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嘉嫔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一手牵着赵瑜,一手拉着赵蘅玉,两人相对垂泪,不知在说些什么。
嘉嫔擦着泪,抬眼看到了赵珣,她猛地浑身一僵硬。
赵珣笑着走了过来:“嘉母妃,”他低下头摸了摸赵瑜的头,“十弟。”
嘉嫔不安地将赵瑜往后拉了拉,她像是竭力表示亲近,却依旧有些难以自控的抵触:“阿珣过来了?”
嘉嫔明白自己和赵瑜的处境,私自逃出宫的妃嫔,已被认定死亡的皇子,只需赵珣一声令下,她和赵瑜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没了性命。
她不会天真地觉得,赵珣还是那个抚养在长春宫的小皇子,
赵珣在她失踪后做的那些事,让她更明白了这一点。
赵珣看出了嘉嫔的生疏,但他丝毫没有在意,面上更是一点不显,他依旧熟稔亲近地说道:“许久没有一家人团聚了,今日我要同母妃、十弟还有阿姐好好吃一回酒……斐公子,若侯府有事,你可先走。”
斐文若摇头:“无事,既是家宴,我身为公主的丈夫,自当作陪。”
嘉嫔唤小厮买了酒菜,摆上一桌,众人落座。
吃到一半,忽然听见院外匆匆忙忙地来了人。
是李德海一脸焦急慌乱地跑了进来,他顾不得他们酒吃了一半,他说道:“殿下,圣上醒了,但太医说这回只怕是……回光返照,圣上急召殿下入宫觐见。”
赵珣面色一变,他站起身来,周身冷峻凛然。
他袍裾一扬,就要往外走,忽然衣袖被紧紧攥住了。
赵蘅玉惊闻这噩耗,几乎瘫在椅背,她见赵珣要走,突然之间生了力气,用力握住了他的袖子。
她听得清楚,李德海只说父皇召见赵珣。
但父皇怎会在弥留之际不见她?
赵蘅玉看着赵珣冷凝的神色,只觉皇帝立赵珣为太子之事也太过蹊跷。
赵蘅玉咬着牙说道:“我要入宫见父皇一面。”
赵珣垂着眸子看她,暮光渐至,天色昏昏,赵珣的眼神有些冷寂。
李德海在一旁慌忙道:“圣上只找见了太子殿下,非召公主不可入宫。”
赵蘅玉斥道:“胡言乱语,我是父皇最喜爱的女儿,父皇怎会不召见我?”
赵蘅玉抬头望着赵珣,心中知道,若是赵珣打定主意篡位,她见到父皇的希望将很是渺茫。
就算赵珣不曾篡夺太子之位,在这个关头,他无法料到皇帝最终的想法,将赵蘅玉带入宫,多了一个知情人,于他而言,也是危险重重。
赵蘅玉浑身发软,手上几乎要使不上力气,就要滑落下来。
赵珣别开了眼,往前走了一步。
赵蘅玉的手心顿时空落落的。
她陡然失了支撑,恹恹快要支撑不住,斐文若见状往前走了一步……
赵蘅玉感到手臂一紧,她正要谢斐文若,抬眼却看到赵珣紧紧握住她的手臂。
他大掌钳住赵蘅玉的手臂,他紧盯着赵蘅玉的眼睛,看出了她的无助。
赵珣紧绷着下颌,沉默后,终于说道:“随我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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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几日,宫里又换了模样。
乾清宫宫人肃穆敛眉,一片沉寂凝重,各宫妃嫔眼含悲戚,都留在乾清宫外等召。
赵蘅玉匆匆赶到的时候,皇后带着小皇孙从乾清宫内走了出来,皇后看了一眼赵蘅玉身侧的赵珣,神色格外复杂。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径直走开了。
丹樨之上,许久不见踪迹的孙福喜走了出来,赵珣看见他的身影,面色一变。
赵蘅玉注意到赵珣的神色。
孙福喜许久没有在乾清宫出现,想来是赵珣掌控乾清宫后,特意支走了他。
没想到,皇帝清醒的片刻,立刻将他召了回来。
病中的天子依旧是一言九鼎。
孙福喜匆匆出来,问左右道:“太后娘娘还没过来?”
宫女俱是摇头。
孙福喜抬眼看到了赵珣和赵蘅玉,他一愣,而后走进乾清宫里。
片刻后,孙福喜走了出来:“徽宁公主,圣上要见你。”
赵蘅玉神色一凛,她点了点头,跟随孙福喜走了进去。
御榻之上,苍白虚弱的皇帝微阖着双眼,孙福喜走了过去,轻声道:“陛下、陛下……徽宁公主过来了。”
孙福喜唤了几声,皇帝依旧没有反应,他转身擦了擦泪,对赵蘅玉说道:“陛下醒来后就是这个样子,是不是昏过去,有时候醒来意识又不清醒,一阵一阵的……”
他语气哽咽,说话之际,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徽宁。”
赵蘅玉忍泪上前:“女儿在。”
皇帝伸手,手臂悬在半空中想要摸赵蘅玉的脸,但是他眼睛昏花,怎么也触不到赵蘅玉。
赵蘅玉双手握住皇帝的手:“女儿在这里。”
皇帝看着她,怔怔说道:“徽宁,朕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很像你的母妃。”
赵蘅玉说道:“母妃淑慎持躬,女儿受母妃教诲,自然像她。”
皇帝摇头:“不、不是嘉嫔,朕在说兰妃。”
皇帝看着赵蘅玉,似乎又不是在看她,而是透过她追忆着什么,他说道:“兰妃生前,天真自在,那时候她在宫中侍奉太皇太后,朕一见她,就明白她的纯粹简单,与朕见过的其他女子格外不同……
朕那时候,犯下了不容于世的罪孽,只有在兰妃这里,才能稍作喘息。因此,即便后来兰妃被迫嫁人,朕也忍不住将她重新夺回了宫中。”
皇帝握紧赵蘅玉的手,他呼吸重了起来:“朕这样做,其实负了她们两人。”
赵蘅玉见皇帝快要喘不过气来,连忙和孙福喜一起帮他顺气。
皇帝平静下来,重新合上了眼睛。
赵蘅玉心中惊诧,不知皇帝所说的“负了她们”指的是谁。
赵蘅玉依稀知道,皇帝当年选嘉嫔入宫,就是为了让她照料年幼丧母的赵蘅玉。
赵蘅玉现在明白皇帝的考量。
嘉嫔是赵蘅玉真正的姑母,选她入宫照料,对侄女,她自然会多出些真情实意。
皇帝是在说,他负了兰妃和嘉嫔?
赵蘅玉想到嘉嫔,忙说道:“父皇,宫变之日,长春宫起了一场大火,众人皆以为嘉母妃和阿瑜死了,可他们还活着,母妃和阿瑜还活着,就住在京郊,父皇可要见他们?”
皇帝闭着眼睛,昏昏沉沉说道:“还活着、你还活着……”
赵蘅玉看见皇帝这样子,格外心酸,她不禁落泪说道:“阿瑜还活着,父皇。”
皇帝紧皱着眉,依旧闭着眼,他神色悲戚道:“皇儿,”他握紧了赵蘅玉的手,“皇儿,朕就要去了,大雍、大雍……”
皇帝喘了几口气,像是破漏的风箱,将要溃散彻底,他道:“大雍……朕交付于你。”
赵蘅玉惊惶,半晌回不过神来。
皇帝睁开了眼,看见了赵蘅玉,他似是清醒,似是糊涂:“徽宁,是你……徽宁……”
赵蘅玉回神,艰难说道:“是儿臣。”
皇帝的话像是飘忽的呓语,不断地灌入赵蘅玉的脑袋里。
“徽宁,你要帮他,勿生二心。”
赵蘅玉手心有了涔涔的汗意。
她听到了什么,父皇竟然是有意立赵瑜做下任皇帝。
皇帝迷糊地说着:“徽宁、徽宁……你要好好待他。”
皇帝重复着说了好几遍,怔愣之中的孙福喜终于反应过来,将皇帝扶好睡下了,他对赵蘅玉说道:“圣上精神不济,需要歇息片刻。”
孙福喜为皇帝盖上被子,正要放下床帷的时候,御榻之上的皇帝又清醒了过来,他强打起精神:“唤太子来。”
孙福喜一时间不太明白皇帝指的太子是谁。
宫变那日,赵珣说皇帝亲口封他做太子,但除了赵珣自己的人,无人作证。
而刚刚,皇帝告诉徽宁公主,他要将大雍托付给十皇子。
孙福喜小心问道:“陛下是要唤哪位殿下?”
皇帝又喘了喘,他催促道:“唤六皇子珣。”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赵珣面色冷峻, 他背影孤寒,在黯淡的夕阳余晖下走进了乾清宫。
乾清宫内昏昏,沾染上暮气沉沉的死气, 赵珣知道,他的父皇也许今日就要离开人世了。
乾清宫内没有人, 就连孙福喜也被打发了出去。
赵珣心中略有不安,他脚步轻轻, 警惕打量四周。
什么都没有, 只有御榻上垂垂将死的皇帝。
赵珣走近过去,望着他的父皇。
他与皇帝并没有多少亲近,但在小时候, 他对想象中的父母的确有过憧憬濡慕。
后来, 则是怨恨大于憧憬濡慕。
宫变那夜, 赵珣被皇帝亲口立为太子, 他以为, 皇帝是被形势所迫, 不得不从。
那夜他兵临乾清宫,皇帝没有说不的余地。
所以之后, 他派人密切监管乾清宫,就是担忧有朝一日皇帝醒来, 生了悔意,那他这个所谓太子,将死无葬身之地。
赵珣环视左右,不太理解皇帝为何单独召见他。
他沉着脸走近, 看着御榻上的皇帝睁眼看着他, 赵珣动作僵硬, 他顿了片刻, 还是跪了下来:“父皇。”
皇帝现在清醒了许多,他苦笑了一声:“你在怨我。”
赵珣不动声色:“儿臣不敢。”
皇帝看着赵珣:“所有子嗣中,你最肖朕……”他怔怔,又缓缓摇了摇头,“不、你像你母亲。”
他伸手,想要握住赵珣的手。
赵珣垂着手臂跪在一旁,他抿了抿唇,静静看了片刻,终于抬起了手。
皇帝握住了赵珣的手:“将你留在行宫许多年,你可怨朕?”
赵珣目光缓缓扫过皇帝的脸,他道:“怨。”
皇帝一怔,笑了笑:“怨朕就好,不要怨你的母亲,她也是心中悲苦。”
赵珣冷笑:“父皇是说太后娘娘?”
皇帝睁大了眼,惊愕无言。
半晌,皇帝语气艰涩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赵珣淡淡道:“前不久。”
在他验了自己和赵蘅玉的血后不久,他终于找到了当年宫里的旧人,彻彻底底明白了当年宫里的秘密。
看着皇帝苍白将死的面容,赵珣终于心软了一分,见皇帝的手就要垂下,他握住了皇帝的手。
垂死之人,他何必要去较真。
赵珣说道:“父皇,我知道,但是这些陈年旧事,我不会再去细究。”
皇帝叹了一口气:“好、好、好!”
皇帝感到渐渐虚弱,眼前似是有一道明光,他知晓自己没有时间了,他捏紧了赵珣的手:“快叫列位臣工进殿听旨,朕要、朕要……”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了食指,直直地指向了赵珣。
但他这时候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他合上眼睛,就要仰倒。
赵珣瞳仁一缩,他扶住皇帝:“父皇!”
他用手指试了试皇帝的呼吸,他全身剧震。
赵珣大声向外喊道:“来人!”
几乎是话音刚响,殿外就哗啦啦涌进了黑压压的人潮。
臣子们哭天喊地,跪在地上嚎啕不已,赵珣漠然垂手站着,只觉得和他们隔开了两个世界。
他的思绪迟缓到木然,像是隔着一层琉璃窗,看屋里的人的喜怒哀乐。
孙福喜跌跌撞撞赶过来,他先是扑倒在皇帝跟前悲戚哭了一阵,而后他怔怔看着站在门前,侧影萧索单薄的赵珣。
孙福喜问道:“六殿下,大行皇帝有无遗言留下。”
赵珣转身,夕阳的余晖从门外洒了进来,他站在光中,半张脸却隐在黑暗里。
他环视跪在地上的大臣:“父皇命孤即日继承大统。”
他话音刚落,羽林卫不知从何处涌了进来,个个甲胄银光、荷戟执戈。
刚冒头想要驳斥的大臣重新低下了头。
赵珣冷冷看着众人:“可有异议?”
殿外,赵蘅玉闻言惊诧,她面色雪白,身子一软,走在石阶上几乎要倒了下来。
宫人扶住了她,声声唤道:“公主……”
赵蘅玉想要走上石阶,想要大声告诉所有人,不是这样的。
她面前有手持刀戟的羽林卫严加把持,她连身边两个扶住她胳膊的宫女都挣脱不开。
赵蘅玉费力喊道:“不是这样的。”
她身侧的宫女凑近了她,努力去听,问道:“公主在说什么?”
她声嘶力竭,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赵蘅玉脑袋昏沉,心绪大起大伏,终于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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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蘅玉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延福殿。
帷帐重重,她迷瞪着眼往外看,依稀看见有人快步走了过来。
她听见了赵珣的声音。
“公主的药可用了?今日醒了么?没醒?”
一句跟着一句,急匆匆的,宫人小心翼翼地插空回了话,转眼间,他已经撩开帷幔。
赵珣看着将醒迷茫的赵蘅玉,肉眼可见地,他面色神色一松,他挥手,让殿内宫人退下。
赵蘅玉垂眼看着他。
赵珣一身素服,神色疲倦,眼底有深深的青黑。赵蘅玉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想来长不过几天,就这短短的时间,想来已经是天翻地覆。
赵蘅玉听见方才的宫人称呼赵珣,陛下。
赵蘅玉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