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今日想要刺杀谢指挥都能直接派人前来,那明日想要刺杀其他人是不是也是这般随心所欲任意妄为?”苏相的语气越来越重,根本不给皇帝任何反驳的机会,“今日谢指挥活着,那若是死了呢?若是之后刺杀的人比谢指挥更重要呢?若是有朝一日长公主被他人蒙蔽想要刺杀陛下呢?”
“陛下能始终装作不知情,永远为长公主殿下保驾护航吗?”
皇帝一下子便沉默下来,苏相却接着道:“人的贪念都是会被放大的,恶念更是如此,二十年前先皇与太后将长公主纵得无法无天才会因此酿下大祸,难道陛下今日还想重蹈——”
“住口!”皇帝厉声打断苏相的话语,胸膛也因生气不断起伏,缓了好半天才按着额头开口,语气里也满是疲惫,“可当年之事终究是我欠她的,我……”
皇帝没有继续说下去,搞得涂幼安心下愈发好奇。
但是苏相却依旧毫不动摇,他撩开长袍跪在地上,将手放到胸前行礼道:“陛下,这帐中没有任何一人想要长公主的命。”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然肃王已然受到惩罚,那么长公主亦是同理,以儆效尤才能在民间立住皇室威严。”苏相说完这句话后停顿了一下,在飞速地瞥了眼谢无妄后继续道:“臣认为,应当剥夺长公主的封号,杖刑二十棍,将长公主送去江南封地永生不得入京。”
第四十八章
皇帝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好像没有生气,但也没有回应苏相的话,在定定地看了一阵子谢无妄后便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去。
苏相倒是丝毫不觉得意外, 在皇帝撂下门帘离开后便自顾自地站了起来,看着还在发愣的涂幼安笑了笑, 温声道:“地上凉,快起来吧。”
“哦哦,好的。”涂幼安这才回过神来, 连忙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但是整理好衣服后看着面容沉静的苏相一时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苏相倒也不在意这些细节, 他走近一点看了看谢无妄身上的伤口,在对方挣扎着起身时将人扶着坐起来,十分自然地落座在床边, 神情温和, 可说出来的话倒是格外直接:“若是陛下听从我的建议将长公主发配到江南封地,谢指挥可会有所不满?”
谢无妄不太理解苏相为什么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但他还是仔细思考了这件事情发展下去的结果,最后摇了摇头道:“我没什么资格表达不满。”
“是吗?”苏相若有所思地看向谢无妄, 偏过头又看了眼藏着些不安的涂幼安,过了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 “当年之事我虽不清楚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这么多年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点。”
“旁人无法评判你的私事, 我亦是如此, 但我却觉得陛下也好,长公主也罢, 他们与你所说的未必就是全部的真相。”苏相神色依旧温和, 看着面带惊讶的谢无妄继续道, “所以不必总是对自己过于苛刻,人生短短几十年,不妨放开胆子去活一场。”
涂幼安和谢无妄都没想到苏相会说出这种话,一时之间两个人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复,但苏相很快便变了脸,云淡风轻地继续道:“总之,我觉得以长公主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不适合待在燕京,之后我也会继续说服陛下将她送走,便是谢指挥不满我也定要全力促成此事。”
说完这句话后苏相也没再多待,只是等他离开后涂幼安却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垂着头不停用手指地缠绕着自己衣服上的飘带。
她也不说话,看起来活像是做错了事情等待责罚的小孩子。
这会儿冷静下来才终于产生点后顾之忧,不安和羞耻几乎席卷了涂幼安的思绪。
无论如何长公主都是谢无妄的亲生母亲,自己方才还是在承认知道两人是母子关系后才对皇帝说出那番话,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是非常大逆不道的,毕竟对于大梁人来说一个孝字大于半边天,便是谢无妄因她的决断心生不满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么一想又觉得有点儿委屈,若是真的心生芥蒂那她也太可怜了,为了对方顶撞帝王,最后还捞不到好处,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早知道应该再忍一忍,私底下去找皇帝处理这个事情的。
但是皇帝方才那个态度给人感觉就像是打算不再追究长公主的责任,而且还理直气壮地拿身份来压人,这不是摆明了笃定谢无妄肯定不会追究此事吗,真是离谱。
涂幼安还站在原地胡思乱想,谢无妄也没喊她,在估摸着时机差不多后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也痛苦地拧在一起。
果不其然,涂幼安在听到床上的动静立刻将思绪抛到脑后,脚步匆匆地走到床边查看谢无妄的情况,面容中满是焦急:“怎么了?可是哪里——”
话没说完便被谢无妄拽住手拉入怀中,好在涂幼安虽然没有防备但还是及时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力度,没有让整个人都栽进怀里,可即便如此谢无妄还是被撞到了伤口,虽然压着声音但还是能听见小小的抽吸声。
“你没事吧?”
“为什么不说话?”
两个人同时开口,虽然胸腹伤口处有些不太舒服,但谢无妄还是坚定不移地将人死死箍在怀中,绿眸中带着惬意与满足,他用手抚摸着涂幼安的脊背,声音里满是柔和之意:“在想什么?”
涂幼安将自己的脑袋移到离伤口远一点的地方,把脸埋在他怀里闷声开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咄咄逼人了?”
谢无妄并没有立刻回复,过了好半天他才终于开口:“我若是说我想送她一程,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心软?”
“送她一程?”涂幼安没能转得过弯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向谢无妄,似乎是没能理解为什么要突然说出这句话,“陛下也不一定会——”
“以陛下的性格,想来苏相今日所说之话他都尽数听进去了,他或许不会在意我的死活,但一定会害怕自己的安危处于不稳定的环境之中。”谢无妄扯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眼底满是麻木,“他今日想来找我其实也是拿不准到底应该如何抉择,若是我愿意开口原谅的话他就能给自己一个顺理成章的借口。”
不过在听了苏相的话之后这个借口的存在就显得没什么必要了。
涂幼安听明白了谢无妄的言下之意,不禁感慨自己全程只顾着替谢无妄说话,完全没有想到这一茬,还是苏相这种老狐狸更清楚皇帝的软肋到底在哪里啊。
“所以我很开心。”谢无妄垂眸看向涂幼安,绿眸看起来像荡着水波一般缱绻缠绵,“活了十九年,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愿意为我出头。”
都是听见这话的涂幼安却鼻子一酸。
其实在她看来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而已,替在意的人出头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从没吃过糖的小孩儿根本不需要多少糖去填补空缺,只尝到这一丝丝的甜便已经足够填补所有的缺失了。①
她害怕被谢无妄看见自己泛红的眼圈,将整张脸都埋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地开口:“你不生气就好。”
谢无妄抬手摸了摸涂幼安的发顶,他没有询问涂幼安到底是如何知道两个人的关系,只是涩声道:“她确实不算世俗意义上的好母亲,但也曾经爱过我,我想将她送到江南,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本来也该如此。”涂幼安呼出一口气,从谢无妄怀里抬起头直视过去,“但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要是不让我去的话,我就也不让你——”
“好,我们一起去。”
谢无妄的语气很是认真:“等将她送到江南后,我们便回来好好生活,好不好?”
*
虽说发生了刺杀之事,但皇帝的夏狩之行并未因此提前结束。
那晚之事并没有被闹大,可前来之人哪个不是人精,没过几天便打听的清清楚楚,肃王一派的大臣们有的临阵倒戈投诚于端王,有的还不死心试图让皇帝改变主意,而选择端王的那些人更是想尽办法想要将肃王一举拉下,这几日皇帝一狩猎回来便能看见营帐外站成几排的大臣们,甚至比平日上朝来的人还要多。
连着被骚扰了三天的帝王终于烦不胜烦,在打了几个大臣的板子后终于获得了片刻安宁。
谢无妄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于皇帝后皇帝似乎也准许了他的要求,明面上说着让他提前回京疗养身体,实际上早已在私下告知明镜司务必将长公主软禁在公主府内。
御医其实不大愿意看见谢无妄这种病号还没养好伤就到处乱跑,只是皇帝都已下旨也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涂幼安也觉得心气儿不顺,坐在马车上握着谢无妄的手嘟嘟囔囔道:“才休养了几天就在路上颠簸,要是伤口裂开了又要遭罪,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人的……”
“也不没有好处。”谢无妄摩挲着涂幼安的手背道,“早点回去也能早点解决这些事情,况且在猎场修养每天都有人来看我,我实在是不想应付那些人。”
这几天看起来风平浪静,实际上汹涌暗流。
肃王被夺了兵权后不少人都倒戈向端王,但也有一部分人不愿再掺和进这些事情,为了保命天天带着猎物来营帐中探望谢无妄,话里话外都是希望明镜司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而且有的人不知为何笃定谢无妄就是皇帝之子,十分大胆地表示愿意支持谢无妄上位,连带着定国公府都收到了不少礼品。
“可惜爹爹要留在那边看管肃王,若是他能与我们一起走想来也能给你帮上忙。”涂幼安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以贵妃的性子肯定没那么容易接受这个事情,还不知道之后要怎么闹呢。”
回京之路倒算的上顺畅,燕京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些事情,他们回来的消息也并没有公布出来,因此回来时只在府外看见了李副指挥和曹光的身影。
涂幼安扶着谢无妄从马车下来,那两人看见谢无妄这般虚弱的模样脸上都露出些许惊讶之色,而惊讶过后便只剩凝重,只是此处并不方便说话,李副指挥使了个眼色后便见身后压着于莺莺的那辆马车径直往明镜司走去,他点了点头离开后便留下曹光为谢无妄回话。
一行人直接进了卧房,曹光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时便被涂幼安唤了进来,他隔着屏风看见涂幼安扶着谢无妄躺下的影子,耳边还传来女子压低的关切声,尔后便是谢无妄温柔的回应。
原来结婚是这么厉害的一件事情,就连谢指挥这种千年不化的寒冰都能化作绕指柔啊……
他是不是也得开始学着和姑娘们接触呢?
曹光还在心里盘算着相亲的事情,突然就听见谢无妄道:“说吧,这几日都调查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①改编自《奇葩说》马东说的“心里很苦的人,只要一丝甜就能填满。”
第四十九章
“呃……”曹光支支吾吾地看了眼涂幼安, 似乎觉得不方便当着外人的面讲述这些事情。
谢无妄见他不吭声便直接道:“无妨,这件事情无需避讳我夫人,你直说便可。”
得了应许的曹光这才认真地点了点头, 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后连忙开口道:“长公主五日前便已经被软禁在公主府中,前两日试图为长公主报信的人也被我们抓了个现行, 只是长公主的状态似乎不是非常稳定,感觉好像……”
说到这里曹光便停了下来,谢无妄脸上没什么表情随意地应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有的时候长公主会哭着说自己做错了, 拿簪子抵着喉咙要死要活地非要找您和陛下道歉;但有的时候又在屋子里痛骂于莺莺是个蠢货,害得她所有计划都功亏一篑, 而且中间还妄图继续安排刺客前去刺杀指挥您……”
曹光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话更是硬着头皮才能说出来,而屋子里也在他说完之后一下子安静下来, 除了几人的呼吸声外便只能听见屋外的风声。
这几日负责轮流看管长公主府的明镜司侍卫们没有一个不叫苦连天的, 这长公主殿下看起来疯疯癫癫精神不太正常,但实际上好像又很清醒, 每次一问到关键问题就开始装傻充愣,甚至还能避开明镜司的监察偷偷派人前去继续刺杀谢无妄, 虽然最后都被一一抓获,但一被发现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几乎就没哪天是不鸡飞狗跳的, 这般提心吊胆的日子实在是让人头大。
更何况陛下只说要软禁长公主, 也没下令安排其他事情, 明镜司众人因着如此又不好动手, 只能忍受着长公主阴晴不定的脾气和颐气指使的要求。
长公主平日里几乎就是个透明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没有什么存在感, 本以为是个好相处的人可现实却告诉众人根本不是如此。
也不知道自家指挥使到底是什么时候和这么个狠角色解下了这么大的仇, 这实在是过于倒霉了。
明镜司有时也会为了极为重要的情报与这些上位者产生交际, 虽然也有一些人觉得不太对劲,但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情发生,大部分人都只当谢无妄为了获取情报得罪了长公主,倒也没有往深处想,曹光亦是如此。
曹光挠了挠头,继续道:“虽然我们已经努力封锁消息了,但还是没能完全阻止消息泄漏出去,都察院那些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见了这个事情,据说这几日弹劾长公主与肃王的折子已经有山那么高了。”
听见这话涂幼安的嘴角克制不住地往上扬起,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过于幸灾乐祸她还是努力压制住脸上的笑容,掩唇清了清嗓子后轻声开口:“这几天实在是辛苦大家了,只是子晏他如今还不能立刻回去与你们一起工作,最近就劳烦大家多多费心了,若是有什么事情及时到府中与子晏商量就好。”
说完这句话涂幼安便唤了半夏进来,让半夏带着曹光去将这几日打回来的猎物和赏钱送去给明镜司的众人分发下去,曹光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本想拒绝但见谢无妄没有开口便面色惶恐地跟着半夏从屋中离开。
待屋内只剩两人后谢无妄才终于开口:“这几日记得加强府内防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她……性格一向都比较偏激。”
涂幼安点了点头:“你放心吧,我待会儿就安排下去,你好好养伤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