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描金嵌水晶的菱花窗,望向窗外灰蓝的天,她忽地生起一阵厌烦,不想在这座装饰华丽的囚笼坐困孤城。
“叫人备车,本宫去找表姐。”
白芷当即出声提醒,“殿下您忘了,郡主前日才递了消息来,她如今在营里呢,城郊太远,您身子未愈……”
两年前先帝赐下漓容郡主这个封号时,还曾给凌靖初一封敕令,满足她身为女子,可从军做武将的心愿。
先时为着照顾祖母,凌靖初一直未动用这纸令书,其中还有个甚为微妙的原因,她心里记挂着“甘霖先生”,打算做个端庄淑女。
如今拜长公主所赐,心愿破灭,父亲的爵位也有宸哥儿继承,她倒得了自由,征求祖母同意后,找解斓走了点关系,如今在贲武卫领了个校尉统领的六品武职,前几日才入营。
马车低调停在西山贲武卫大营前,陆霓被白芷搀扶着下了车,身披黛蓝鹤氅,兜帽半掩住绝世姿容,并未引得过往将士的关注。
凌靖初提前得了消息候在营外,一身戎装格外英姿飒爽。
陆霓含笑上下打量她,“表姐可是本朝唯一的女将军,这身打扮……啧啧,得迷死多少小娘子。”
“只是个校尉,离将军还远着呢。”
凌靖初被打趣,反过来揶揄她,“新婚伊始,夫君就出远门留你一人在家,觉得寂寞了吧。”
“咦……你就知道了?”
陆霓诧异,大司徒刚成亲便连日不归家,这种消息都传到城外来了!
凌靖初肩膀轻蹭她一下,像是看出她的郁郁寡欢,“司徒大人前几日去青州水营了,解郎将陪着去的。”
陆霓这才得知季以舟这些天的去向,面上显得不甚在意。
和她走到一处亭子坐下,远眺前方乌压压的大营,排列整齐的军帐延绵到山脚,不时有巡逻队伍穿梭行过,校场上操练的将士声震如洪,一派秩序井然,欣欣向荣。
“解二郎果然名不虚传。”
陆霓轻赞,回头笑看表姐,“追随名将麾下,你想当上将军,指日可待。”
婚礼过后,关于她和解斓天生一对的传闻渐起,陆霓知道表姐是个磊落的性子,不会因此而避嫌,她若决心从军,跟随解斓,将来必有功成名就的一天。
“你是拿我比司徒大人吗?”
凌靖初粲然一笑,“解斓说,早两年这里由季督尉统管时,风貌更胜眼下。”
上次婚宴后解斓送她回家,因为一对新人的结合,他二人也终于有了共同话题。
有了这重关系,凌靖初从解斓口中,了解到不少季以舟从前在幽州营的经历,自然还有解斓最为推崇的程家军。
“季以舟八岁就参军入伍,这事儿你知道吧?”
陆霓刻意扬在唇边的笑渐渐回落。
朝夕相处数月,他是最熟悉的枕边人,那种陌生的疏离感,在表姐娓娓道来中一点点淡化。
“你那个婆母……”凌靖初说着,瞥见她的神色,改了口,“崔氏三番四次派人在幽州营找他麻烦,十岁不到的孩子,寒冬腊月只剩一身单衣,被人赶进冰谷,险些命丧狼群……”
陆霓听得心神大恸,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刚长出的指甲形如半月,在掌心压出深痕。
“北关那种地方长年冰封,将士们都不敢单身外出,那就是有去无回,谁知他在外面整整待了一个月,非但活下来,还杀退狼群,以狼肉裹腹,头狼都被他扒下皮来取暖。
据说当日他身披兽皮、浑身是血归来,整个大营都轰动了,人人都传他是天降煞星,也是那时,被几个出身程家军的老兵认出他的身份。那之后,崔氏大概也知无计可施,这才消停了。”
凌靖初不无感叹,“那可是程家军啊,战功赫赫,我那天瞧见‘问天斩马’的时候就该想到了……”
像她这种志在沙场之人,从前只能在史籍中观摩程军名的辉煌战迹,研习的兵书还有不少出自程家先辈之手。
如今才知,原来裳裳嫁的,竟是当世仅存的程家后人。
凌靖初握住陆霓的手,看出她满腹心事,“先前京城的那些流言,我也听到不少,不过裳裳,树大招风,季以舟之所以得罪太后、与嫡母不和,也是为护你周全,别人怎么说他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你怎么想。”
陆霓心头一颤,反过来攥紧她的手。
便在这时,远处过来几人,当先一个颈上挂着白布,吊起的左臂少了一截。
风向恰好将凌靖初的话送进沙齐耳中,他呸了声:“季湛抗旨不遵,开罪太后,他还有理了?”
凌靖初蓦地起身,扬声道:“沙协理,如今你既已并入贲武卫,这般背后议论上官,该当何罪?”
沙齐没回青州营,解知闻作为补偿,叫他留在京中,如今在贲武卫领了个后勤协理,比凌靖初低一品,被她一个女子当众斥责,脸色顿显狰狞。
他留在京城,一心想找季湛报断臂之仇,刚才听说长公主车驾在营外,这才赶过来。
“季湛大逆不道残害生父,人尽皆知,怎么,旁人能议,偏我不能?”
沙齐双眼闪着凶芒,盯在陆霓身上,“昭宁长公主,你的罪状外人不知,某却一清二楚,你们夫妻还真是一样的……”
话未说完,凌靖初手中长鞭已向着他面门抽去。
“看我不打死你个妖言惑众的小人!”
沙齐有备而来,身后几人纷纷拔刀冲上前拦住凌靖初,她飞起长腿,一下就将最前那个踹翻在地。
这些人跟着沙齐,原先隶属步军营,到底个个下盘稳健,头一个轻敌挨了她一下,剩下的立刻将人围住。
沙齐则施施然绕过,径直朝长公主走去,口中发出狞笑,“既然季湛要当缩头乌龟,某今日就不客气了。”
白芷挡在长公主面前,厉声断喝,“大胆,冒犯长公主乃是死罪。”
沙齐嗤笑一声,“她谋害先帝,还敢当自己是公主……”
陆霓踉跄着向后退去,廷尉府冰冷的恶意又一次袭上心头,养好的伤疤重新被人血淋淋揭开。
身后,一个温暖胸膛抵住她逃避的步伐,季以舟熟悉的声音沉沉响在耳畔。
“昭宁……别怕!”
作者有话说:
你们猜,小别胜新婚……
第81章 梅山
整整七日未见, 季以舟没想到,刚回京,便在西山大营外见到陆霓。
第一个念头便是:她也想我了, 在这里等我回来。
陆霓开始竟以为是幻听, 蓦然回首时,在他眼中看到一掠而过的惊喜,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
自那夜被他锁在床头一走了之, 她大梦初醒, 认清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庆幸抽身尚早,重拾当初的决定,继续与他虚与委蛇, 做对虚情假意的夫妻, 也未尝不可。
之后,她才知,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每日喝药、吃饭、沐浴, 乃至夜晚独睡榻间时, 从前那人无微不至的身影挥之不去,死死纠缠住她, 令她再难找回从前心境。
今日林娟如上门提纳妾, 她的第一个反应甚至不是崔氏有心试探, 而是满腔酸涩,忘了这府里还有个对他暗生情愫的表妹。
无可否认,她像这天下间任何一个妻子那样,为此醋意大发。
为逃避自己这个荒唐的反应, 她才出城来找表姐, 却在此听到他惨痛的童年经历。
陆霓觉得季以舟在无形中布下一张天大的网, 无论如何她都逃不出去。
却在最无助彷徨之际,他及时出现在身后,又一次……保护她。
她愣怔着仰头看他,久到他眼中的喜色开始摇摇欲坠,即将又被无尽的冷漠掩盖住,猛地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攥住衣襟,生怕他又一次不声不响逃开。
季以舟把脸埋进她如云乌发,轻轻闭上眼。
身周的一切,都被两人置之度外。
沙齐的叫嚣早已戛然而止,解斓是跟季以舟一道回来的,跟在身后的近卫一拥而上,早将围住凌靖初的那几个兵摁在地上,沙齐亦被人压住仅剩的一只胳膊,推至面前。
解斓治军一向以宽和为旨,沙齐仗着身后有解太尉撑腰,竟仍要逞能,被解斓一个眼色,即刻嘴被堵得严严实实。
“以下犯上,八十军杖,押入禁室。”
解斓简明扼要定下罪罚,长公主被押去廷尉府一事,他早知前因后果,此事如今太后也讳莫如深,朝中一丝风声都没漏,这沙齐口没遮拦,也是个不怕死的。
沙齐的依仗有几分道理,解斓不想因这么个小人,让父亲找到叫他回家的借口,只能先把人关起来再说。
这才走到凌靖初面前,沉着的脸色悄然流露关切,低声道:“没事吧?”
凌靖初爽利摇了摇头,知他办事秉公,便也闭口不提,回头去找陆霓,才发现亭子里早没了两人的身影。
季以舟已带着陆霓飞身上马,大氅将人裹在怀里,健马呼啸一声,扬开四蹄,向着前方的苍茫山林奔去。
“诶……”凌靖初在后高声喊道:“你要把她带哪儿去?”
后面白芷也急得直跺脚,要回家何不坐马车,殿下这身子,哪儿禁得住跑马吹风。
解斓望向一骑绝尘,唇边含了抹笑,“那边过去就是梅山,人家小夫妻去约会,你们就别担心了。”
想起往青州的一路,季以舟始终臭着张脸,要不是有天晚上被他灌下几壶老酒,他竟不知道,这人刚成亲,就跟妻子闹口角,招呼不打一声跑出来这么些天。
季以舟低下头,看看怀里两层厚氅裹住的人,只一双水润润的桃花眸露在外面,带点讶色,像怀里揣了只软乎乎的小兔儿。
忍不住将微凉的唇贴上她的眼敛,轻轻印下一吻,“冷不冷?”
陆霓摇摇头,对他这般肆无忌惮的举动一点都不奇怪,也不问去哪儿。
大氅隔绝劲风,唯有他心口沉沉有力的跳动,一下一下震颤在耳边,脸贴在他胸膛上,四周昏天黑地,全不知身在何处。
过了许久,照这脚程早该进城了,马速却丝毫未减,直到前方传来一个人高声叫喊:
“此处乃贵人私地,外来者不得进入。”
季以舟微一勒马,擎出一幅令牌向守在路口的人一照,那人忙改了口吻,“大人来了,请进。”
再往前,似乎在向高处走,陆霓忍不住向外探头,惊觉四周古木参天,山石林立。
郊野山地,刚才那人明明说是私宅,可又放了他进来,终于升起好奇心。
“这是何处?”
季以舟伸手替她理好兜帽,“你不是说想来胥华亭赏梅。”
陆霓眨了眨眼,梅山的确离西山不远,他临时起意带她来,倒也不奇怪,可……
“你把这山买下来了?”
胥华梅景乃京城八景之一,冬季雪后来此的游人不少,他怎得如此大手笔!
“没有。”季以舟抿了抿唇,“你那回说了后,我来过一次,后来……跟此地主人签了三个月的租契,想着今个冬天……或许殿下想来。”
那天夜里从她房里出来,季以舟就骑马到了此地,白天才走过一趟,走夜路倒也不会辨不清方向。
他在亭子里吹了一夜冷风,吹不散犹如困兽般的燥动。
一时,他强硬地想,就此把她困在金昌苑,这辈子只能待在他身边,哪儿都别想去。
一时,又心性软弱地定下期限,或许……只要她再跟他提一次想看梅花,他就原谅她,当作她重归于好的暗示。
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自卑作祟下,强行占据她的人,与得到她的心,如一座失衡的天平,摇摆不定。
直至天明,心底唯剩下一个牢不可破的念头——绝不放手。
他不敢回去见她,既怕言语过激,再次加深矛盾,又怕她厌憎、怨恨他……
找了个借口,远远避出京城。
临行前,他的确想买下这片梅林,主人却死活不肯,最终只得谈下租约,让人将亭子四周加盖挡风的琉璃屏障,记着她不能吹风着凉。
漫坡红梅开得如火如荼,莹雪堆积苍青枝头,靡艳与清丽并存,暗香浮动、芳菲醉人。
八角亭里燃着炭盆,原先围栏处的圈椅改成宽敞的坐榻,铺了崭新的织锦褥子,角落还置了座红泥小炉,其上坐着沸水,一旁暖笼中香茗点心、酒水吃食,一应俱全。
难怪他单人匹马掳了她来,原来早有准备。
窗外微风拂雪吹落枝头,雪粉扬起漫山轻雾,山谷幽静,红白交映的景致,美得像置身画卷。
亭内温暖如春,两人沉默不语。
隔着清透的琉璃屏障,内外是同样的寂静无声,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与冰雪世界永恒长存,直至天荒地老。
陆霓侧身坐在栏前看雪,眼角余光却在时刻关注季以舟的举动。
半晌,他行至面前,屈膝半跪下来。
高大的身躯、挺拔的宽肩此时没了平日的强势,不再是居高临下的俯视,这么半仰着头凝望,隐有哀求的意味,却执拗地默不作声。
陆霓回眸迎上他,乌黑的发略显凌乱,想是赶路时被风吹乱的,到底大老远从青州回来,多少有些风尘仆仆。
抬手抚了抚他刀裁般的鬓角,继而,指尖逡巡过英挺剑眉,狭长上挑的凤眼,在他鼻尖那粒淡红小痣上轻触,最后落在凉薄寡淡的唇。
季以舟一动不动,黑白分明的眼瞳映着冰雪,随着她的动作,深藏的情意渐炽。
陆霓一寸寸用心描摹,早在三年前,她就被这张精致艳绝的脸迷惑,不得不说,他一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她就止不住要心软。
这男人处心积虑,每每在她出魂离窍的紧要关头,用诱惑的口吻一次次逼问:
裳裳爱我吗?
她一次次顺应地答:爱。
受的蛊惑犹如深刻烙印,她承认,是真的有些爱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