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葛嬷嬷捶捶后背,抬眼看向门口这边,殷姝下意识将宣纸往后藏。
“何物?拿出来。”葛嬷嬷已然发现,淡淡道。
殷姝才慢慢靠过去,将手中的大字给她看,脸上满是期待之色。
“写得不错,但笔锋还要练。”葛嬷嬷夸道,见殷姝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才拉过她,让殷姝靠在自己怀里,无奈道:“女公子可还记得,奴婢怎么跟你说的吗?行大事者须得掩饰神色,不可叫人看出你内心所想。”
殷姝乖乖答应:“我记得了阿嬷。”
随之,葛嬷嬷又问道:“最近可否还梦魇?”
自穿来,她常常梦魇,梦见自己回到原来世界,边抱怨着天气如此炎热,边喝着母亲煮的绿豆沙,父亲就赶紧忙着去给她切水果。
可每每之后梦境充斥着血色红雾,她大声喊着爸爸妈妈我想回家,伸手想去拉他们。
父母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你是殷姝,不是我的女儿殷桃,彼此搀扶,朝着远方走去,直至不见。
殷姝醒来后一身冷汗,神情恍惚,随即又哭着睡着,如此重复。
直到葛嬷嬷来到她身边,每每会陪着她入睡,夜间屡屡起身,见到她崩溃大哭,便会小声哄着她。
若不是这些日子葛嬷嬷咳疾复发,为不扰她安眠,才任她独自入睡。
殷姝闻此问,下意识摇摇头:“最近好些了。”
葛嬷嬷替她理理鬓角的发丝,说道:“明日便是上巳节,女公子想去吗?”
“当然想去啦。”
“那这次女公子就去吧。”
“可是,父亲不会应允的。”
“无事,奴婢已向家主求得恩典,女公子放心去吧,定要玩的高兴才好。”
“那阿嬷不去吗?”
“阿嬷不去,阿嬷还要养好咳疾才能照顾女公子。”
殷姝抬起埋在葛嬷嬷怀中的眼眸,葛嬷嬷却避开了,将殷姝扶站住,整理殷姝的衣裳,告诫道:“女公子要记得阿嬷教你的,明日回来阿嬷要考你。”
殷姝开心地应声,“明日我来找阿嬷。”转身便朝着书房跑去,她得快些完成今日的课业。
后面传来葛嬷嬷的声音,略带迟疑,“女公子,万万珍重。”
跑远的殷姝却没听见这声嘱托。
翌日,殷家门口侍卫果真未拦着殷姝,任她穿着红色斗篷溜出去,只数十名黑甲士偷偷跟上去保护她。
在九岁这年,殷姝生平第一次走出屋檐四四方方的殷家,见到花市灯如周,见到夜畔花船游,见到火树银花合,全然热闹之景。
瞧见街边有耍杂技的异乡人,她好奇地凑过去,欢呼叫好,又买了一堆糕点和适合葛嬷嬷带的珠花首饰。
兴尽之后,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殷家。
今日殷家似是不寻常,惯是爱偷懒,爱在西角门唠嗑的那个小婢女老老实实地在擦地,行走间更是轻手轻脚,见殷姝过,连忙垂头行礼,身躯瑟瑟发抖。
殷姝纳闷,这是怎的了,心下不安感却愈发浓郁。
直至靠近华疏院,嗅到空气中隐隐的血腥味,她的不安感到达极点。
踏进华疏院,庭下虽是有打扫过,可血水已将地面石砖缝填满,殷姝不懂,得多少血才能将这偌大庭院地缝填满。
此时,一名小婢女急忙跑来,面上悲戚,大声喊:“女公子,葛嬷嬷快不行了,你快去——”
殷姝只觉那瞬耳鸣眼花,手中提着的糕点盒不慎滑落吗,她却无知觉般,跌跌撞撞朝葛嬷嬷房间跑去。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似是许久又似片刻,她跪倒在葛嬷嬷榻前,手颤巍巍向她痛的紧紧皱起的眉头摸去。
她不敢相信,如此虚弱,一下子被抽去生气,躺着榻上无动静的人是昨天说要考自己功课的葛嬷嬷。
殷姝眼前一片模糊,脸上传来湿润的感觉,她才发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似是感觉到所等之人,葛嬷嬷挣扎着睁开眼,看向哭成泪人的殷姝,眼神温柔,安慰道:“奴婢无事,女公子莫要伤心。”
殷姝心下一痛,见葛嬷嬷想起身,连忙扶她起来。
葛嬷嬷看向面前这个小人,自己一生多舛,为生计也未能照顾自己孩子一二,原本只是想尽职便好,可看着殷姝夜半梦中惊醒,埋头小声哭泣,昏黄烛火,只她形单影只,她着实不忍心,便陪着殷姝,虽然不知道能陪她多久,一会儿也是好的。
她抬起毫无血色的手,跟平时一样摸殷姝鬓角,轻声道:“女公子,奴婢此生无悔,能陪你这些日子,足矣,日后,多加珍重。”
说着,她重重咳嗽起来,不甚在意地擦掉嘴角的血迹,问道:“今日玩的可开心?”
殷姝泪水已然止不住,泣然道:“开心,我想同阿嬷一起去。”
葛嬷嬷闻言笑起来,随即又问道:“阿嬷说,要考你功课——咳咳——你告诉阿嬷,行大事者须得如何?”
榻下的殷姝哽咽道:“须得掩饰神色。”
“这便是了,旁人看不出你在想什么,便不敢轻易对你出手,万万记得。”说完此话,葛嬷嬷似是用尽一身力气,大声喘息起来。
殷姝再也无法忍耐,紧紧抱住她,以为这样就能留下她。
葛嬷嬷也知自己时候无多,只是看向绣筐里的平安香囊,目光渐渐涣散,嘴上嘟囔着什么。
只最近的殷姝听见,“阿康,娘好想你。”
在殷姝的哭声与屋外隐隐约约传来的抽泣中,葛嬷嬷缓缓闭上眼,结束她多舛的一生。
第17章 密道
殷府一角的内室中,殷姝呆若木偶般坐在榻下,双目涣散,贝齿紧紧咬着下唇,浑然不知唇已被咬出血来,身子却成保护状,似乎在保护榻上安眠的人。
屋外奴婢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几日来,女公子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守在榻旁,也不让他们进去收敛葛嬷嬷的尸骨。
他们更不敢上报家主与主母,怕落个照顾不周的罪名。
正是头疼如何是好,只见殷母带着刘嬷嬷朝这边走来,也顾不得多想,连忙跪下行礼:“见过夫人。”
人人皆怕慢一步便成那枪头鸟,吃上板子的责罚。
殷母并未叫他们起,直直朝着内室走去,刘嬷嬷则守在门外。
“这……”某胆大的婢女抬起头看向刘嬷嬷,苦笑道他们是起还是不起啊。
随行的刘嬷嬷狠狠瞪他们一眼,瞥眼内室,低声骂道:“还不赶紧出去,嘴巴闭紧点。”
得此令,众人应是,赶紧退出华疏院,只留刘嬷嬷三人。
外面动静不算小,殷姝却没心思理会。
她不懂,为何会如此。
究竟谁下的令,葛嬷嬷乃自己傅母,府中公子小姐也多敬重她,即使犯到他们头上,也不敢惩治。
思来想去,唯有这殷府说一不二的两位大家长,殷父与殷母。
想到此,她抬眸向殷母看去,目光凌厉,希望她给自己一个解释。
而殷母俯视着靠在长榻边的殷姝,她仿佛面上罩着一层冷霜,眼底死死压抑着恨意。
倒是和她当年如出一辙。
她看到自己女儿未言之意,也不想白担恨意,慢慢道:“是你父亲。”
印证内心所想,殷姝反倒笑起来,笑声愈发大起来,笑到眼角滑出清泪,才不死心问:“为何?”
殷母行至旁边的靠椅上坐下,不紧不慢地理理身上的裙裳与配饰,反问道:“你不知晓吗?”
见殷姝不言,她看了眼躺在榻上的葛嬷嬷,又将目光落在殷姝,“那你枉费葛氏的一番教导?”
殷姝下意识摇摇头,不是,她没有。
似是看不惯殷姝如此懦弱样,殷母直接点破:“你父亲何人,江南世家之首的家主。”
“岂会因为一婢子的请求,便放你出去游玩一天。”
殷姝还想挣扎:“可她是我的傅母,宫中出来的嬷嬷。”
殷母厉声道:“那又如何,只是稍微尊贵些的婢子而已。”
说到此,她又看了眼榻上的葛嬷嬷,眼中不忍一闪而过,“你父亲一向信奉,成大事者须得无情。”
“为下好手中棋,世间一切皆可化为所用,即使是至亲之人。”
说到此,她不知想起何事,眼中不忍全然化作冰冷,“何况,她只是区区一个婢女,贱奴罢了。”
殷母缓缓靠近殷姝,拿出丝帕,替她拭去泪珠。
“你父亲如此做,一来除你软肋,二来警告你,你一生只能为他所控,万万不可生出别的心思。”
殷姝一下打开她的手,明知自己是迁怒,可她还是忍不住质问,“既然你知晓,为何不救下她?”
殷母脸色未变,似在包容她幼童般的行为,不着痕迹地收回手,避开此问,回道:“殷姝,她只是奴婢,而已。”
随即接着道:“已经两日,是时候让葛氏入土为安了。”
丢下此话,她便不再多言,朝着屋外走去。
*
见自家夫人出来,刘嬷嬷赶紧上来扶住她,却见她手腕一处红印,急忙道:“怎的还劝出伤来了?”
殷母摇头示意无事,轻声问:“方才无人在吧?”
“夫人放心,奴婢已经警告过了,想必他们不敢乱说话。”
殷母缓缓颔首,“走吧。”
刘嬷嬷却还有一问,“只是这事非得掩人耳目吗?”
殷母看向正堂方向,目光晦暗,“你不懂,他这人最是自负,欲将所有东西拿捏在手,如是被他知晓阿姝为葛氏闹到如此田地,那葛氏怕是无法安然入土了。”
说着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刘嬷嬷,“派人在郊外寻处好穴,将葛氏下葬吧。另外,每年都给她家中送些银钱,不叫人过得贫苦。”
人死如灯灭,只求身后清静。
更何况,她对阿姝确是拳拳慈母之心。
*
那日在正堂,葛氏在宫中任职多年,自是知晓殷父的打算,她却无心为自己求得苟活,只道:
“奴婢自是该赴死以全女公子之义,只是,奴婢还有一求。”
她一向不苟言笑,如此生死之际,倒是笑起来,眼中满是压抑许久的慈爱,“奴婢想为女公子求一日自由。”
殷父闻此言自是大怒,区区奴婢竟敢提要求。
自己却看出这确实是葛氏最后所愿,于是便先出言准了。
殷父纵使再恼怒,也不敢在旁人面前驳她面子,甩袖而走。
自己也不惧,只是在带着刘嬷嬷将要踏出正堂时,身后传来葛氏的声音,“夫人,阿姝她真的很令人心疼,自小无寻常孩童的玩乐,她最喜吃甜糕,却因家主所言女子须得身材纤细,便再也没碰过。”
“她其实不喜欢读女戒,不喜三从四德,奴婢能看出她心中最是向往自由,却从未看过府外风景。”
“她夜夜都会梦魇,梦中还会喊着父亲母亲。”
许是怕她不耐,她不敢再说多,只添上一句,“望夫人多加看顾她,莫要让她再是独自一人。”
*
自殷母走后,便有奴仆进来欲收敛葛嬷嬷的尸骨,想必是殷母吩咐的。
她未阻拦,只说等一刻钟后才进来。
殷姝缓缓站起,腿部因长期蜷缩传来酥麻感,她定定走到梳妆匣前,从中拿出那对银白耳坠给她带上。
想到葛嬷嬷跟她说,这耳坠虽不值钱,却是她夫君送予她的,她随身带着。
笑道即使是自己到黄泉边,也要带上它,好与夫君再次相见。
说此话时,葛嬷嬷一向严肃的脸上划过诸多情绪,最后化为一抹沉沉的想念。
殷姝拿出木梳,一下一下替葛嬷嬷梳头。
“阿嬷,你说,你要看着我出嫁,替我挽发梳妆,你食言了。”
“可我不生气,我知你累了,好好休息吧。”
…………
待奴仆些送走葛嬷嬷,殷姝趴在长榻上,肩头一上一下地起伏,小小的泣声传出。
“阿嬷,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你没来到我身边该多好。”
你此时定与你的阿康一同看江潮迭起,余生平安顺遂。
*
皆道往事如尘,可葛嬷嬷之事便是殷姝心中难以触及的痛,经此事后,她身边除仁禾外,再无知心人。
梦回中她也时常担心不能护仁禾周全。
她缓缓起身,走向为葛嬷嬷准备的长明灯,将它点亮后,小声道:“愿我能护身边人周全,即使自己粉身碎骨。”
才从正殿后堂走来的柏遗便听见此言,脚步顿了顿。
他看向殷姝面前那盏长明灯,略略推算今日日子便有所思量。
自殷姝上山前,潜伏在江南,专门负责打探消息的隐卫便迅速传回这位殷家女公子的信息。
不知为何,他周遭身世比她凄惨者不甚其数,可唯独对她,心中总是多些情绪。
想来是她虽被这世间规则所束缚,却仍做内心自在的自身。
待殷姝略略收拾好悲色,他才朝她行去。
殷姝见到许久未出现的夫子十分讶然,心想他是多久来的,仁禾怎的也不通报一声,方才是否听见什么。
自家学生的思虑都摆在脸上,柏遗不由得怀疑自身长得是否过分慈爱,令人不设防。
为何每每旁人眼中的殷姝端庄清冷,而面对自己时,总是迷糊样。
为避免自家学生尴尬,柏遗还是开口道:“我方才从后殿来,倒是不知你也在此。”
殷姝暗暗松气,没听见便好,随即又想到什么,连忙示意柏遗附耳过来,低声说道:“夫子,我去藏经阁查此地地方志,其中提及近几年频频有幼童失踪。”
少女扑面而来的馨香气息让柏遗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忽觉口干舌燥,耳廓也烫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