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米未进,也不让人探望。
听珠心急, 已想着去请太医来,却被展萧拦了下来, 他自己趁夜色请了鉴察司中相熟的郎中至府中候着。
第二日李忘舒自己将房门打开了,只是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便晕了过去。
从那日,福微公主就大病了一场。
那原本为了告假找的借口, 如今倒是成了真。
不只太医院的好些位太医被圣上打发至公主府日夜守着, 宫里的药材补品也是流水似地往公主府上送。
御尊福微公主所受之偏宠, 由此便可见一斑。
虽说圣上下令,公主生病, 不允人再探望, 但拦不住群臣私底下送些好东西。
打李忘舒病了的消息传出去,听珠每日最忙的不是侍奉公主,倒成了清点登记宫中和各府送来的东西。
好在公主府够大,若只有一个库房,只怕根本摆不下。
而这些李忘舒倒暂时不知,她于房内昏睡了两日, 每日只有不大时候醒着, 喂药不久便烧迷糊了过去,直到第三日的夜间, 那烧才终于渐渐退了。
太医说是急火攻心又受了风寒,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李忘舒再清醒时, 但觉躺在床上, 整个身子都是绵软的, 一点使不上力气来。
又是夜里,屋内燃着烛火,偶有灯花噼啪的声音,余的便是格外安静。
她睁开有些沉重的眼皮,瞧见的便是架子床绣着花样的床顶。待得定了定神,才想起自己已是从鉴察司里回了公主府中了。
“展萧……”她开口想唤人,却觉得嗓子有些干涩,才发出一点声音来便咳了出来。
听珠守在外间绣花样,闻声连忙扔了手里的东西跑了进来:“公主终于醒了!”
“快喝些水润润嗓子,再说话不迟。”
李忘舒由她扶着坐起来,靠在柔软的引枕上,进了小半碗水,才觉舒服了些。
“展萧呢?”她开口便问。
听珠愣了一下,却没立马回答。
李忘舒从在鉴察司里知道那些事后,便能料想此后必定诸多风雨,她只是没想到自己哭了两回,险些把身子哭垮了。
如今一见听珠的模样,心里早隐隐有了猜测。
“是不是出事了?”
听珠见李忘舒这么问,一时面上便已有了紧张之色:“倒,倒也不能算出事……”
“到底怎么,你如实说来……”
听珠见她气了,连忙扶住李忘舒,轻抚她后背:“公主莫着急气坏了身子,奴婢这就说。”
“不必瞒着我,我是病了不是死了,如今既醒来,自然支撑得住。”
“是。”自代王府中跟了李忘舒这么久,听珠算是个聪明丫头,知晓李忘舒的脾气。
她听了这话,再不敢隐瞒,便开口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其实确如听珠所言,是没有什么大事的。只是展萧被卷了进去,纵使没什么大事,对李忘舒而言,只怕也不是小事。
自打李忘舒病后,除却各府送东西来交好,对展萧的弹劾也到达了顶端。
理由多是他在鉴察司不做正事。
那些大臣分明自己也没进过鉴察司,也不知道为何那般自信,就是言之凿凿展萧乃无能之辈。
前两日李忘舒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展萧到太医院请人,正遇上定国公也身子不适,派了家里下人请太医,于是两边便吵嚷起来,最后展萧是将人拉在马上“抢”到公主府的。
展萧为鉴察司司长,又一身好武艺,那些小厮哪是对手?是以被打了的小厮回去就告了状,第二日定国公便告到了御前。
这下可好了,原本就看展萧不顺眼的那些旧贵族,通通站出来对着鉴察司司长大批特批,浑然没有当初律蹇泽做司长时的谨小慎微。
帝王便是再偏袒,也总要做出些平衡,由是只得罚了展萧半年的俸禄。可这不疼不痒的罚,反而更是火上浇油。
及至今日,参展萧的折子约莫能堆满御书房的桌子,而那展侍卫的处境,看起来也真的是孤立无援。
李忘舒听着听珠回禀,神色越发冰冷。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那些仗着有些家底的旧贵族,就是要趁着她这御尊福微公主病着的时候,要了展萧的命呢。
“殿下才醒了,可万不要动怒。展大人今日早晨才来看了殿下,吩咐殿下醒了一定着人去知会他,想是那衙门里事务缠身,这才还没回来,殿下定要放宽心,小心身子为上。”
李忘舒笑笑:“我何尝不知这些道理。你下去吧,我静一会,若展萧回来了,让他进来就是。”
听珠垂下眼帘,她自己知道,她乃是出身锦州的代王府,与公主总是隔了一层的,便也不再多话,只给李忘舒盖了盖被角,便又离开了。
李忘舒才醒来,心里又有些烦乱,靠在枕上想着想着,便又睡着了。
待她觉得床榻好像动了一下,一下子从睡梦中醒来时,睁眼便瞧见面前床边坐着展萧,鉴察司的袍子还套在身上,显是一回来就来寻她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梦到了前世,李忘舒再看见他,倒觉得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展萧见她睁开眼,刚要开口说话,还没说出一个字来,怀里便撞进一团温热来。
他一时慌了神:“我才从外头回来,身上凉,莫又过了寒气给你。”
“我不管。”李忘舒如今倒和个孩子似的,执拗起来。
展萧无奈,只得叹了口气,腾出手来,腾挪着将那被子拉过来,裹在她身上:“太医说你受了凉,又是急火攻心,冷热不济,这才烧得停不下来,你如今才好些,又不小心。”
“听珠都同我说了。”李忘舒被裹成个粽子般,只露出脑袋来同他说话。
展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
他还想待事情处理完了再说与李忘舒,果然早该知道什么都瞒不住。
“没什么大碍,是麻烦,却也是机会。”
“那我睡着这三日,可有人刁难你?”
“鉴察司里倒是有些,可我出身何处你难道忘了?我还能让他们得逞不成?”
“你又夸海口。”李忘舒从被子里抽出手来,软绵绵打在他身上。
她如今经历这么多事,便是没亲眼见着,光是想也知道,鉴察司那等地方,若要出招,必是明枪暗箭一个不落。
他要应付李烁,又要防着鉴察司里有二心的,哪有那么容易?
可这些事落到他嘴里,便又是轻飘飘的,与那时永安城外杀了呼延海一般,好像并不是多大的事一样。
展萧接住她落下来的拳头,将她的手包在手中:“新帝登基才几月,便是他们想出手,也碍着面子呢。”
李忘舒垂下头去:“我本是吃不下东西,才在房里想独自好生理理这些日发生的事情,我也没料得这身体竟这么不中用。”
李忘舒前世极少生病,她虽生得瘦弱,但自幼在宫中不受重视,倒是经了些跌打,身子算不得坏。哪料得便是这么一回,竟烧了三日才好。
展萧揽住她:“怪我一下将事情都告知你,是我思虑不周。”
“难不成你还想瞒我?”李忘舒轻哼一声,“我便是想这些事,也都是我的事情,是该我去想的。我只恨找不到好法子,能替我母妃讨个公道。”
她双手拉住展萧的手:“我闭着眼睛,就好像能梦到那些旧事一般。那位张继大人,我与他素未谋面,却好像能瞧见他躲在屋内,为着一点公道,冒着掉了脑袋的风险把那些亟待销毁的旧事都誊抄下来。”
“他一个文人,手中并无多少权柄,尚且能做到这个份上,我如今……又怎能辜负他用命换来的真相?”
她靠进展萧怀中,仿佛这样心里才能安宁些:“可展萧,十几年都过去了,就算那些都是真的,我们也不能把卷册当证据呀。没有证据,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也一直在找。就如小柔所预料,所有有可能找到的证据,早就灰飞烟灭,但我又想到我师父曾说过的话。”
“律大人?”
李忘舒与律蹇泽两世都没有什么来往,但她清楚律蹇泽在展萧心中,并非只是首领那么简单。
古话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律蹇泽同他们站在了相对的一面,但当年救命之恩,总不能忘。
“律大人他……”
展萧轻轻抵在李忘舒唇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我说的不是那些。师父有他的选择,我有我的选择,我要说的,是他当年教给我的。”
“教你什么?”
“这世间不是每件事都能理清因果。譬如圣上与先帝的那些旧事,谁对谁错,如今就算辩个分明也没有意义。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让旧案有什么结果,而是未来,公主不必受人掣肘,不必再走蕙妃娘娘的老路。”
李忘舒直起身子看他:“你是说……不找证据?”
“当年李炎夺位,想做就做了,公主可曾看他也找个什么证据?”
李忘舒怔怔地看着展萧,她明白展萧的意思了,可也正因明白,才觉得心内竟有些热血翻涌。
当年养心殿皇祖父驾崩,众人都以为是年纪大了,突然发了疾病,李炎和李烁可以做得,她为什么就做不得?
她母妃被害,郁郁而终,她自己若非能重生一世,早已死在西岐人刀下。
她又为何,非要做个好人呢?
“倘若动用明镜阁,有几成胜算?”
展萧知她懂了,他轻柔将她揽进怀里,沉声道:“便是只有一成,我也愿替公主一试。”
第90章 天凉
下了两场雨, 暑气便消散得一无所踪。
永安城内入了秋,原本葱茏的绿意便夹杂进红色与黄色去,如同故意织出花样的锦缎, 铺展在京城之中。
打从福微公主病了那一回起,公主府中便闭门谢客, 待得九月廿二,众人才见那府第开了门,福微公主倒是坐着马车入宫了。
这段日子弹劾展司长的折子自然没少,只是全被李烁压着。
那帝王仿佛是打定了主意要保下这位公主的心上人。只是越是这样, 那些自诩清流的言官就越是谏言。
展萧已经连着几日未去鉴察司了, 众人只当他是怕了, 躲在公主府中,要寻一个女人庇护, 却不知他这段日子甚至出京了一趟, 悄无声息地离开,又悄无声息地回来。
世人眼中,李忘舒如今大病方愈,就要往宫里去,定是为了给展司长求情,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
可李忘舒知道, 她也不过是在学当年李炎那些把戏,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她是清早入宫的,及至日暮才回了公主府。在御书房同李烁交谈许久, 又屏退了侍从,是以消息传出来, 那为展司长求情的猜测便越真。
李忘舒就当没听见那些流言蜚语似的, 在公主府中歇了一夜, 第二日九月廿三一早,她又入宫去了。
只是这回,她倒没去见圣上、更没去上朝,才进了宫门,抬着福微公主的小轿便直奔承乐宫而去。
今日晨起便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宫道上一片潮湿,地上映出宫人的倒影来,也映出那微微摇晃的轿辇。
李忘舒瞧着细雨如丝,倒忽然想起旧年李炎尚在位时。
那时她年纪不大,宫里有个新晋妃子正受宠爱,得了李炎的优待,可乘轿辇,便是坐着轿子在一个雨天遇见了她。
那妃子年轻气盛,打量她被帝王厌弃,便也没个好脸色,还颐指气使挑她错处,令她在雨里跪了许久。若非皇后娘娘听闻了此事,特意将她领回去,只怕她那一回就要大病一场一命呜呼。
可后来没过两年,那妃子就失了宠爱,受不了后宫的岁月自尽了。
当年跪在地上的李忘舒却始终顽强活着,而今她已坐在了轿辇之上,当初傲慢无礼之人,却早不知何处了。
思及旧事,李忘舒神情有些恍惚。
那时她尚无自保能力,是皇后娘娘仁心救了她。
如今她再不是昔日任人欺负的小姑娘,便是为了当初那一点恩情,她也该保下姜皇后的一双儿女。
昨日她与李烁相谈,说的就是关于李霁臻和李霁娴的事情。
终究这般软禁着并非是个长久办法。
如今天气凉了,过不了几个月就是年节,天下百姓众多眼睛都盯着,李烁才即位不久,自不能有太明显的污点,免得人心不稳。
怎么处置李霁臻和李霁娴,该是年节上头等大事。
若就这么放出来,李烁心里肯定不愿。可若不放,众人眼中李炎可是为了抵抗西岐残部才驾崩,拢共留下一双儿女,怎么说也是皇室血脉,连年节时都要被关着,这新帝总要落个苛待兄长儿女之语。
李烁把人关在承乐宫这么久都不处置,就是不想史书上多添个骂名,怎会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是以对他来说,李忘舒这时出现,无疑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李忘舒也是李炎的女儿,由她来处理这事,再合适不过。就算有骂名,女子而已,又能有多大影响?
李烁心里早就等着李忘舒发问了,昨日聊过,自然没有拒绝。
是以今日李忘舒到承乐宫顺畅得很,这里明明不让外人进入,她却是没受到一点阻拦。
雨依旧下着,宫人打了伞护送她走至承乐宫的正殿中。
天气阴着,虽是白日,殿中却也点了灯。
李忘舒进来时带进一股水气来,那坐在一处的姐弟两个若有所感,一道抬起头来。
他们两个正在下棋,棋盘上下了一半,黑白交错,已是有模有样了。
“贸然前来,扰了阿臻和福乐妹妹的清净,是我的不是。”李忘舒走过去,看着李霁娴和李霁臻。
李霁娴只瞧着她走进来,也没说话,便将头扭回棋盘上,似乎在思索何处落子。
李霁臻却是从榻上跳下来:“长姐。”
李忘舒朝他笑笑:“许久不见,阿臻越发有礼,也长高了些。”
李霁臻站在那,脸上的笑有些勉强:“承蒙长姐夸赞,愧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