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原是漠北边陲小民,家父从军战死,与阿娘无枝可依,幸而定远侯爷庇护军士遗眷,便让我们有了这个去处,既可习得拳脚功夫,还可奉养阿娘。”
“妾原是屠户女,前些年家乡洪水,只剩我与幼妹相依为命,承蒙侯爷恩德,已做女捕三年,如今也能撑起门庭,供妹妹上女学了。”
另两人也是近似的身世,且都做过几年的女捕,耳聪目明身手上佳,纾意十分满意,即时便定好薪酬,在佣契上签下字,只等她们几人签印。
四人轮流每旬歇息两天,守好西府的门户,留意来往生人,有时出门跟着便是。
纾意唤来缀玉,领这些女护卫下去安置住处细软,又给桃酥装了一匣杏脯毕罗,“替我谢谢你们家娘子,只告诉她,新婚我定送她一份好礼。”
桃酥嗤嗤地笑,请纾意遇到难事定要告知自家娘子,便行礼告退了。
定远侯府仍是一派安静落败模样,有军士守卫,只每旬有太医领着药侍例行诊治。
太医由长随领至正院主屋内,便严严实实关上了屋门。
室内晦暗不清,药味弥漫,太医径自行至拢了重重纱帐的榻前安坐,药侍绕过床榻,随人进了后头的密室。
官绿净色纱屏后隐约透着人影,他方才搁下笔。
“侯爷,人已收下。”那药侍一脸恭敬,实则是位军中近侍。
“那边呢?”卫琅坐在书案边翻阅邸报,灯火摇曳,在他低垂眼睫上撒上细密薄金。
烛焰金芒投在他眼中,似鹰隼一般。
“意料之内,安王求娶扶风郡公之女为正妃。”
卫琅神色未变,何止呢?安王还暗自一同勾结右武卫大将军和函州刺史等三地刺史,只言待成事后许以高位,更让家中嫡女入宫为妃繁衍皇嗣。
以虚无缥缈的未来太子外祖为饵,可不能尽揽这些世家大族的鼎力相助。
世家之所以为世家,正因为盘根错节,把儿女婚嫁当做拉近关系的钩锁罢了,即使赌错了,也能用一句外嫁女不连本家的话保全自身。
“由他去吧。”反正贤王知晓此事,定不会坐视不管。
他放下邸报起身,玄黑衣摆垂落,勾勒出英挺矫健的身姿,仿佛蓄势待发的豹子。
却并无传闻中箭毒落马昏迷的模样。
他前世从漠北大捷而归,中了带毒流矢,一头栽下马来伤了后脑。
后来才得知,这流矢并不是漠北外族残兵苟延残喘,而是自己人刻意为之。
二十出头的年纪,本该在战马上保家卫国,却从此便戛然而止。
安王大肆清洗白玉京内朝臣,先一计妄议立储扳倒徐老太傅和贤王;再勾结左右武卫、三地刺史,安插宦官,领兵径直破了宫门,逼迫皇帝写下禅位诏书,更当着他的面勒死中宫皇后,要尊自己母妃淑妃为唯一的太后。
而卫琅只能躺在仅有富贵空壳的定远侯府里,娶了同样身不由己的林纾意为妻。
他掌中细细摩挲一根海棠红的轻软发带,神色是近侍从未见过的温柔。
眼前渐渐浮起他前世纾意的娇美面容,在榻前为他读游记,陪他去院中赏花,二人一同赏诗作画……
终是亏欠她太多。
他要将前世给不了的呵护爱意,一并捧给她。
卫琅敛了神色,眸中似凝春冰,将封漆印好后对那近侍说:“把此信递给贤王。”
“是。”他恭敬接下,放进药箱的夹层中躬身退下。
太医看完诊后便领着药侍回宫中向皇上复命,只是看他面色愁苦,想来是定远侯并未有起色吧,也是个磨人的差事。
外园扫撒的仆役退后躬身让路,偷偷瞄了瞄太医离去的背影。
琳琅阁的苏掌柜是位秀丽女子,精明干练,诚信踏实,但凡有交际的同行无不是赞赏有加。
她拢了拢耳畔鬓发,归置披帛,带着一只首饰匣子由缀玉领进了安平伯府的门。
“见过东家。”苏掌柜和纾意见礼,面上是大方的笑意。
“近日制新首饰的人家众多,辛苦苏掌柜了。”纾意放了茶盏,“快请坐。”
“哪里哪里,还是东家的图样精美,但凡有客人来,无有不夸的,都说是白玉京内难得的好巧思。”她说着捧上那只首饰匣子,“还请东家过目,这新样子做的可好?还需改动否?”
联珠将匣子捧给纾意,又给苏掌柜上了好茶好点。
那匣子里是几样新式宝钿花钗,并几样珠链,底下压着的,却是几张写了白玉京内屋宅详情的花笺,背后画的是首饰图样。
好茶,苏掌柜捧着茶盏慢慢品,只等纾意过目。
第一家在嘉会坊,原是尚书右丞屋宅,丁忧三年,便先将宅子租出去。
与安平伯府就像东西二市的间隔,周边清净,左右是御史刘家和千牛卫中郎将杜家,虽说周边都是朝臣较为安定,只是想购得此处,家中并无官身的需得费一番功夫。
第二家在安乐坊,与定远候府同在一坊,也不知是为何,一直无人安置进去。原主人家是外放做官的,纾意想了想,安乐坊在几个公主国公府前头,这宅子勉强算是沾了点皇亲国戚之邻,想必安全也是有保证的,只是不知是否能买得。
第三处便是荣顺坊内的富户宅邸,原是这家主君过世,儿女众多,只闹得分家卖了宅子。虽说在城西,但四邻都是沾着朝廷里的关系在白玉京内做生意的,她们买下也未尝不可。
“东家可满意?可需妾拿回去改改?”苏掌柜放下香茶,唇角噙着端庄的笑,像是在问首饰这次做得如何。
“我还需再琢磨琢磨,过几日去铺子上与苏娘子商议吧。”纾意只把那几张笺子扣在桌面,取了珠翠首饰来看。
苏娘子起身行礼:“正是各家置办首饰的时候,东家还请快些,错过便赚不得银子了。”
纾意自是明白,点了头后着缀玉请苏娘子去玉楼喝茶听曲,便拿着花笺去母亲院里合计。
徐氏知道了女儿要买宅子,便想到纾意是想分府别居,她伸手接过那几张花笺仔细琢磨起来。
“最妥当的便是这嘉会坊的宅子,只是我们就算借了赶考之名,也是要刨根问底地查的,周围都是朝臣,右丞怕是不会应允。”
若是借了安平伯府的名头赁下此处,又难免风言风语,教东府知道后更是处处麻烦,此处还是算了吧。
“安乐坊的空宅看着倒是处处合适,位置也好,周围坊市不是宗室便是富户,只是不知为何一直空置?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还需去查问一番。”徐氏略略思忖,还是选了荣顺坊的富户宅邸。
纾意只双手托腮,支在桌上看着阿娘笑。
教她这样盯着,徐氏佯装不悦,笑着抬眼看向纾意:“小滑头,你早就瞧上这处了?”
“嘿嘿,我这叫与阿娘心有灵犀,”纾意坐直了身子,缓声道,“一是这家人要分家,急着脱手,咱们不用在价格上掰扯;二是富庶人家的宅子,布置自然精美,也不用咱们多费心思银钱去修葺。三是四邻大多为京内商户,咱们经营起铺子来也更顺畅些。”
如今已是如此境地,哪在意自己是官家娘子,论什么士农工商。
徐氏笑笑不语,可这要闹分家的宅子,且得有的折腾,不过也教纾意见见场面,好应对自己家里分府的事。
作者有话说:
女捕是私设啦。
第9章
纾意第二天着人去琳琅阁传信,请苏娘子作中人,邀荣顺坊售宅的那家富户至阁中商讨买卖事宜。
那家人仍在处理家中铺面家产,足等了两日才有功夫。
琳琅阁内有供贵客挑选试戴的雅间,苏娘子命伙计收拾出来,作此次签契所用。
纾意戴着帷帽,携缀玉连珠并两名女护卫登车出了府门,可还未进雅间的门,便听得那家子人正夹枪带棒,明里暗里说着继承家产的事。
她挑了挑眉,看来今日也算是有热闹可看了。
门口侍立的伙计见是东家,立时替她打帘。
曹家人嘴仗打得热火朝天,见今日买主已至,便停嘴齐齐看了过去。
这娘子应当年岁不大,一身打扮并不是什么描金绣银财大气粗的模样,衣料子倒是不错;一双手白净细嫩,生得极美,虽是戴着帷帽,想必也是位美人。
估摸着是家里有些官爵的小娘子,今日来买宅子做私产,只是少见亲自来的。
众人起身见礼,只见曹家除了仆役,竟来了男男女女五六人,纾意不免心里打鼓,这宅子想必是不好买了。
“这位娘子,我乃曹家长子,今日便来此与娘子商讨宅邸买卖一事,不知您看过契书拟稿,可还有什么不明之处?”一位蓄着短须,面色有些憔悴的中年男子道。
其余人神态各异,不乏暗自翻着白眼的。
纾意道:“契书上写得分明,只是不知贵宅已建成何许年月?”
“此处是家父中年时的积攒买下的,到如今已有三十余载了,却不知是何时建成。”
原买屋宅也只是买地,若是喜欢又舍得花银钱,推倒重建也不是不行,只是纾意一问,这宅子曹家接手三十年内也只几个嫡子新婚时将墙面院子翻修过,她再想接手,还得找些可信的匠人内外检查整修一番,只是如此,花银钱的地方便更多了。
一位高髻妇人开口:“娘子,我等也知晓你的顾虑,这样吧,原八百两契银,咱们减到七百五十两如何?”
还不等纾意回复,另一位年轻些的郎君便急吼吼地站起:“二姐姐,咱们还没同意呢,你怎能自行降价?”
“若不降价,按咱们这样吵下去何时能把宅子卖了?”她面沉如水,似是懒得和年轻郎君掰扯。
“五郎说得对,这正应当咱们家里人商定了才可向外人道,”另一位眼尾上挑的年轻女郎侧首,“我竟不知,这曹家如今是二姐姐这个外嫁女当家了。”
“你们用我阿娘的嫁妆时,倒不曾如今日这般还想着与我商量?”高髻妇人面露嘲弄,似是很瞧不上他们。
那年轻郎君像是涨红了脸:“主母的嫁妆本就是留给小辈的!怎么处置何须向二姐姐通报?”
“小妇庶子!腌臜泼皮!你也配用主母嫁妆?!”她骤然大怒,拍案而起便指着那二人鼻尖一通好骂……
那一男一女像是被骂得懵了,怔了会才怒目相对。
瞬间几人便摔打起杯盏来,各自仆妇上前拉人的拉人,下手的下手,碎瓷首饰落了一地,直打得不知这巴掌甩出去能落到哪个人的脸上,一下子劈啪作响。
想必是积怨已久,不然就这几句话的功夫,能厮打起来?
纾意何曾见过这种阵仗,缀玉连珠连忙护着自家娘子撤到屏风后头,苏娘子在楼下听着了动静,便急忙提裙上楼,看见这幅光景也是连连咋舌。
“这、这是怎么了?”她连忙喊来店里伙计帮忙劝架,两位女护卫也上前拉人,“不是签房契吗?怎的就打起来了。”
“像是家里还未划分明白,今日还吵呢,”联珠扒着屏风探头看热闹,“哎!耳朵原来还能这么拧吗?”
众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曹家人分开,一个个坐在椅中,蓬乱得各有千秋。
曹家长子正了衣冠袍带,上前叉手赔罪:“今日倒让小娘子看笑话了,真是对不住。”
纾意直说无妨,现下还是再商议一番吧。
高髻妇人像是并未吃着什么亏,她重整花钗珠钿,衣饰倒也整洁体面,神色藏着些许轻蔑。
那年轻郎君和女郎就不同了,一人使劲拢着自己撕扯坏了的衣襟,由长随看他掉了多少头发;另一人捂着红肿脸颊,只敢低头偷看一眼那高髻妇人,哭都不敢哭。
联珠想笑极了,却十分能忍,她可不想给自家娘子丢人。
纾意神色如常,似是不当这乱事发生过,只是问院落几何,园子布置修葺的之类,再与曹家人商议一番,定了七百两为价。
可签契书时又出了岔子,本纾意只与曹家长子签订,那年轻郎君又不依不饶起来,说这宅子他与妹妹也有份,这契书应当多拟三份才是。
“还有我未及笄的妹妹,她今日没来……”那女郎还未说完,看一眼高髻妇人又吓得憋了回去。
妇人捧起侍女新上的茶,缓缓抿了一口:“怎么,你与你那妹妹可是一辈子不嫁人?方才还用外嫁女来堵我,现下便也想来分一杯羹了?”
“二姐姐出嫁是带了嫁妆去的,我与妹妹虽是庶出,到底也该备一份嫁妆。”她捂着脸颊泫然欲泣,好像被欺负了一般。
“我的嫁妆大头是祖母和母亲的私产,你倒肖想起家产来了?”她放下盏子嘲讽一笑,“还当自己是皇后殿下生的公主不成?嫁妆要从国库里掏?”
“也是,凭你那上赶着贴来的亲娘,能给你几个铜子儿?”另一位从未开口的郎君终于听不下去了,对着她冷嘲。
“你!”女郎气得胸口起伏,简直就想晕过去,“辱我阿娘,我与你拼了!”
年轻郎君也不管他撕坏的衣襟,二人一同向那寡言郎君冲去。
“放肆!一个贱妾也配称阿娘?”
“二姐姐!”
眼看着又打了起来,纾意看得叹为观止,自己家中都是暗里的软刀子,倒是从没见过如此直白的厮打,她又有些发愁,伯母听了分家的事,还不知道要作何反应呢。
今日这房契是签不成了,难不成还坐在此处等他们打个明白吗?若真是买了这家宅子,还不知日后会有多少麻烦。
日头近午,纾意与曹家人说明这桩买卖就此作罢,便出了雅室的门寻苏娘子。
“倒是给苏掌柜添麻烦了,本是定契,没成想闹成这幅模样。”纾意面上带着歉意,让缀玉取出个荷包塞给苏娘子,“便用这些将雅室修葺一番罢。”
苏娘子并不收这荷包,却手来推。
“东家这是哪里话,原是我识人不清,竟不知这家子如此麻烦,倒是耽搁东家的事儿了,”她绞着帕子,“这些我不收,东西尽是曹家人摔打的,怎能收东家银子。”
“苏娘子还需帮我问问安乐坊那家宅子,这次便不来琳琅阁定契了,直接去那家宅子里亲眼看过才是。”纾意还是将荷包塞进苏掌柜的袖袋,请她再操一次心,便提裙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