
圣人悦之,升他为正三品大理寺卿,众多同僚纷纷祝贺他,其中问及他破案细节,他讳莫如深。
只是在下朝后,提着礼品到郊外一偏僻院子看望一老妪。
恰逢那日京城夜晚走水,好在只烧毁了一座偏僻院子与一位疯老妪。
郊外百姓念她无人收尸,草草给她立了座土坟,此后荒坟蔓草丛生,人皆唤老妪冢。
任是殷姝千般回忆,也只记起小说中并未提及这老妪身份,更未说起申晏灭门缘由。
殷姝浑身只觉冷,才发觉自己已迎着窗口吹了许久冷风。
她心下暗叹,她之后要如何从各类棋局脱身。
不知是否错觉,恍然间自己命运在踏出殷家门,前往青竹山那一刻便被悄然改写了。
第13章 神迹城
江东日暮云,渭北春天树。
月明照江东寒,星影留湖中汀。
江东此地不同于江南的烟软云雾,因其地形一马平川,沃野千里,纵横大江大河,生就一副浩旷之象,人杰地灵,古今所出豪杰脾性也大都不羁旷达,多为将帅之才。
每每逢战乱,诸多有志之士来此地扎根谋划,世事浮沉,江东也生出当地的两大家族。
一为周家,周家老太公为人仗义豪爽,粗中有细,年轻时从军上战场杀敌,官至正二品上将军职,鹤龄得圣人体恤归乡荣养。
二为赵家,赵家虽无祖上荣耀,可年轻一代人才辈出,最为突出者正是嫡长孙赵卿然,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两家同为江东两大家族,民间皆传隐隐有对峙之意,争首家之名。
殷姝今日起得实在是早,昨夜想原书剧情想得头疼,同周覃一坐上前去江东的马车,便旋即沉沉睡去,睡了个囫囵觉,方觉好受过来。
周覃见她脸色缓和,才从马车隐格拿出零嘴,边往嘴里扔边给殷姝介绍江东:“外界所言子虚乌有,不过是三人成虎,这才传成这般言论。”
说着便往嘴里又塞了果干,噎得说不出话,殷姝给她斟了杯茶,她小口喝下,渐渐缓过来,接着说:
“实则两家关系非但不敌对,反而较为亲密,两家老爷子皆是聪明人,自是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如紧靠同枝以求共存的道理。”
“两家年轻一代更是幼时便在同一学堂相处长大,有同袍之谊。”
殷姝便明白,这江东形势与江南倒是大相径庭,行事方式许是也有不同之处。
周覃又塞了口莲花酥,悠悠开口:“若不是我师从夫子,大概现在已经是赵家主母了。”
殷姝看向她,她脸上并无提及婚事的寻常羞怯,坦然道:“我与赵家赵卿然自幼便青梅竹马,两家父母本是欲结秦晋之好,可祖父不同意,说我既无名门贵女的仪态淑容,也无打理内宅,孝敬公婆的心思,怕是做不得赵家主母,便将我送去青竹山,让夫子好生教导我。”
殷姝见她提及赵卿然时并无爱慕之色,问道:“那赵家如何反应?那赵卿然又是何想法?”
“赵家见我已去青竹山求学,估摸我年岁渐大才能归家,自是舍不得他家儿郎空守,便弃了这念想,相看别家贵女。”
“我临走前翻进赵家,本欲寻赵卿然问他是何想法,却见他正安慰自家妹妹,我也不好上前打扰,这事也罢了。”
殷姝确是未曾想到自家表姐如此大气豪爽,倒是有上辈子社会中的女强人之象。
不知何人才能配上她,若是太差,她也是不同意的。
此番两人正在闲聊,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下,车架外传来几声敲声,一道调笑的声音传来:“两位师妹可歇息好了,再有一刻怕是要进城落脚。”
江东与江南虽同为淮河两旁,距离却是不近,以马车的脚力怕是要走上五天五夜,途中必定要留宿城池中的客栈。
闻申晏提醒,殷姝不言,她今早上车时,见申晏候在马车旁,手中拿着折扇轻轻击掌,上挑的桃花眼真真勾人,许是怕她跌脚,特意守在一旁。
她始终无法与当前的风流公子与原剧情中提到的满脸血迹,形如恶鬼的两桩灭门惨案凶手联系起来。
究竟何事让他变成如此那般,殷姝不解,只趁机偷看了一眼他。
周覃听见申晏含笑的声音就浑身不舒服,知道他在献殷勤,敷衍道:“我们知晓了。”
车外骑马的申晏也是纳闷,今早小师妹的那一眼,不算明显,可他们师徒三人皆是习武,比起寻常人更是耳清目明。
那一眼情绪着实复杂,任他早前行商走南闯北,自问是习得识人辨色的本事,也未能读出其中心绪。
自她上车后,自家夫子便驾马缓下来,行至他身侧,淡淡问道:“你可是与纤阿有因果?”
他在柏遗身边受教导经年,对他心思也能把握几分,别看夫子表面唇角依旧噙着几分笑意,若是自己回道是也,怕是即刻被他夜半操练,叫苦都来不及。
此问须得好生作答,“并无,我之前未曾见过殷师妹,两人正是初相识,怎会有因果。”
柏遗闻此言,面上情绪依旧,只提点道:“为人者,自是可潇然自在,德行上却得自持。”
他一向知晓申晏性子向来如此,嘴上虽不着调,可却是无坏心思,对于自己人更是坦然相对。
只是涉及到殷姝,她年岁尚小,不甚懂人情世故,还是仔细得好。
申晏后背生凉,恭敬应是。
待夫子朝前行去,他才松口气,自家冷面阎王大师兄也警告道:“莫对师妹用你那套风流路子。”
申晏百口莫辩,神情郁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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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姝倒不知自己那一眼竟引得这波风波。
在马车缓缓驶进城,掀起车帘往外看去,周覃也是许久未曾出远门,此番更是激动。
石壁城墙沟横交织,不少青砖外表已然浅浅脱落,上首两端是当地军营旗帜,正中提着一块牌匾,书为神迹城。
她曾在搜罗来的游记中看过,神迹城原本是不知名的一座小村落,却因神迹降临引得一众佛教信徒前往,仅仅几年间便从小村落壮大为横跨江东江南的一大城池,来往商客更是繁荣城池贸易,成为周遭第一大城池。
按理说,应当有余钱去修补城墙上的砖瓦。
直至入到城内,她才明白为何。
此地不愧为佛教信徒的圣地,入目首先便是一座繁华至此的佛寺,坐落在城内正中,其余商铺客栈以此中心鳞次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