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姝饿得饥肠辘辘,夹菜的速度不算快,桌上四盘菜却很快见底。
柏遗见她吃的如此香,也不觉多用了一碗饭。
待缓缓搁下筷子,好笑道:“上山以来,可是用的不好?”
殷姝看似斯文地咽下一口糕点,不多思考地抱怨道:“可不是,自上山以来,每日无非是野菜粥之类,肠胃清得空空,腰身都瘦了一圈。”
柏遗顺着她的话看向殷姝的腰,不盈一握,轻咳一声才道:“为何不早说?”
殷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所言。
这算告状成功吗????
她又偷偷看了眼柏遗,诚恳地辩解:“我这不是怕夫子繁忙,不想夫子因这些琐事忧心。再者,这学堂也不必家中,自然要吃些苦,这些事我自是知晓的,不敢有怨言。”
柏遗注视着少女亮晶晶的双眼,虽心知她说的多半为客套话,还是温和地说:“我知晓你父亲送你来,不外乎希望你能借势,从而在婚事上更有所筹谋。”
殷姝自是知晓柏遗多智,想来是看得破殷父这步棋,只是没想到柏遗居然直接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倒让人无话可说。
“我既为你夫子,身负教授之责,但也会护你周全,求学于你这般小女娘,确是枯燥乏味。因此不必过分苛求自己,吃食衣着自然处之就好。”
殷姝眨眨眼,更是没想到柏遗明知道自家便宜爹的打算,居然还是把她真真当做学生,护她周全。
要说不感动那是假的,自成人以来,她许久未听见此类话,大多是她承担责任,护身边人周全。
柏遗从袖袍中拿出一块白玉珩,削瘦白皙的手掌隐隐可见青筋。
殷姝忍不住出神,他风寒不知好否。
耳边响起他清冽的声音,
“我前三个学生皆有拜师礼,因循旧例,你也该有。”
面前少女眨眨眼,似是有些猝不及防,神情复杂。
小心翼翼触碰干燥削瘦的手,接过白玉珩。
清冷的容颜倒是笑起来,他这才发现她脸颊还有浅浅梨涡:“多谢夫子。”
只是,笑着笑着,她眼角生亮,隐隐有泪光。
仿佛不想被他看见,殷姝转头看向被铺红的山巅。
神思放的很远很远。
想到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眼。
想到轻轻唱摇篮曲的傅母。
想到柴房踮着脚尖望月光的仁禾。
最后,眼眸中出现一袭白袍,对她说会护你周全的男子。
这一刻,她不是殷家的嫡长女,只是柏遗的学生殷纤阿。
第8章 太子
与自家夫子用过膳后,殷姝回到自家小院将那副画卷补上剩下一部分,吹干墨迹,才算将将完成。
转向窗边小榻浅寐,未过一刻,仁禾步履匆匆走进,也不多行礼,直接双手呈给殷姝两封信。
“家主与那边各送来一封信,想来是有大事,我不敢耽搁,只能叫醒女公子。”
殷姝接过,略一沉思,先是展开那边送来的信。
言字寥寥,却简单扼要交代了所发生之事。
不出所料,倒是可以暂且不管,见招拆招。
接着拆开自家便宜爹的信,秀眉微微一动。
仁禾见自家女公子神情有异,怕是大事发生,急忙问道:“女公子,家主所言何事?”
殷姝未发一言,将信纸递给仁禾。
原来是殷家二公子殷衡即将与京城里布尚书庶长女柳嫣于月末完婚,殷父要求殷姝即刻启程归家。
此事本不意外,只是不知为何居然如此之快,月初得知定亲消息,这月末便要成婚,内里应有隐情。
仁禾自跟着殷姝之后,也开始识字,此信内容并无不明之处,只是她略略迟疑:“女公子,咱们当真是要明日启程?”
殷姝与她相伴如此年岁,自是知晓她言下何意,在青竹山这段日子,虽无锦衣华食,却是难得的自在,连她也是极为不舍。
可这个世间纲常,孝道一词压下来,任是圣人也无可奈何。
更何况,父母在,不远游,她家中父母尚在,自是不能一生都在山上求学安稳。
殷姝见仁禾还想说些什么,果断决定:“即刻收拾行装,明日归家。”
仁禾只好应是,连忙去收拾物什。
她走向书案,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铺开的画卷。
打在地面的影子许久未动,似藤树一般扎根在此。
终于,她缓缓卷起画卷,塞进竹节画筒,转身向柏遗居所行去。
*
不巧房门紧闭,她轻轻叩门,内无人应。
旁边方才用完晚膳的归一倒是瞥见殷姝,问道:“阿姐,你是来寻夫子的吗?”
殷姝轻轻颔首,本想着将画卷交予柏遗,告知她即将归家之事,只是他似乎不在。
“阿姐可有急事,方才夫子收到老友之信,前去相会,此时不在青竹山。”
殷姝心中疑惑,怎的他也收信,如此急忙出门。
“夫子可言,他多久归来?”
归一摇摇头,“倒是未谈及此,估摸着最少也要几日。”
殷姝将画筒交予归一 ,言道:“我收到家中来信,家中有成婚之喜,父亲命我即刻归家,此为夫子布置的课业,烦劳你待夫子归来后,交予夫子。”
归一拍拍胸膛,面上却露出不舍:“阿姐何时归来?”
“何时归来暂无定数,你与抱元倒是要好生保全自身。”
翌日,殷姝与仁禾便收拾好行装下山,归一本想唤人备马车。
殷姝婉拒,估摸着殷父应是在山下备了人马。
果不其然,方一下山,在竹林处苦等的侍卫连忙迎上来,行礼道:“女公子,家主吩咐我等在此恭候,还请女公子即刻上车。”
接过仁禾手中的行李,半是恭敬半是强迫地要她上车。
殷姝也不过多纠缠,上车后,仁禾忿忿道:“女公子不过一段日子不在家中,这侍卫倒是蛮横起来。”
殷姝闭目养神,只道:“如今归家,诸多事尚不明朗,我们还需多加小心。”
仁禾也知殷府不比青竹山,点头称是。
殷姝在车马摇晃中倒是睡不着,忍不住心思神游,成婚这事略略着急,殷家本就讲究世俗礼节,万万不可能因这一时利益而害颜面有损,除非,有外界因素推得这一步。
会是什么呢?
秋雨一向下的猝不及防,只听打在车盖上的雨音不绝,殷姝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离殷家还有段路程,这雨下得愈发大,官道泥泞起来。
殷姝想,怕是不好走。
想及此,外面传来几声敲响,仁禾听完外面侍卫的话,连忙向殷姝汇报:“女公子,雨大地上泥泞不堪,如今车轮卡在泥坑中,一时无法拉出,可这雨不见停,我们该如此是好?”
殷姝略一沉思,吩咐道:“我依稀记得,前方不远处有一客栈,命所有人打伞前往,马车暂且弃于此,待雨稍小再行查看。”
一行人便按吩咐朝着客栈方向行去。
一路行来,不免有许多百姓也前往此处避雨,直到行至客栈门口一公里外,众多平民聚在此处,很难再行进。
平民多数着蓑衣,更甚者妇人怀中抱子,却无一物遮雨,幼子倒是受着母亲所护,并未全身湿透。
殷姝不忍,吩咐侍卫两人执一把伞即可,多数分予平民。
侍卫长本欲言此为平民,无须在意,还未开口。
只见殷姝将自己的伞递予那妇人,妇女一脸感激,连称菩萨有灵。
便忍下所言,按殷姝吩咐照做。
仁禾去前方打听归来,一脸愤然:“女公子有所不知,前方客栈掌柜言,有贵人下榻,包下了整个客栈,并将马车停于客栈门口,不许平民入地避雨,说是……”
殷姝看向她,“说是如何?”
“说庶民生自带腌臜之气,不得污此地圣洁。”
殷姝面上出奇的平静,在江南此地如此嚣张,不知出身几何,只吩咐道:“随我前去查看。”
今日雨出奇的大,若是不找一处避雨,在此地等候多数人怕是要落个高烧风寒。
且他们衣着多数补丁,手指缝隐隐有黄土,想来是这附近的农户些,恐怕是无钱请医问药。
行至客栈门口,正中的位置停着两辆马车。
打头的那辆马车奢侈至极,以黑楠木为车身,四角装饰皆为玛瑙红宝石,车帘名贵丝绸伴着金丝勾嵌而成,车身雕刻不为花草,反为佛像观音,且都为金叶拼凑而成,隐隐散发着檀香味,好一辆宝盖华车。
车身如此暂先不提,只这拉车的是两匹异域进贡的汗血宝马便可说明主人家身份贵重,马车右上角挂着一块楠木牌,勾字若隐若现。
此牌一般为说明主人家身份,若是勾字倒是配得起这奢侈,毕竟勾为国性,想必主人家是受宠的皇室成员。
殷姝眼中一闪,心中多了丝计较。
门口皆有兵甲看守,殷姝向仁禾递眼色。
仁禾暗暗点头,行至兵甲面前,拿出殷家家牌。
其中一名兵甲立刻进客栈禀报,不过片刻,便匆匆走回,向殷姝行礼:“见过殷家女公子,主子请您入内避雨。”
殷姝也不回应,朝内里走去。
方一踏进大堂,只见一位身着华丽宫装的明艳女子正品茶,数名婢女在旁伺候,有打扇者,提着熏香者,更有伺候洗漱者。
殷姝心念一动,上前几步躬身行礼:“殷家殷姝见过临颍公主。”
临颍公主勾颐乃是当今圣人与林贵妃的幼女,民间传闻,她出生时佛音漫天,御花园莲花齐放,乃是观音座下童女转世。圣人也因此对这幼女宠爱非常,捧为掌上明珠。
若说殷姝乃江南第一世家女,那她便是京城所有贵女之首。
闻此言,临颍公主勾颐才漫不经心地将眼神落在殷姝身上,问曰:“看着一副丧样,倒不算蠢笨,如何知晓是本公主?”
殷姝面上沉静,抬头与她对视,恭敬回道:“公主马车雕栏画栋,奢华至极,自是公主才能配的上。”
临颍公主冷嗤一声:“有几分眼力见,怪不得柏大家收你为关门弟子。”
殷姝这才明白,这初见的敌意何来,原是出在柏遗身上。
柏遗舞象之年便已金榜题名,弱冠年华更是为圣人重用,多次应召进宫商议国事。
临颍公主也正是大好年华,一来二去,便心念仙人风姿的柏遗。
屡次向圣人撒娇,请求赐婚予她和柏遗。
圣人倒是乐见其成,若是将心爱的臣子变为自家驸马,岂不更加亲近。
谁知,这话还未张口,柏遗便向圣人辞官,说是要钻研学问,朝中无人反对。
一是众多儒生敬佩他奉身学问的气节,二来柏遗一日在朝堂,圣人的重用一日也不会落在他们头上。
这样一来,圣人只得捏着鼻子放柏遗归去,钻研学问。
谁知柏遗还未踏出宫门,这位临颍公主便提着宫裙追上来,说是要拜柏遗为师,一同归去。
但明眼人皆看得出,她心思如何。
不知那日宫门外,两人说些什么,之后便是这位临颍公主哭着鼻子跑回宫去。
此事也从京城佳闻变为一桩笑谈,临颍公主自此后多次拒婚,迟迟未嫁,圣人贵妃也拿她无法,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就在殷姝回忆这段往事时,临颍公主慢慢逼近殷姝,戴着尖利护甲的手碰上她脸旁。
仁禾在旁紧张得不敢出声,眼睛死死盯着临颍公主,仿佛只要她敢动自家女公子一根汗毛,她就敢冲上去和她拼命。
殷姝面上依旧沉静,一动不动,任由临颍公主的手碰上自己。
见殷姝毫无畏惧之意,似乎笃定自己不敢划破她的脸,勾颐甩开手,冷笑:
“胆子不小,真真是越发惹人厌烦。”
说着,便又坐回去继续品茶,仿佛之前的剑拔弩张的紧张场面只是在场人的错觉。
殷姝略略松一口气,果然这公主也不是毫无畏惧,至少不敢在这江南地方动自己。
“颐儿,你当真是过于无礼,向殷家女公子赔罪。”
楼下缓缓走下一位俊朗无双,气质肃然的郎君,玉石之声含有一丝责备。
勾颐也悻悻放下手中的大红袍,站起身,恭敬行礼:“见过太子阿兄。”
太子阿兄???
第9章 耳光
这两人为何会突然来江南,官道方向只能是殷家,莫不是来参加殷衡的婚宴。
可殷家虽是江南第一世家,可区区庶子成婚也无法惊动这两位大人物。
很快,太子开口解了这疑惑。
太子勾瑾未理会自家娇蛮妹妹,只看向堂下白衣素钗,面容清冷绝色的女子,眼神稍缓。
“孤本是应父皇所命,微服私访江南水患,颐儿她也吵着要跟来。来此听闻殷家二公子成婚,颐儿与柳小姐略有几分手帕交交情,因此前往殷家祝贺,偶然遭逢大雨,只得在此休憩片刻,却不想遇上女公子,真是有缘。”
殷姝确是未想到其中缘由,想必殷父也是提早得知二人将前往殷家,才急着唤她归家。
心下暗讽,这司马昭之心,当真是不加掩饰。
面上却不露半分,提起另一事,“太子殿下,臣女有一不情之请,自一路行来,多见百姓无地避雨,因此想向殿下求个恩典,允许让他们入此地避雨。”
“定不会叨扰到太子与公主殿下,只在客栈后院即可,还望殿下恩准。”
勾瑾也不傻,微微皱眉,想来是勾颐所为之事,倒是连累自身名誉。
随即温声说道:“天下之大,百姓为重,自是不可让百姓受苦,那便依女公子所言。”
便立刻回头吩咐身边侍卫安排在外百姓进屋避雨。
殷姝并不意外,在殷家时便听闻当朝太子最是仁善,爱民如子。
不论是装出来的还是真心的,此番都必让平民入客栈避雨,她也是算准这点才敢贸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