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喉间着实发痒,怕吵醒睡熟的人,行至外面压着声低咳两声,才缓和过来。
远处白雾绕点翠山尖,飞禽掠过,全然和祥。
他倒是没想到,那边前来的人数量之多,大有一副不死不归的势头。
江南褚等人被他派去调查螺洲之事,暗卫也分散在各地收集消息。
周遭并无一人可用,他着实废了些心思才解决麻烦。
身上也不慎留有几处伤口,还得多加掩饰,但以区区伤口换那边震怒,倒是划算。
算算日子,江南褚一行人应是在回程的途中。
那边暗杀谋算落空,应是要另作打算,只要稍加推动,不失为利用之机。
柏遗原本惯带笑意的唇角拉平,眸底晦暗不明,隐隐透着冷意,周遭无风,却是愈发阴冷起来。
日光透过他长袍裹着的单薄身躯,将他一半身子在明处,一半留在暗处。
气质囫然如巍峨入云的山峦。
令人望而畏之。
*
一觉醒来的殷姝感觉腹中空空,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睡过去了。
堂中只她一人,夫子也不知所踪。
她猛地撑起身,手部已然无甚知觉,想必被压的血脉不通,她甩甩手。
披在身上的皮毛斗篷陡然滑落在地,她伸手去抓,入手柔软温热,比自己那白狐裘还要好上几分。
忆起今晨自身未披斗篷,那这斗篷何处来?
殷姝抬手之间,周身满是熟悉的冷香,想来是这斗篷所染。
冷香……
莫不是柏遗那厮的????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门口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睡醒否?”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然。
人未到声先至。
别无他人,只能是自家夫子。
殷姝想,这音色倒是与他唇边惯有笑意违和。
见人已至,殷姝躬身行礼:“见过夫子。”
“学生愚笨,竟一朝在堂上睡过去了,望夫子宽恕。”
柏遗行至书案前,拿起那份帙卷。
卷上除自己标注的朱红,还多了些批注。
簪花小楷,显然是殷姝所写。
他轻叹一口气,倒是用心,天赋也尚可。
只可惜殷家不太聪明,好好明珠竟使之蒙尘。
要不是还有几分用处,他最是忍不得自作聪明的蠢货。
见柏遗神色淡淡,隐有叹息之意,殷姝略加思索之后缓声道:“学生愚钝,才疏学浅,日后必定勤加用功。”
柏遗一听便知殷姝误会自己对她很是失望。
瞧她如此小心翼翼,心下一软。
倒是反思自己是否对她过于严苛。
他与她外祖父相交,自诩以长辈处之,面对她刚行及笄之礼的小女娘自是要多加宽容。
更何况,她来此处拜师求学也本是他在暗处谋算所得因果。
本想推波助澜太子亲事,使得各地心怀鬼胎之人自乱阵脚,他也好从中谋取欲取之物。
倒不想却累得她千里远赴此地拜师学艺。
一步棋结出如此果。
此一事他确实是对她不起。
柏遗不着痕迹地打量她的神色。
她面上惶惶,却是一副落落大方之态。
想来不知受过多少委屈才养出如今这般性子。
“吾知晓,你自是敏而好学,不必妄自菲薄。”
殷姝惊讶地抬眼,没想到柏遗居然说出此话,目光中隐隐有赞赏。
说起来好笑,自出生以来,人多赞她绝色容貌,仪态大方,却极少人夸她聪颖好学。
也是讽刺,评价这世间女子上等与否的标准竟是容貌仪态,学识德行倒是次之。
自家夫子这夸赞,殷姝倒是不好意思起来,自问在殷家也不曾正经读书识理。殷父请来的宫中嬷嬷也多教导仪态规矩以及当下时兴的花钿粉状。
只为在后宅交际中夺得那些贵妇的青睐,与同龄女子找些话题攀谈。
华疏院书架上的书也是她私下托人寻的游记自传诸如此类。
来之前本想着趁夫子不得空,多加享受一二,如今见夫子如此夸她,此后倒不好接着偷懒摸鱼。
“夫子盛赞愧不敢当,只愿明理一二便受用终生。”
柏遗见殷姝仍旧一副疏离客套的模样,以为她还是委屈,当下头疼。
他之前只收三位学生,首位学生江南褚幼时为他所救,名曰师徒,实则是兄长与幼弟之情,且他自幼稳重,不需要他多加照拂。
二学生申晏虽然性格乖张不羁,行事却仔细谨慎,不必过分担忧。
三学生周覃也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不擅笔墨酷爱习武,他偶尔指点一二,多数由两位师兄看顾。
只这最小的学生……
他看着眼前身量堪堪与他肩同高的小女娘,满是无奈。
“家中可有给你取字?”
殷姝很是奇怪这问题,还是乖觉答道:“并无表字。”
“为何不取字?”
“家中父亲曾言,女子不必学男子做派,取表字无用。”
殷姝还忆起她当时听见此话时,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
这不明摆着封建时代的重男轻女吗?
随即又反应过来,这已不是上辈子的平等世界了。
她也回不去了。
见殷姝面上恹恹,误以为她在为此事伤心。
柏遗一贯讲究修生养性,很少动怒,况且这世间值得他动怒之事更是少之又少,即使有,他也会将其扼杀在摇篮里,决不允许旁物动摇他的情绪半分。
此刻,他倒是少见地生出一丝怒气,眉间微微一动。
“圣人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且立世,自以平等心待之。”
“吾既为你夫子,既你已然及笄,自是可有字,字纤阿,可否?”
殷姝反过来打量自家夫子,他诸多言辞隐隐有违反这主流思想之意,如若让外人知晓,必会引来杀身之祸。
心下也怪,她虽对原小说印象不多,却很清晰地记得其中并未着墨提到柏遗此人,想来不过是与她一般的路人甲罢了。
面上恭敬回道:“多谢夫子赐字。”
话音刚落,腹中空空的饥饿之感席卷而来,竟发出声响。
在此间堂中响得不合时宜。
殷姝:……可恶,好丢脸。
她客套生疏的笑再也维持不住,见柏遗似笑非笑的唇角,更是生的几分尴尬。
柏遗见她恨不得找个地钻进去的样子,终究是忍耐不了笑出声来。
将地上的皮毛斗篷拿起,轻轻拍去毛皮上的尘埃,复递给殷姝。
“外面正是冷时,莫要着凉。”声音清冽,却听出其中关切之意。
殷姝老老实实接过,却见柏遗身上着实单薄,欲递回去。
柏遗则不着痕迹收回手,朝着学堂外走去。
“午膳已备好,快些来用。”
看着柏遗离去的背影,殷姝突然升起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柏遗真的好慈祥。
第7章 承诺
殷家东南角小门。
负责厨房食材采买的王一搁下推车,提起袖角摸了把额头的汗,这才迈上台阶,轻轻扣门两下。
门当即拉开,王一见守门的李仆妇,立刻赔笑殷勤道:“老姐姐好,您瞧,这不是送菜来了。”
李仆妇探出头看看推车上覆盖的油纸布,似有似无地点点头。
王一则趁这一须臾立马四处张望想寻之人,却无果,他平平无奇的脸露出一丝焦急之色。
在李仆妇目光看过来的一瞬又挂上熟悉的讨好笑容。
他眼睛骨碌碌乱转,嘴上问道:“老姐姐,我家那口子眼皮子浅,拿人手短,托我问一声刘婆子可好?”
手却不着痕迹地向李仆妇塞了几颗银锞子。
感受到手中份量,李仆妇眯着眼笑笑。
这小子还算上道。
话说的不错,拿人手短,她笑得也真切起来。
“你说的可是大厨房二把手家的刘婆子,我瞧瞧,大概是吃茶去了。”
“是是是,那能否让我见上她一面,我也好回话。”
李仆妇脸上露出几分为难,“不瞒你说,殷家最是讲究规矩,无对牌是不许私见外人的。”
闻此言,王一暗骂声老虔婆,赶忙又递上三角碎银,“我知晓,这不是没办法嘛,只好靠老姐姐了。”
李仆妇笑的更加满意,面上却是一副老好人模样,“那等一下,我去寻寻她,想来应是不远。”
说着,砰的关上门。
王一在门外着急地直跺脚,不时侧耳听门内动静,眼神全无之前的卑微怯懦。
此事不容小觑,必须赶紧让主子知晓,免得坏了大计。
没过一刻,小角门再次悄然打开,开门之人正是王一所找的刘婆子。
见到王一,她目光中划过一丝惊诧,四处张望发现并无他人,才暗声问:“可是那边出了事?”
王一轻轻点头,低声回:“几日前便联系不上肖昭,想来不是叛变便是已经被除掉了。”
他也没想到,居然会如此,按照肖昭的心思,应是不会背叛主子,那原因只能是后一种说法。
刘婆子那三角眼微微眯起来,显然也是如此想,大声回道:“我也惦记家中,等过几日便给家里传信,劳烦你与你家那口子了。”
王一知她怕泄露此事,也配合道:“行,我回去跟我家那口子知会一声,老姐姐可别忘请我们吃食。”
刘婆子笑骂几声,便关上门,朝大厨房匆忙赶去。
拐角处的一道人影也接着跟上去。
*
大厨房的小兰是家生子,正是爱偷懒的年纪,躲在灶台柴火处嗑瓜子正是惬意时,见自己干妈直冲冲进来。
赶忙吐掉瓜子皮,站起身地问:“干妈,这么着急,这是要做甚?”
心下奇怪,自己这干妈算是厨房二把手,平时也算稳重,怎的今日如此急躁。
刘婆子推了她一把,催促道:“别偷懒了,赶紧装一份龙须酥,我给二公子那边送去。”
小兰听见是给二公子送吃食,倒是殷勤起来,二公子英俊潇洒,又受家主重用,虽说已然定亲,这不是还能纳妾吗,要是被二公子看上,成了他的姨娘,下半辈子可就吃穿不愁。
刘婆子瞧这丫头脸红的跟猴子似的,就知道她心中所想。放在平时,她非得骂死这丫头不成,可现在要事在身,倒是管不得她。
着急接过食盒,便朝着殷家二公子的瑾瑜院走去。
全然未发现背后还有道目光。
*
门口侍卫皆知道刘婆子是自家主子的人,倒是未拦着,她很快便来到书房外。
轻轻敲了两下门扉,里面传来声音,“进来。”
声如春风拂面,令人觉得舒适。
刘婆子赶紧进去,向立在窗边逗鸟的人行礼,快速交代门前与王一所言。
那人好似对此事并不关心,顺了顺鹦鹉的毛,温柔地说:“刘妈妈不必如此多礼,倒是生分。”
刘婆子最是清楚自家主子,看似温柔,实则笑面虎,因是庶出,最是在意规矩尊卑,容不得下属僭越。
她将头埋的更低,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奴婢不敢,您为尊奴为卑,自是该注意礼数。”
殷衡转过身来,确实如小兰所言丰神俊朗,只是目光流转间的暗沉倒是破坏了这气质。
他也并未让刘婆子起来,轻笑一声,“我这长姐倒是心狠手辣,只可惜了肖昭。”
话中隐隐叹息,只是不知道是为肖昭之死还是他少了颗棋子来使。
刘婆子不敢有一丝动作,生怕惹来面前这位爷的注视。
“无事,我另有安排,希望长姐不要太让我失望。”
鹦鹉在鸟架上喳喳叫个不停,扑棱着翅膀向往苍穹飞去,可惜才飞起来便被某物击中,一下子落在地上,挣扎几下后便一动不动。
“没良心的小东西。”殷衡浅笑,声音好似多情郎君温柔。
后宅某个偏僻院落。
李仆妇快速走进内室,将听见的对话与刘婆子提着食盒朝着二公子院落走去的事情毫无遗漏地交代给纱帘后的女子。
心思缜密与之前的贪财模样大相径庭。
女子微微颔首,李仆妇行礼告退。
身边的侍女见李仆妇走远,忍不住说道:“女公子当真是厉害,连埋的如此深的钉子都能拔掉。”
女子不答,只是拿过旁边的纸墨稍稍提了几字。
折好装进信封递给侍女,叮嘱道:“务必早日送到女公子手中。”
侍女低头称是,又添了一句:“我们是否要有所防备?”
女子仍无语,继续拿起手中的绣圈。
侍女见主子不答,自觉多嘴,老老实实退出去。
女子却无心思继续刺绣,出神望向青竹山方向。
我已将全部筹码赌上,切莫让我失望。
*
夕阳渐沉,远端苍穹被夕阳染成血红色,五光十色的云霞随风悸动。
学堂那间屋出来走几步便是用膳的房间,不算很远。
室内倒是无人,估摸是早早就吃完了,应该只有她与柏遗没用午膳。
等等,该不会她与柏遗一起用膳????
她偷偷瞥一眼左前方的柏遗,日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侧脸一半落在阴影中,露出来另一半显得冷淡,眉骨微突,面相来说是极佳的骨相。
唇角依旧是惯有的笑意,冲淡了骨相的锋利。
柏遗也察觉到自家学生打量自己的目光,虽然不知自己皮相有何好看,可心下对她无奈,随她去吧。
这学堂的吃食倒是比她们平日吃的好上许多。
有枣泥山药糕、火腿炖肘子、鸡油卷以及莲藕排骨汤。
本以为夫子与学生两人独自用饭会有些尴尬,现在看来却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