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芳阁中的张氏听见传来的乐声,悠扬动听,又看阁中夫人们也为乐声吸引,纷纷侧首而视,这才放下心来暗自得意。
今日女儿赴宴,端庄大气的嫡女派头摆出来给各家夫人看,诗文之才和乐音情调给郎君们听,想必如此过几日定有媒人上门罢。
她唇角的笑意再压不住,由得美妙乐音和各家夫人的赞赏充斥耳内,一颗心简直要飞起来了。
一场宴散宾主尽欢,张氏在车中便忍不住夸赞林绮月做得十分好,不枉她托娘家嫂子帮衬一场。回府后张氏母女好像又成了从前那副样子,和纾意客气一番便径直回东府去了。
纾意并不觉有何,携着自己的侍女婆子回院里歇息。
缀玉正在院中等着,见了自家娘子回府连忙便问是否妥当,又奉上刚煎好的香饮子,为她卸下钗环。
“自然没什么,只是我想着,还是买下处妥当房产才是,以备不时之需。”纾意敛了眼睫,心里盘算着。
“东府那边可说了些什么?”缀玉取来一把檀木细齿梳,细细为娘子顺头发。
“二夫人回程时只夸二娘子今日做得好,其他也没说什么。”联珠又道。
纾意也觉奇怪,伯母与二姐姐此番,似乎只说了自己如何身世可怜,展示一番她们慈悲胸怀,可若是想把西府分出去,不应该说些自己作恶多端,阿娘搅弄门庭之类的话吗?
今日宴上的宾客,都是盘根错节的世家大妇贵女,是有教养之人。有些话听过就听过了,拿出去在明面上嚼舌头当谈资是最不齿的,因此纾意在宴上从头坐到尾,也未曾听过有哪家半个不字。
十五岁养在闺中的小娘子,父母都是知书达理之人,又如何能知道自家伯母贪心至此,想拿她替自己的女儿笼络住侯府的富贵呢?
“我还是觉得不妥,缀玉,你待会出府去,寻咱们首饰铺子上的掌柜娘子,请她托人打听白玉京内的房产,要离这伯府远些的,四邻妥当些为好,”纾意又思索片刻,“离京兆尹官衙近些也可,买也可租也可,价格不拘,若是卖主问起,只说她有位江南来的亲戚,家中子孙今年秋闱,想进京求学。”
“娘子放心吧,今日正好要去铺子里送花样子,奴婢自会留心。”缀玉行过礼,面色不变地退了出去,唤如霜似雪两个进来服侍纾意沐浴。
夜色深浓,此处烛火是透不出密室去的。
“侯爷,屋宅之事都办妥了。”近侍立在屏外向卫琅见礼,又奉上一折小笺,“那位也来了信。”
屏内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过信笺,看过后又在烛焰上燃尽。
“让他放心,安王休想得逞。”
第7章
近日要买宅子,又想着为卢雪浓备下新婚贺礼,一有了奔头日子就充盈起来。
可白玉京内想找到一处妥当的宅子并不简单,一般的百姓宅巷是不行的,若是哪日自己带着母亲幼弟搬了进去,伯母只需带上一帮家丁婆子,说是公侯人家来抓逃妾,平头百姓哪个敢拦?
想得官员巷坊的宅子也需时机,白玉京内的朝官除非落罪发放,便只有放做外官或丁忧才有屋宅空出。
想到这个,纾意不免有些伤怀。
曾外祖的宅子还封着呢,旁人从门前过恨不得绕道而行,生怕沾上结党营私的罪责,想必这也是徐宅无人过问的原因吧。
徐氏一家皆是忠贞良臣,曾外祖父更是三朝太傅,已是花甲之龄,一生只晓忠君爱国,怎么会做出在学生面前大肆说起贤王才是继承大统之人的事呢?
替徐老太傅求情的同僚门生或同罪或申斥,徐氏人口不丰,阖家都被罢黜,如此再也没有人敢发一言了。
纾意搁了笔,轻轻吹着墨迹,打点好送去暮州老家的一应物事,待墨痕干了再一齐送回。
徐氏披着薄毯,面色仍带着些苍白,她揽住女儿的肩,只轻轻拍着,一如幼时那般。
再没有比母亲更让人安心的了,纾意抬眼冲对阿娘笑笑,便倚在母亲怀抱中撒娇,只听徐氏问:“絮絮呀,前几日去长公主府上赴宴,你可有遇见哪家可心的郎君?”
纾意一下子红了脸颊,直起身来说:“娘,怎的说起这个了?”
“你已及笄了,的确该考虑人生大事,”徐氏温柔浅笑,“阿娘不求旁的,只希望能有一位身子康健又懂得上进的好儿郎,和絮絮……”
徐氏还未说完,便被纾意用茶水堵住了嘴。
“可女儿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咱们有铺子庄子可经营,春日折花煎茶,夏日可扑流萤,秋日上山出游,冬日撷梅酿酒,”纾意掰着指头一样一样数着,十分孩子气,“又要盯着弟弟读书,还可以找浓浓一块玩,啊,我还在为浓浓筹备新婚贺礼呢,有这么多要做的事,哪有空看别家的郎君。”
徐氏笑着摇头,将女儿拥入怀中,她担心自己身子不济,陪伴不了女儿多久,只想为絮絮找一位适宜的郎君伴她白头罢了。
此言伤怀,她到底还是未曾说出口。
功夫不负有心人,倒真有人家看中了林绮月,还请两家相熟的夫人上门来打听。
张氏面上笑得温婉,心里头早就乐开了花,矜持听着对方家里小郎君的情况,缓缓颔首,说要问过自己女儿的意思,若是成了,便派人上门回话,也好让两家小儿女见见,方便商量后头的事云云。
前来打听的夫人心里倒觉得微妙。
这伯爵夫人面上如此矜持,可话里的意思却已经将儿女相见和后头婚事都安排好了似的,她又不是来替人下定的,此次还要回男方家中去说说伯府情况如何呢。
两位又客客气气说了些衣衫首饰之类的闲话,便拜别回府去了。
张氏满面春风,甩着帕子去林绮月院中说这好消息。
“那小郎君是御史大夫江家的嫡孙,去岁及冠,想先定下人家,等殿试后便成婚。”
林绮月想着,这春闱还未到日子呢,便这般笃定能进殿试?
周妈妈为张氏打着扇子,吩咐锦儿去上茶来,好让她缓缓。
“江御史何等家风清正,他们家小郎君一心读书,定是大有前途的。”张氏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笑意如何都压不下来。
林绮月好似并不动心,她伸了一双手,纤纤翘着,由侍女为她点染指甲,一旁还有小丫鬟替她翻过花谱书页、喂茶喂点心的。
“娘,这不过才第一个罢了,急什么,慢慢挑便是了。”她掀了眼皮,一旁的侍女便将香饮子捧到她的唇边。
张氏自然懂得,自己的女儿,那定是多少郎君都倾心的。
她一路筹划,竟能事事都如此顺遂,怎会不开心呢?
“娘自然知道,只是选郎君,还是须有真才实学的,将来得了功名封妻荫子,也能给你求个诰命当当。”张氏又接了一盏茶慢慢品着,十分惬意地倚在坐床上。
林绮月看向自己娘亲:“家中有爵位的不好吗?”
张氏眼神有些闪烁,嘴角也平了,她放下茶盏道:“自然也好,只是为了这爵位,儿孙众多的人家自然要起些龃龉。”
“这爵位不是明摆着嫡长承袭的吗?能起什么龃龉?”林绮月好奇起来,“就像咱们伯府,大姑母是女子,随姑父去北边赴任了,爵位是爹爹的,三叔父他自然……”
“好了,正说着你的喜事呢,又提西府那边作甚?”张氏看了女儿一眼,面色有些不虞,本朝爵位何时一定是嫡长承袭的?
林绮月撅了撅嘴:“知道了娘亲。”
一时屋内无话,只听得仆妇们煎茶翻书页之声。
“阿娘,咱们现在,可是彻彻底底将她和定远侯府绑在一起了?”林绮月忽又想起,抬眼看向自己母亲。
张氏笑了笑,说:“还有一步,不过需要等三月底,太后娘娘寿宴之时。”
不过一个半月,还有什么不能成的呢?
伯府的老夫人王氏正在自己院中侍弄花草,她早年和安平老侯爷相识微末,从一个小校尉之妻到现在诰命加身的侯夫人,自是几经风雨。
只是这样的荣耀,与定远侯那般世代将帅的家族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儿。
早年跟着丈夫东奔西跑,掉过一个孩子,后来又失了丈夫幼子,身子哪里好得了。
年纪大了便开始侍奉菩萨,只是老侯爷拼杀来的富贵和白头偕老儿孙满堂相比,到底哪一个更好呢?
“老夫人,郎君娘子们来给您请安了。”
她把剪子交给来传话的嬷嬷,道:“好多日未见了,走吧,去看看。”
侍女们服侍着王老夫人套上一件枣红的外袍,送至正厅内坐下,嬷嬷奉上春日新制的茉莉熟水,屋内一下子便清新起来,屋外廊下挂着的鹦鹉也热闹几句。
“传罢。”虽年过六旬,王氏依旧嗓音沉稳,只是因身子不大好,少了几分力气。
王老夫人是不爱立这种晨昏定省的规矩的,一家子人,有什么好天天早晚相见的,有这个功夫不知能多睡多少觉,孩子大了又不好玩,没得乐呵。
因此除了年节,一月来看她一两回便是了。
她自己也在院中养了鸟儿猫儿,有时还请些女先儿过府弹唱说书,眼前放着年纪小嘴又甜的娇俏小丫鬟逗趣,日子不知道有多舒心。
“母亲安好。”
“祖母安好。”
孙辈大大小小坐满了花厅,一下子热闹起来。
“都坐吧,芳妤也来了,可是身子好些了?”老夫人看向徐氏,心中确又几分欣喜。
“儿媳不孝,前些日子因病未能给母亲请安,如今好些了便来告罪。”徐氏面色仍有些苍白,穿着也比旁人更加厚些。
林三郎是老夫人的幼子,也是徐氏的夫君。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被那大水卷走,能有几分活着的希望?她也失了夫君,懂得徐氏的痛楚,自然心中也偏怜她一些。
“什么告罪不告罪的,你只好好养身子便是了,我这儿还有些阿胶,带回去煎饮子吃。”说着便吩咐嬷嬷去取。
“可还要吃什么药?”
“仁安堂的大夫说,只需服用雪参丸慢慢调养便是。”
张氏听此抬了抬眼,又看向别处。
“如此还是先问问大夫才稳妥,莫让阿胶和雪参相冲药性才是。”老夫人点点头。
徐氏起身谢过,坐在对面的张氏有些不忿,怎么也不问自己几句?
“瞧着你满面红光,可是有什么喜事?”老夫人转了头问张氏。
张氏连忙收了心思,笑道:“是月儿的婚事,前几日有人家上门打听月儿的,儿媳自然希望好事将近。”
林绮月适时低了头嗔道:“阿娘,八字还没一撇儿呢。”
老夫人笑着点头,她只想着张氏如今应当是收了心思,不再贪图定远侯府的富贵,终于想着为自家女儿相看别的人家,若至定亲之时有不长眼的前来聒噪,她替月儿说明便是。
“好啊,这可是好事,自当好好筹备着。”老夫人令嬷嬷取了套头面来,“定了两家商议再来告诉我,这头面虽样式老了些,可料子都是好的,改改正得用。”
张氏喜形于色,连忙和女儿一齐谢过老夫人。
老夫人手中都是好东西,这下定然比那阿胶值钱多了。
东府大小拢共有六个孩子,二嫡四庶,两个年长些的郎君准备科考,都去先生处上学了今日未来,其余都跟着主母张氏前来请安。
老夫人又问了小郎君小娘子们读书的情况,端了些孩子爱吃的甜酥来,又让张氏准备着为孩子们裁制夏衫,略说了会小话,便说自己乏了,今日就到这吧。
纾意和幼弟一起跟着母亲,从院内游廊中缓步回去。
阳光越过半挂的竹帘,投射在她裙摆上,引得小砚清伸手去捉。
她低头一笑便提着裙子跑开,姐弟二人追着闹着,踏乱遍地碎阳。
第8章
纾意回屋后便倚在窗下看书。
《山川游记》是前朝名仕所写,记录了他十几年来遍游名川大山的经历,其中景色栩栩如生,各地风情尽收眼底,是父亲在她幼时最爱给她读的。
纾意也十分喜欢,若是能像这位名仕一般遍游大好河山,该有多快活呀。
她轻巧翻过一页,只听似雪来报:“娘子,卢娘子身边的桃酥来了。”
半月前飞花宴上雪浓曾说为自己备了一份礼,想必今天也是为了这个来的。
“快请进来。”她放下游记,抬眼看着屏风外。
桃酥似乎还领着几个侍女,只是未曾带进内室。
“意娘子,”桃酥满面喜意,行过礼后又说,“飞花宴上我们娘子说的礼一直记着呢,今日备好了便着奴婢送来。”
说着便取出一只匣子,请纾意打开。
“这是……”卢雪浓送礼从不重包装,向来让桃酥塞在衣襟里或提在手上,如此倒教她好奇了起来。
桃酥只是笑,说着一定十分有用。
纾意打开匣子,里头是几张契纸,不是身契,而是按半年一签的佣契。
桃酥道:“崔家郎君在大理寺供职,从前查案查抄,难免入女眷内宅探看,便请了一些女子做女捕,个个都是壮实的练家子,既免得落人口实,又可处处方便。”
“我们娘子知道了,便问能不能请这些女子来府上做女护卫,崔郎君请人问过,便选了四位来,也带了佣契,好帮帮意娘子处理庶务。”桃酥一边说着庶务,一边眨着眼。
这些女子在大理寺内都是有职位的,若是查案不涉及女眷,也不拘着她们空闲时自行寻些挣钱的营生,只向上禀告一声便是了。
前几日阿娘院里的妈妈来报,又发现东府的婆子来西府鬼鬼祟祟,正愁人手不够,雪浓倒是帮了这个大忙。
纾意十分惊喜,只道:“真是再好不过了,请进来我见见罢。”
桃酥福了福身子,回首击掌,立在院里的几位女子便依次而入,瞧着都打扮做普通侍女模样,气势却截然不同。
纾意问了问她们从前做来历,工钱几何之类,她们便自行介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