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徐皎然挑眉问阿七。
阿七点了点头,而后率先走过去,躬身行礼:“统领。”
此人早在一行人靠近后院之时便已经感受到气息。听到阿七的声音,方才‘嗯’地应了一声转过身来。这是一张半神半鬼的脸。神的半面冰肌玉骨,姣好如女,鬼的半面全是疤痕,上烙印着黑色的符咒。
比较显眼的,是他那一头银月色的长发。
徐皎然愣了愣,慢慢地走上前。
一个鹰爪状的发饰抓起他半边头发,剩下的则不羁地洒下来。他的身量很高,大约能与异族的阿尔列持平。此时垂眸定定地打量着徐皎然,无悲无喜。
徐皎然不觉冒犯,一语不发,任由他打量。
“统领,”阿七左右看看,小心地打破沉默,“这位是小主子。”
似乎打量够了,银发男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双手抱拳,低下头去。紧抿的嘴微微翕动,出口的声音像在刀锋上淌过的风。有些肃杀又有些轻飘飘,格外的古怪:“见过小主子。”
“嗯,”他的身上,有股尸骨与血气堆砌出来的危险,“你叫什么?”
“我是仓。”
“仓?”不是说东营军的首领是连战?徐皎然不解,转头看向贴身跟着她的小白。
小白眼珠子动了动,凑到徐皎然耳边,言简意赅地解释了缘由。
原来,东营军的首领分明面上只有连战,实则是四个人。而这四个人,彼此只闻其名不知其人。势力旗鼓相当,互相牵制。连战被提到明面上,是因为他手下的那群势力盘踞在京都附近,往来比较近罢了。
仓穿着文士的广袖长袍,抬了抬手,一举一动有股看透世事的苍凉之感。
“小主子,请上座。”
水榭的凉亭,他已然煮了茶。徐皎然并未拒绝,抬脚跟在他身后进了凉亭。仓背对着朗月,显得笔直的身影越发的寂寥。
徐皎然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般感觉,但看着这个‘仓’,就是能让她感受到苍凉。
“转眼,十年过去了,时光走得真快。”
仓慢条斯理地斟了一杯茶,推到徐皎然的面前。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徐皎然盯着他看一会儿,端起来轻抿了一口,甜的。
徐皎然有个自己都不曾注意的习惯,遇上甜食,眼睛会不自觉地眯起来。
仓将她面上一闪而过的神色收入眼底,嘴角淡淡地牵起了。
“你嗜甜如命的脾性,在外还是收敛一点较好。”仓像说今夜月色真美一般往平静的湖面丢下一块巨石,激起千层浪。
徐皎然端着茶杯的手僵硬了,只觉得汗毛直立,一时间杯子是放也不是喝也不是。
仓却笑了,自己也端了一杯浅浅呷了一口,淡淡道:“我的势力在南方,闵州是个好地方。我旬日里得了闲,也曾常去小住。”
“仓先生,”徐皎然的脸渐渐绷了起来,她不喜欢这种主动权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感觉,十分讨厌,“你既亲自派人递了消息到我手上,自然不是为了告知我嗜甜不是个好习惯。不知先生寻我,是有何指教?”
仓那双如冰凌锐利冷漠的眼睛此时弯成了月牙,烙满符咒的半张脸恍若恶鬼,在这深夜格外的渗人:“指教不敢当。不过是听闻小主子在寻前东营军。想着若是再不出来走动走动,在下就老了,便来瞧一瞧。”
“仓先生说笑了。”
应是这般应,徐皎然目光在他面上溜了一圈,却也没说信他还是不信他。但目前,这个仓对她,应当是没有恶意。
毕竟她嗜甜这事儿,除了元玉长雷,连远兰都不清楚。能细致到这个地步,怕是她在闵州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知道了。如此,这人若是真有恶意,只需一开始让她夭折,她又哪会成长到如今。
“关于东营军,小主子有什么想问的,尽可开口。”
关于东营军,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东营军初始建立,是源于易西楼的一时兴起。大夏末年,昏君醉生梦死,奸臣误国,大夏民不聊生。边疆常年征战,遗留大批大批食不果腹的孤儿,战场游荡。
易西楼彼时年幼,见状于心不忍,便向易安澜提出安置孤儿的问题。
易安澜为此向朝廷上奏,请求朝廷妥善安置。然而前朝右相王忠认为易家每年要求大批军款已是不知节制,此时提出安置战后孤儿,根本就是想中饱私囊,以公谋私。便以易家妄图掏空国库为名,禀奏夏末帝。
夏末帝深以为然,当即驳回易安澜的请奏,并予以易家处置。
请奏不成,易安澜反因此事被夏末帝当众罚五十军棍,以儆效尤。
易西楼得知结果怒不可遏。十五六岁的年纪最是少年意气,不让他做的他偏要做。朝廷不是不管孤儿?那他来管!
他这人,自小脑子活泛,做事也不似他父亲一板一眼,更偏向于歪魔邪道。为此,易西楼琢磨着,倒是想出了一些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损招。他以玩乐赌博的手段,开设大赌局,骗了京城一批纨绔子掏出巨额家财。外加他从八岁起便试着处理庶务,平日里也捏有产业,变卖了,收养了这些战场上活下来的孩子。
“我这不人不鬼的东西,是主子亲自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提起易西楼,仓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一些,“蒙主子不弃,任西南军的首领。”
而这些孩子被收养之后,又不能弃之不管。要救助他们下去,自然要授人以渔。
将门世家做什么事都脱不掉军人的脾气,自然是以易家军规来训练。原本不过是想教导他们一些武艺,好叫他们在乱世能生存。谁知这群腐尸里讨食的孩子天赋异禀,一动起来,真练出了点样子。
东营军的雏形成了,易西楼的心便顺势变了。
而后恰逢西南十年难遇的大灾荒,易西楼私下里哄了易家老太太,偷偷开了私库。掏空了易家,去西南收养孤儿。就这样,东营军从一开始三千不到的人数,渐渐发展壮大,形成后来令人震惊的规模。
他说这些,既是为了解释东营军的由来,也是为了告诉徐皎然。他手下是第一批东营军,除非事出有因,绝不可能背叛易西楼。
仓说故事似的不紧不慢,徐皎然却听得心跳如擂鼓。或许说,她在想,她跟易西楼不愧是父女,所作所为竟然不谋而合。
“那,”摇曳的烛火在灯笼中闪烁,映衬的徐皎然眼神幽幽,“仓先生是否愿意认我为主,效忠于我呢?”
仓的眸光一闪一闪的,似乎有星光:“乐意之至。”
第77章
我已经长大了
“你信他?”回城的马车上, 岑九挤上了马车。
“为何不信?”
“你不觉得他出现得太巧合了么?好像对我们的事情一清二楚……”岑九也说不上来为何,就是莫名不喜那个叫仓的男人。总觉得仓装模作样, 十分讨嫌, “不知你的身边,是不是早有他的人。”
徐皎然摩挲着袖口的纹路,低垂的眼帘之下眸光幽幽。
“小白阿七称呼他为首领, 你以为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岑九挠挠头,想着该怎么说。
然而转头见徐皎然不慌不忙, 他啧了一声, 懒散地往车厢上一靠, “你别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我在说暗处。小白阿七送到你身边之前发生的细枝末节他都清楚,最有可能早盯上你了。”
“废话。”徐皎然白他一眼。
“你!”他难得语重心长一回, 这女人的态度能不能好一点?“你别觉得他是你父亲以前的旧人就放松警惕。不管怎样, 他到底是个陌生人。”
徐皎然闻言点着头笑了, “我有分寸。”
“既如此,你又笑什么?”
“我是笑你这人,”徐皎然递给他一杯茶,自己则端着一白瓷杯子自斟自饮, “素来万事不上心的, 竟也有这么机警的时候。”
怎么说话呢这是?
岑九着恼地瞪她一眼, 想想平常温十欲说起这些, 他是不怎么掺和。于是不自在地挠了挠鼻子,说:“我只是平日里确实是能动手就不动口。但也别说得我跟不晓事儿似的!”
“不管仓是何意,他既走出暗处, 那便已然表达了诚意。”徐皎然很坦然, “若非他主动提及, 我等尚且不知东营军有四个统领。”
“……这般想也是。”
岑九只是觉得那个叫仓的男人太诡异了。不止是他的行为举止与众不同,光从外表来区分,便也不在正常人范畴。
“不过,信他是一回事,留一手又是另一回事。”岑九咧着嘴,笑得吊儿郎当,“若他不辜负咱们的期望,自然你好我好彼此都好。当真有两面三刀之举,那便怪不得咱们小人之心。”
“先回去,”徐皎然摇摇头,不想多谈:“晚些时候再说吧。”
岑九抱着刀,啧了一声,头扭了过去。
回到客栈,已经是夜深时分,私下里早已掌了灯。
烛火透过纱织的灯笼将四周晕染的昏黄,夜里有些凉爽。蛾子围着候光扑闪着翅膀,在灯笼的四周嗦嗦的飞舞。店里没什么人,只剩个半大的店小二托着下巴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私下里除了风声,静悄悄的。
舟车劳顿这一路,不管是主子奴才都累得不轻。一行人上楼,岑九拐了个弯儿往东边去了,徐皎然则随下人们回西边厢房休息。
远兰想着入夜了自家主子还没用过膳,便去了后厨,预备做些易克化的吃食。
徐皎然点点头,挥手示意她自去。
新来的几个丫头不似远兰在徐皎然身边自在,寻常总垂头敛目有些萎缩。
二喜手里提着灯笼,亦步亦趋地跟在徐皎然的身后。方才她们也见着仓了,说实话,头一回见着一头银头发的怪人。她此时眼睛一眨一眨的,十分好奇的样子。桑娜暗中推了她一把,让她收敛,别老仗着主子宽和不规矩。
二喜瘪了瘪嘴,又瞄了眼神色淡漠的徐皎然,老实了下来。
主子虽说宽宥柔和,但气势却强盛。她们这些贴身慈湖的平日里若逗些无伤大雅的乐子,主子不会怪罪什么。过了火,她恼起来也十分吓人。
木质的楼梯脚步声十分清脆,在这安静的夜里特别明显。三人才将将上了楼,只见走廊里头一件‘天’字三号厢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赵瑾玉穿着火红的褻衣,披头散发地走出来。
昏黄的烛光罩着他半张脸,他淡淡抿着唇,貌美少年恍若妖邪。
徐皎然脚步一顿,没注意身后丫头的眉眼官司,说道,“夜深了,备了水,你们便去休息吧。明日再来跟前伺候。”
恍神的两人心中突地一凛,顿时低下头,“是。”
二公子的容貌当真是世上少见。她们就是穷尽言语也只能薄薄地夸一句举世无双。不论见过多少回,也总能叫他们见之忘神。
桑娜捏了捏手指,忍不住又瞄过去一眼,然后又飞快地垂下眼帘。
虽说二公子相貌好,性子却不是谁都能消受得了的。听说自小伺候他身边的红菱蓝燕都不能得一丝眷顾,她们这些人就更别提能入二公子的眼。有时她们就在猜测这二公子,怕是好男风。
“怎么还没睡?”
静谧的街道传来打更的声音,二更天了。徐皎然接过二喜的灯笼,抬眼看向长廊那头的少年,眉眼柔和。
“心不宁,睡不安稳。”
赵瑾玉眉心拧出一个淡淡的痕迹,颀长的身影在烛火下晃动。他站了一会儿,抬腿笔直向她走过来,“怎么会去这么久?”
徐皎然提着灯笼,青色的身影在灯笼的映衬下恍若周身笼罩一层月光。
“有些事。”
早在徐皎然回来之前,他派去的人也回来汇报。小白与阿七的武艺十分高超,稍稍靠近就会被发现,赵瑾玉的人只能远远跟着。没跟进梅陇山庄里面,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赵瑾玉很在意。
“发生了何事?”他不清楚她在里面见了谁,又说了什么话,“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徐皎然摇了摇头,抬脚往前走。
赵瑾玉取下肩上的披肩搭在胳膊上,长胳膊伸着,无声地拦住她。徐皎然脚下一停,抬头看他,赵瑾玉低垂眼帘与她静静对视。
徐皎然笑了,拍拍他,“说来话长。”
赵瑾玉不说话,定定地看着她。
“罢了,”她说,“用膳了吗?”
她顺势牵起赵瑾玉垂在身侧的手,拉着一起并肩走,“若是没用,一会儿与我一起用些。忙了这许久,还未用过膳。”
赵瑾玉身子倏地一僵,眼睫抖了抖,也没拒绝。
于是便随她一起进了屋子。
徐皎然的厢房就在赵瑾玉厢房隔两间的位置。两人刚进屋坐下,手脚麻溜的远兰便拎着食盒推门进来。出门在外,没法像家中一般精细。不过顾忌徐皎然爱洁,屋里的用具全换过。
两人去飘窗边坐下,远兰一碟一碟摆上吃食。二喜与桑娜刚巧这时候送来热水与洗漱用具,低着头便带上门出去。
各自用了些吃食,赵瑾玉又一眼不眨地盯着她了。
这架势,摆明了要追根到底。
徐皎然接过远兰递来的漱口茶,漱了口,起身去一旁净手:“知道太多,与你来说,并非什么好事。”
“可是若是一问三不知,往后只会坏事。”
赵瑾玉眉头皱着,有些不高兴,“不论姐姐如何撇清,在外人眼中我跟姐姐早已绑在一起。姐姐做了什么,势必会牵扯我。如今姐姐撇开我行事,是觉得我没能力?还是根本不信我?”
徐皎然眼皮子一跳,皱起了眉。
并非她不信他,而是他自小被赵老爹当姑娘养大,素来有些娇气。虽说如今被她掰正了些,但徐皎然私心里,一直拿他当没长大的孩子娇宠:“阿瑾你只要安安稳稳,其他事儿……”不用你劳神。
“徐皎然,”不等她说出来,赵瑾玉突然打断她,“你可知道不久前西北有另一波势力煽动流民暴/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