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本宫是他表姐。”
这话出口,随着一声轻叹。
她是正熙帝的第一个孩子,宫中皇嗣不盛,在她之后每一个弟弟或妹妹出生,她就多一分长姐的光荣,也打心里疼爱他们。
这份血缘亲情,并不因他们的生母是谁而改变。
阿瓒对她来说自与别人不同些,那是因为她答应过母亲的、必须担起的责任。
但陆琚、陆霏、陆霭,她也从未把他们当敌人一样看待。
季以舟静静看着她,眼神中多了些与以往不一样的东西。
他依旧没有死心,“他的年纪……刚好。”
“这只是巧合。”
陆霓简直要给他跪了,用那种——成亲多年子息全无的遗憾和愧疚,满怀诚挚对他说:
“以舟,对不起,本宫那次……没怀上……”
不是,她有什么好愧疚的?
陆霓心里抓狂,但眼前这人刚才一副要发疯杀人的模样,她就知道,这个误会今日一旦种下,要是不赶紧澄清,以后只会更难。
难如登天!
季以舟脑子里不停转着念头,既然那次之后,她立刻就找了两个面首掩人耳目,说不定跟别的男人……这才有了孩子!
这个念头一生出,刚才宸哥儿握住他手指时的感觉又袭上心头,酸涩与痛楚,一点一点漫延开来,直至整个胸腔。
“如果……如果他真是你生的,我也……”
陆霓瞧着他通红的眼,忽觉鼻子发酸,自宫变那日见到他后,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心软。
即使她跟别的男人生孩子,他也?也会如何?视为己出吗?
联想他先前的失态,这个人,他不会……真的喜欢本宫吧?
陆霓赶紧打消这个意想天开的念头,自己的,还有他的。
“本宫谢谢你,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太偏执了,怎么就说不通呢?她伸手抚额,哀叹不己。
就见季以舟眼珠乱转,不知又想到什么。
难道……孩子是她和甘霖的?
他在书房里四处打量,眼神跟他的心一样无处安放,继而定格在墙上的一幅字画。
他立刻走上前,在落款处找到一枚鲜红印鉴,上书“甘霖”二字。
他于文人墨客这些门道全不通晓,还是这几日叫李其去查了才知,这人是京城名气最盛的书法大家。
“甘霖。”他冷笑着吐出这两个字,指节在上敲了敲,“这是你那相好写的?”
陆霓笑吟吟望着他,“何止这幅,本宫墨室里还收着许多呢,可要去看看?”
“能得长公主珍重守护的男人,光看他的字有何用?”
难怪她到现在还瞒着不肯说,季以舟后悔那日在息丰楼,没有亲自上去瞧个明白。
“怎么没用?”陆霓走到大案前,朝他招招手,“来,你自己瞧。”
她铺开一张全新的浣花竹纸,“看这纸,是不是跟墙上那幅一样?”
又拿了块香气四溢的墨条给他闻,陆霓眼神发亮,引导他窥视自己的秘密。
“甘霖先生的墨宝,纸墨皆为特制,当世绝无仅有,昨夜你去的竹林,其实就是造纸的作坊。”
说完,她提笔蘸墨,在纸上趁兴挥毫,正与墙上那幅一模一样。
陆霓以甘霖为名的笔迹,与平日书写时大有不同,也是因此,这个秘密至今无人发现。
做完这些,她带点羞涩抬起头来,只差一句:本宫就是甘霖。
这样得意得来略有显摆之嫌的话,她不大说得出口。
季以舟心头醋海滔天,勉力维持冷漠,嗤笑一声,“长公主爱乌及乌,连他的字迹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陆霓:“……”
本宫为什么要对牛弹琴?
她无力落坐,呆呆出了会儿神,心灰意懒道:“季督尉既然伤势早已痊愈,不如走吧。”
本宫伺候不起。
“婚期不足两月,本督觉得,与殿下的感情还需好好培养。”
季以舟也坐下,大有长住与此的决心,“本督不走了,在这儿住到大婚,想必殿下,不会嫌弃吧?”
目光紧紧咬住她,孩子到底是谁的都还没搞清,就想赶他走?
没门!
他走了,好让她跟那甘霖双宿双栖吗?
做梦!
陆霓眼神呆滞,再次重申昨夜的要求,“咱们眼下毕竟还没成亲,你不能不顾本宫的清誉,本宫不要与你同寝。”
“可以。”季以舟利落点头,“只要在这院子就成,麻烦殿下给本督指间屋子。”
陆霓妥协了,让人去收拾西厢房出来给他住。
季以舟走到门口时,她从后叫住:
“明天本宫就让表姐来一趟,再不行督尉去凌府问问老夫人,宸哥儿的身世,那府里几房人都知道。”
季以舟脚步顿住,并未回头。
心下其实已信了七八分,只是失落难掩,不愿面对。
陆霓在他身后若有所思,他自出生起,便被生父弃养在庄院,母亲由大家闺秀沦落至见不得光的外室,想必也是心绪难平。
他,未曾享过一日天伦之乐。
心头不由升起一丝怜意,眼下虽处处受他欺压,但起码,她也曾在父母膝下承欢十四载。
而这个男人霸道蛮横的表相下,却有不为人知的苦楚。
他的背影在眼前,忽然显得不那么高大了,与她初见那夜一样,无助又迷茫。
季以舟刚走,云翳抄着手进来,一副瞧够了热闹的模样,挤眉弄眼道:
“殿下就该索性认下,有这么个假儿子在,季督尉再翻不出手掌心。”
“错着辈儿呢!”陆霓横他一眼,“刚才闹成这样,你就跟边儿上瞧热闹是吧?本宫……”
她低头四看,要找个称手的东西捶他一顿。
云翳从后腰扯出拂尘,柄倒过来递给她,脖子伸长,“来来,打两下出出气。”
季督尉果园抢儿子的大戏,他没能亲眼见着,不过这府里多得是云大总管的耳报神。
他长得白净秀气,不搞怪时的模样儿,很受府里老婆子小媳妇们的爱戴,兼之内监这么个身份,让人不太拿他当个男人,大家都是好姐妹嘛。
“待会儿奴婢再去审审刘婆子。”
长公主出完气,他才说正经事,“明日奴婢得出趟城,去阳天观。”
上次秦大明的侄儿,就是在那儿搞来制人殉的升天丹,陆霓奇道:“你去找妖道嘉木做什么?”
“不是找他。”云翳吞吞吐吐露了个口风,“夷轲道人……啊,就是我师父的兄长,跟嘉木是同门师兄弟。”
“他……人在京城?”陆霓一惊。
这人才是眼下青翼军饷案的主犯,解斓怕正四处缉拿他呢。
她沉下脸,“云翳,这些事儿你还打算瞒本宫多久?”
云翳摆摆手,“你别问,时机到了,奴婢自会告诉你。”
这尊卑不分的态度,要让季督尉瞧见,又该拳头痒了。
一些有伤阴骘的事,云翳尽量不让长公主沾手,这个做法,与正熙帝和许兆是一致的,也是他和长公主主仆一场,最大的默契。
陆霓眉眼间染了一层寂寥,看着他出去,喊了声:“后日书坊开业,你得回来陪本宫一道去。”
云翳插好拂尘,一扬手,算作回应。
作者有话说:
宸哥儿:这个哥哥哭了。
季以舟:叫爸爸……
陆霓、凌靖初:你礼貌吗?
第49章 司徒
云翳扯了张条凳坐到刘婆子面前, 柔声细气道:“哎哟瞧你,怎么瘦成这样儿了。”
烛火明灿落在他脸上,能看清瞳仁间一层薄薄的白翳, 令他显出两分阴森可怖来。
刘婆子被关了几日, 委顿得嗓门都不洪亮了,哑着声儿哀求,“云总管, 老婆子冤枉啊。”
“知道的, 咱家这不是来帮你了么。”云翳从怀里摸出个药包,“吃了它,你就会说真话,冤屈不就洗脱了。”
“好好好……”刘婆子连连点头, 毫不犹豫张大嘴, 等着他喂药。
这府里人都知,云总管本事大着呢, 生死人肉白骨, 死人能治活, 活人也能给治死……
因此没人敢得罪他。
刘婆子敢吃他的药,本身就是一种自证清白。
云翳便把药粉倒进她嘴里。
其实哪儿有什么让人吐真言的药?真这么神奇, 他早喂给太后吃了。
幻剂入口, 刘婆子恍恍惚惚跟做梦似的, 云翳把那天的经过又问了遍,说法一致,他心里多少有了数,起身离开。
*
凌靖初到来, 陆霓让人去西厢请季以舟时才知, 那人一大早就出门了。
他搬离正房后, 两人之间的相处倒更像夫妻了——是那种感情不怎么样,不大见面、各忙各的夫妻。
季以舟开始早出晚归,俨然把她这儿当成自己家,出入招呼都不打一声儿。
陆霓啧啧叹气,明知道今日漓容郡主一来,宸哥儿的身世就该大白了,他这会儿避出去,分明就是心虚,不想承认罢了。
“怎么了这是?”凌靖初奇道。
前段时间听说季督尉住进长公主府,她就没过来瞧宸哥儿,跟解斓一样的想法,怕打扰了他俩。
昨日陆霓派人来请,一见了她,倒像抓到救命稻草。
“唉,别提了……”
陆霓把事情一说,凌靖初跟她一模一样的表情,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接着不约而同捧腹轰笑。
笑完,凌靖初神情严肃,郑重道:“裳裳,他喜欢你。”
轮到陆霓笑不出了,摆了摆手,撇过此事不提,她今儿还得跟表姐坦白呢。
陆霓带她进了书房,挥毫书就一幅横披,搁下笔,她微垂着头,纤长睫羽抬起,眼含歉意,抿唇看着表姐。
凌靖初面上的笑容一点点落下,转为震惊和讶然,退到一旁的椅子上坐着,撑着额头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陆霓别说话。
让表姐静静。
同样的事,一个字没说,凌靖初就懂了,陆霓心想:季以舟果然是头蠢牛。
“你、你……好你个裳裳呀,骗了表姐这么些年!”
凌靖初起身站成只茶壶,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脸上是想哭又想笑的模样,连连嗟叹。
“枉我日思夜想,老太太找的那些一个瞧不上……”
其实长公主开书坊的事儿,她也听到些传闻,更知道那两个面首,裳裳跟他们清清白白、毫无瓜葛——如今外界都称,甘霖先生是长公主府的清客。
她还想着,明日让裳裳牵个线,见见真容,谁知……
那是个冒牌货,真“先生”就在眼前。
“……散作甘霖洗瘴烟。”
凌靖初喃喃念诵,一脸失魂落魄。
陆霓在她边上一个劲儿作揖讨饶,“表姐,裳裳错了,要打要骂全凭处置,不生气了……不生气了好不好嘛。”
说着,扭股儿糖一般缠在表姐身上。
要叫季以舟看见这一幕,恐怕会气到吐血。
这般会撒娇扮乖的长公主,要是拿这个态度来跟他澄清当日的事实,他一定甘之如怡,不,欣喜若狂。
眼下,他正在皇宫听封。
作为新帝登基的首要功臣,太后十分慷慨,册封季湛为正一品大司徒,位列三公,文臣之首。
要知司徒一位,再往上便是相国,那方是货真价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过那个位子,据季以舟揣测,太后应是留给解知闻的。
这是茜娘的口供起了作用,季家三位族老跟太后力争来的,除了一个后位,还有他这家主在朝堂上更进一步。
但实则,是明升暗贬。
在太后和解知闻看来,季湛兵不血刃换防禁军,成就新帝大业,接下来就该交出京畿兵权。
司徒位高权重,掌的却是民生户部——该季家出钱的时候到了。
解知闻笑容可掬,一口一个贤侄,道贺后安抚地拍着季湛肩头。
“军务上的事交给你义兄,玄天骑本就是他一手创建,贤侄你当可放心。”
季以舟含笑点头,“多谢太尉体恤,军饷案全靠兄长才得以水落石出,接下来缉拿要犯,正该他回来执掌玄天骑,之后劳碌奔波,还得他辛苦。”
青翼军饷案,解斓依了他的主意,只查到行贿关城的商队这里,就此掐断。
若非京畿军务是移交到解斓手上,在季以舟来说当算以退为进,他是不会这般轻易妥协的。
解知闻手捻朝珠,目光不经意打量在他身上,欣慰而笑:
“如今户部有了水运司这个新衙门,开凿运河兹事体大,季司徒子承父业,如今比起国公爷已是更进一步了。”
兵权在他这个太尉来说倒是小事,让他最为眼红的,自然还是季家的财富,说着这话时,解知闻眼中不经意流露一丝贪婪。
“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哇,二郎恐怕做梦都没想到,你比他还要早一步位列三公,季湛,你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将来这朝堂,迟早是你们的天下。”
“伯父说的是哪里话,我等的见识阅历,怎能和您相提并论,太尉运筹帷幄,辅佐太后和陛下劳苦功高,将来也还是要以您马首是瞻的。”
季以舟做了文臣,好似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文臣该有的圆滑,而非一介武夫。
两人逢迎奉承,言笑甚欢,任谁都瞧不出,私下里明枪暗箭,已厮杀得鲜血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