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分坐左右,相顾无言,纾意只觉今日这车怎么分外狭小,仿佛卫琅腕间的檀香气也闻得一清二楚似的,她侧首挑开车帘,想看看这沉默的煎熬何时才止。
“娘子,我想了想,你我二人之间还是有些生疏。”他坐得端庄守礼,双手置于膝上,袖摆垂落,有些隐约的绣纹光彩。
纾意回过头来,素手仍搭在帘上,只以眼神询问他。
“譬如相见时,娘子还称我为‘侯爷’,若是未婚夫妻,此般称呼倒显得不那般亲近了。”
“那该如何称呼为好?”
卫琅这个名字是占不得什么便宜的。在大昭,称亲近的男子大多为名加一个郎字,可称卫琅作“琅郎”未免拗口了些,称“卫郎”又和直呼其名并无分别;他又为长子,尚未成婚便称作大郎也不妥当,如此教纾意犯了难。
“我字怀英,娘子直呼便是。”他眉眼敛了锐意,只余柔波,似乎很期待纾意此时能唤一声。
“怀英。”她口中喃喃,见卫琅双眸晶亮,便又侧首假意看向车外。
他轻声笑,又道:“那我唤娘子絮絮可好?”
这二字在父母口中向来是慈爱宠溺,在雪浓口中则是小娘子间的娇嗔,到了卫琅这……竟是耳朵都痒了起来。
纾意颔首,两人就称呼一事达成共识,他也不再那般殷切地看着面前的絮絮,只和她一般挑帘看向窗外。
清晏楼外观清雅,二层檐角各自缀着三只层叠灯笼,底下系着轻纱彩幡,想必入夜更是别有一番意趣。
“来。”卫琅先行下车,他抬眸伸手,等着扶纾意下车。
她也不扭捏,搭了手便提裙。
楼前堂倌见了连忙叉手来迎:“侯爷,娘子,二楼早就预备好了,快请随我来。”
卫琅却不松手,缓缓牵着纾意上楼,直至桌边才放了。
缀玉连珠二人跟在后头挤眉弄眼,提着裙随自家娘子上楼。
这清晏楼内里布置也十分别致,不同其他正店以墙作间隔,此处则用各式屏风及金丝竹帘为障,仍能见食客隐约身影,其间各色汤羹香气交织,倒有十足的烟火气。
“咱们这清晏楼芙蓉鱼羹可是一绝,另有应这春景的百花瑶台羹、笋蕨酿肉糜,”堂倌为二人个倾一盏陈皮薄荷香饮,又将写上羹名的竹签置于二人案上,“另有各色扁食,什锦毕罗,还请侯爷娘子过目。”
纾意早就对此十分好奇了,她与卫琅颔首看那竹签,选了芙蓉鱼羹和蜜樱桃酪,再添上酱肉糜扁食、玫瑰毕罗并豆沙乳团儿。
堂倌领了竹签便退下了,卫琅奇道:“这毕罗,也能以玫瑰花作馅儿吗?我倒是第一次见。”
“从前便有以花入馔,想必清晏楼的厨娘子一双妙手,做出玫瑰毕罗也是可行的。”
“还有乳酪,从前在北疆时,袍泽们倒用得不少。”他饮下香饮,眸中有些怀念之意。
各地风物纾意向来也爱听,不由问道:“北疆的乳酪,与咱们这可有不同?”
卫琅笑笑:“风味上自然更加醇厚些,北疆百姓会以牛羊乳酿酒,每逢节日还会送至军中来,用来佐炙肉再香不过。”
帘外清风流淌,让卫琅额发也在他眼尾扬了扬。
他深知纾意爱听,便又讲起北疆节日风俗,从服饰到饮食,纺织耕种、互市放牧竟是无一不晓的,这镇边大将,不仅击退外敌,更要像父母官一般护得一方百姓生活安稳。
“若是外族不来犯边,北疆百姓自然也是安居乐业。”
再后头,便是卫琅之父率部众迎击外敌战死沙场、他孝期再战之事,纾意本无意揭人疮疤,好在堂倌送羹食来,将这话头止住。
“侯爷,娘子,羹点都上齐了,二位慢用。”堂倌笑着呵腰,自行打了半帘出去,却让纾意看见帘外人。
林绮月?
她身边的男子应是萧家郎君吧,原他二人今日也来清晏楼用羹?
纾意并不打算现下就将张氏的罪证抖落出去,至少也要等卫琅大事已成、外祖回京才是。
但这并不耽误她想让林绮月提心吊胆,更让这母女二人日夜难安。
“二姐姐安好。”她面上是水波一般柔和的笑意,语气温存,仿佛一直是那位贴心的妹妹。
林绮月闻声侧首,见了帘内人,顿时僵硬起来。
是她?!怎的阿娘对她做出这样的事,她还对我笑得出来?这几天自己和阿娘无不是提心吊胆,生怕她去大理寺递状纸,还有她那几名请来的女护卫,难道也能善罢甘休吗?
不行,萧郎君还在呢,要是露了馅儿,自己就全完了!
“原、原是四妹妹啊,真是巧了……”她面上勉强绽开一抹笑,向纾意颔首。
萧家郎君听此也上前见礼:“四娘子安好。”
“这位郎君是……”他又问纾意身边那位白衣男子。
“在下卫琅。”
“侯爷安好。”萧郎君与卫琅见礼,“侯爷此番实在是大有造化,在下恭喜侯爷大安了。”
二人寒暄一番,只教林绮月在纾意的笑容里冷汗津津。
“二姐姐婚事筹办的如何了?我听说这几日白玉京内新到了些江淮来的缭绫,垂坠顺滑,动起来像水波似的,姐姐婚期定在六月,已有些热了,用此来做裙裳凉爽飘逸,是再好不过的。”她仿若之前安平伯府中的事并未发生一般,仍对着林绮月和煦地笑。
她要是将此事当面与萧郎说,那这婚事……
“多谢四妹妹知会,我这几日都闷头在府中绣花,倒不知晓这些时兴料子,待会用过羹点再去看看。”林绮月勉强提起唇角,稳着声线和她对答,心里只想着这萧郎怎么还未说完,他都与卫琅谈到今年秋日狩猎了!
看她那副勉力支撑的样子倒是颇为有趣,纾意看够了,便抬眼看向卫琅。
他心领神会,忙笑道:“瞧我,与萧郎君聊起来竟是忘了时候,还请与林二娘子快些入座罢,待端阳节宴上再畅聊不迟。”
林绮月与萧郎君见礼,入了隔壁雅间,纱屏影影绰绰,纾意正好能从卫琅肩头看到林绮月露出半张脸来,只见她脸面又僵了一瞬,再向纾意颔首。
纾意翘了翘唇角,收起视线与卫琅专心用起羹点来。
此处杯盏也是成套,都是天青色荷叶纹,看着十分舒心。卫琅的芙蓉鱼羹看着绵密而洁白如雪,再点缀上少许青叶时蔬,尝起鲜甜爽滑,并无一丝腥气。
“似乎还有虾糜?”卫琅尝过一匙,“难怪如此鲜美,尝起口感也分外丰富些。”
酿樱桃酪则泛着些浅粉,其中樱桃一分为二,先用蜜酒酿过,尝起甜软且爽口,乳酪香气也浸入樱桃内里,甜而不腻,实在是十分美味。
“这清晏楼的厨娘子果然好手艺,从前吃过的樱桃酪,并无这般清爽。”
“看来下回还可来此处一饱口福啊。”卫琅笑着说。
纾意闭口不答,只专心垂头用着点心。
这玫瑰毕罗也是十分新鲜,面皮薄而韧,外酥内软,里头的花瓣是提前用蜜腌渍的,吃起却没那么甜腻。
此处饮食十分合纾意的胃口,她也忍不住开了话匣子,说起春日之后,应做些什么羹点。
“天气若热起来,乳酪煎炸一类难免腻了些,不若以糯米藕粉之类做果子凉点,再用冰湃着,定然十分开胃。”
“还有酸梅饮,再加些陈皮冰糖与醪糟,滋味也是不同凡响。”
卫琅自然知晓这些吃食如何美味,他看着纾意缓缓说着,不由想起前世他二人婚后的模样。
他行动不便,纾意便将一应物事都移进了内室,让他持箸将粒粒酸梅冰糖携进瓮中,再移至檐下炖煮,直让阵阵酸甜香气弥漫,二人看着瓮子垂涎三尺,等不及想要尝尝这酸梅饮的滋味。
纾意见卫琅直直看着自己,不由止了话头:“怎么了?”
许是方才的月季花蜜,仍在她唇角留有一抹余红。
卫琅自然想替她轻轻抹去,现下却只是笑着轻点自己的唇角,好让纾意知晓。
她面上有些赧然,用帕子印去那处蜜痕,忍不住又低声问卫琅:“今日可是要传信?”
作者有话说:
这些羹点是我乱编的=v=应该也能吃吧~
第28章
“自然。”他似乎知道纾意想问如何传信, 便捧起盏子,长指在盏缘节奏轻击,不一会儿便有一位堂倌打扮之人接过那只茶盏, 恭敬退下了。
卫琅明白她仍在好奇, 便又解释道:“都在盏底。”
“那下一次……”
“我自然会提前让娘子知晓,娘子若是有什么想尝尝,也请告知在下。”用罢羹点后,卫琅又让堂倌装了几盒新鲜毕罗好让她带回府去, 再替纾意打帘, 二人登车回府。
“娘子,你觉得定远侯如何?”联珠在妆台前为自家娘子卸了钗环, 她早就憋了一肚子事儿想问。
“温文守礼, 腹有经纶。”样貌自然也十分俊朗。
联珠与缀玉相视一笑:“那这姻缘恩诰……”
纾意回头去看她们,眨了眨眼, 自然不好说是在做戏,本就应允卫琅只有他二人知晓,且担心又传到阿娘耳朵中:“再说吧,来日方长。”
二人见自家娘子也不是不好意思的扭捏模样,一时也猜不中心思,便为她准备沐浴寝衣。
她沐浴后软软陷在榻间看着帐顶,睡意弥漫, 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怎么知道我小名为絮絮?
林绮月心头乱跳, 与萧家郎君分别后便连忙去寻张氏。
“阿娘,我今日同萧郎去清晏楼, 遇见定远侯和西府那个了。”她有些惶惶, 也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 她可在萧家郎君面前胡说了什么?”张氏一听便提起了心, 连忙拉过女儿的手问。
“那倒没有,甚至一副与我十分亲密的模样。”
张氏思索片刻,又问自家女儿:“你看她那副模样,可像是耀武扬威?或是想去大理寺……”
“并无,只是与我说了些衣料之类的话。”林绮月手心汗津津的,“竟像是将从前的事通通忘了一般。”
“她惯会作样子,从前便是被她那幅怯懦模样给诓骗了,还以为是多好摆布的。”张氏起身在屋内缓缓踱步,眉头拧着,“她可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咱们要做点什么才是。”
“阿娘,你还想做什么?”林绮月攥过张氏的袖摆,求饶似的摇晃,“咱们别去招惹她了,本就有把柄握在她手里,若是再失手,咱们一家子可都完了!”
“依我看,她今日与定远侯一同出门,不像是对婚约不满意的样子,咱们这也算成了一段好姻缘。”
“若是和她好好说说,再赔上些好东西,让她放过咱们便是了,这样两家都好啊。”
二娘子深知,自家娘亲请来强人挟制妯娌亲眷,又使迷烟这种上不台面的手段,放到哪都是罪过一桩,要是真的传扬开来,不仅安平伯府不保,自己这婚事更是泡了汤。
“聒噪!什么乌鸦嘴?你便知我此次一定会失手不成?”张氏一把甩开女儿攥住自己袖摆的手,面沉如水。
周妈妈在一旁听得也不敢乱出主意,自从定远侯醒来,她便在张氏处触了霉头,整日夹着尾巴小心伺候,生怕张氏一个不顺心便将自己赶走或发卖了。
她只敢小心劝慰:“夫人,二娘子说的不无道理啊,现下二娘子既已定下萧家郎君,咱们见好就收便是,别再……”
“你还有脸提?”张氏侧首冷冷横她一眼,教周妈妈出了一身冷汗。
若是周妈妈不提替嫁一事,现下这定远侯定是月儿的郎君。
她嗫嚅着,壮了壮胆:“夫人恕罪!老奴也是为了小娘子好,如今安稳才是上策啊。”
“就算西府的想递状纸,也得有真凭实据才是。”
周妈妈伏在地上,偷偷抬眼看了看张氏。
“咱们将参与此事的侍女婆子们封上银钱,远远送走;伯爷那边的人应当嘴严的紧,不会泄露半个字;还有马四儿那群人,向来也是见钱眼开的,咱们用钱堵嘴便是。”
“送得远远的?原是你知晓的最多,倒应该将你送到琼州才是。”
“夫人!老奴一片忠心!怎会坏了夫人的事!”她抬起头,浑浊眼眶中蓄着泪,“就算要剐老奴千刀万刀,也不会说出一个字!”
张氏垂眼看她:“若是西府那边有供证呢?”
周妈妈眼珠乱转:“她们都是自己人,一定是作了伪证!只要咱们咬定了不认,她们也没法子。”
林绮月在一旁也点点头,道:“是啊阿娘,咱们将人送走便是。”
张氏沉默半晌,终开了口。
“你婚事在即,现下发卖大批仆婢太过打眼,只每隔几天打发几个便是。”她似是疲累,垂眸捏了捏眉心,“周妈妈,便由你去办。”
“是、是!老奴一定妥帖!”周妈妈连声称是,这便告退了。
近日总觉着身子虚软,张氏饮过茶,一改神情,又揽过自家女儿问些萧家小郎君如何的话。
林绮月面上浮现出些许羞怯:“萧郎君确是好人,十分守礼,待我也温和。”
张氏伸指为女儿理了理鬓发,温声道:“这便是了,女郎这一辈子,还是有个贴心的夫郎最为紧要,阿娘也是看中了郡侯县主之子,想必家教甚严,教养出的儿郎一心只对你好,定不会像你父亲那般贪花好色。”
说起安平伯,张氏又有些烦躁起来,前几日后院嫣娘有了身孕,教安平伯喜不自胜,整日里巴不得含在口中护着,让张氏给她请大夫拨银钱,实在烦不胜烦。
这么些年,她也看开了,妾室莫来给她找麻烦便是。自己儿女都大了,只待此次春闱,大郎能一举高中,再为他聘一位好妇,这日子可不是越过越痛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