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忠自陈皇后与官家成婚后便一直在她身边伺候,跟了她近二十年,为人最是的忠心,听闻啐了声:“你个小畜生,再胡乱说话,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改明儿在外面给我注意点,别嘴上没个把门的,给娘娘添堵。”
郭忠骂完了小黄门,责令他下去,这才往皇后屋里去,人刚走到门前,就看到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菱月走出来。
“娘娘在里面?”郭忠小声说道。
菱月示意他往外走,直走到廊下了才回道:“娘娘说要入寝,方伺候了她睡下,官家呢?”
郭忠摇头:“说是去张贵妃那了,娘娘这儿如何?”
“今儿可是初一,这不是……这不是……叫娘娘面上无光。”菱月叹了口气,“我瞧娘娘跟无事人似的,倒是不大放在心上,睡前还叫我给她念了段话本子。”
“娘娘想得开便好。”郭忠说道,“只是这张贵妃未免太猖狂。”
“如今张贵妃刚传出有孕,娘娘都避着她几分,连晨昏定省都免了。旁的咱管不了,只这殿里你当要上些心,叫他们在外头都谨言慎行,莫叫人钻了空子。”菱月想了想。
“是该敲打敲打。”郭忠点头应道。
两人说了会子话,又各自忙事去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官家身边的卢崇贵忽然过来敲门。
仁明殿里小宫人去应,又令人唤了郭忠来。
“娘娘呢?官家人就到。”卢崇贵笑对着郭忠问道。
郭忠一脸难色,回他:“娘娘今日身子不大好,这已经早早歇下了,我这就去请娘娘起身。”
卢崇贵正要开口,那边正和帝人已走进院内,郭忠忙领着宫人给他行礼,正和帝抬手:“不用,都下去罢。”
竟自己推门进了内殿。
陈姝元本不是多奢靡的性子,殿内有些昏暗,仅在角落里留了盏落地灯,屋内燃着熟悉的桃花香饼。
正和帝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笑意,夫妻十八载,她这点子喜好却没变过。
他掀起层层帐幔进了里间,里头拔步床上侧身躺着个妇人,身上虚虚盖着翟鸟纹纱衾,她阖着眼,睡得正熟。
正和帝站在床边,讳莫如深地盯着妇人看了会儿。
陈姝元让这灼热的视线瞧着,不多久悠悠转醒了来,睁开眼就对上了正和帝的。她怔了瞬,又轻笑道:“官家,您来了,来了多久,怎的也不叫醒我?”
因还没完全清醒,那眸子似染了层水雾似的,在这昏黄的殿中瞧着更叫人心思浮动。
她能在正和帝身边独宠近二十年,单凭着夫妻结发的情义可不够。
上天唯似更偏爱她些,已三十六的年纪,子嗣也生了三个,不过这样看去,跟二十出头的娘子并无什么两样。
正和帝抿唇开口问道:“元娘,方才我听郭忠说你身子不适,哪里不舒服,怎不传太医?”
陈姝元闻言轻笑了声,葱枝似的指揉了揉眉心,低声道:“这天热贪凉冰摆得多,头有些晕罢了,哪里就值得唤太医,您莫听郭忠那奴才浑说。您可梳洗过了,臣妾伺候您吧。”
“不用,我已洗过,只是今日路上碰到张贵妃处宫人来报,说她胎像不稳,我过去瞧了瞧,这才来晚了。”正和帝道,他坐在床沿顺势帮她捏起眉心,“怎无端疼了,明天还是传太医来摸个脉才好。”
陈姝元点头应是,正和帝又帮她捏了会儿。
“张妹妹身子如何,这头一胎是该注意些。”陈姝元与他道,“明儿我问问可缺什么,叫人给她送去。”
她温和笑着,看起来丝毫不芥蒂这张贵妃今日给她使绊子的事。
说来这张贵妃家中平平,父亲不过六品小官,入宫五六年就被册封贵妃,可见真是入了他的眼。
正和帝面无表情“嗯”声,似不想再提及这话。
陈姝元照例要起身,这是规矩,让他睡到里面,夜里若他渴了,也好侍奉着。
谁料正和帝却制止了她,说道:“你不舒服就别动了。”
说罢,就这样上了床,陈姝元只得往里面躺了躺,给他让出些地儿来。
男人权势在握,在她面前从未摆过帝王的谱,甚至当下以为她病了,这样小意迎合。可不知怎的,倒叫她心里莫名咯噔了下。
正和帝默不作声将她揽到身前,似没有安寝的意思,陈姝元想了想道:“官家,说来陈三大婚我这姐姐未出面,连他那新妇至今都没见过,这两日我宣母亲带着三郎媳妇进宫趟罢。”
陈姝元比陈知璟年长 7 岁,她十八岁嫁给赵慎,陈知璟也才十一,于她半子无异,她心里自然惦记着,还有她那个内侄。
“若想见宣了就是,只还是要等你身子好些。”正和帝微怔,开口道。
“臣妾晓得。”
她真有些困,半阖着眼枕着他的胳膊,两人从年少时便就是这般。正和帝一阵恍惚,低头嗅着她发间的桃花香味儿,轻拍着她的肩,像是在哄她入睡。
陈姝元很快睡了,她这些年性子愈发平和,似很少有东西能影响到她。
正和帝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隔了些时候,也闭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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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疑窦丛生
翌日,正和帝离去得早,身旁妇人觉得身边稍有动静便醒了,她忙起身伺候他更衣,帮他系上金玉环带,又亲自帮他束了发。
这人四十未至的年纪,却已生出了些许白发,他定然也早注意到,看着铜镜中道:“元娘,我可是老了?倒是你,还跟个待嫁小娘子似的。”
“官家春秋鼎盛,为何说起这个。”陈姝元唇角带笑,低头看他,手上未见任何停顿,理了理他发顶的皂纱巾。
他叹了口气道:“如何能不老,昇儿已十七,很快都要做父亲,你看再过两年,我让他去开封府磨炼些日子如何?”
陈姝元顿了顿,没有应他的话,她下意识望向镜中看她的那人,那人目光灼灼盯着她,似要从她面上瞧出什么出来。
她勉强笑了笑,退了步道:“官家,好了,前朝之事臣妾也不懂,自有您来定夺。”
赵慎登基六载,大权在握,她也深知这君臣、夫妻之礼,当先论君臣再论夫妻,可她从不知,他竟疑心自己到这般地步。
他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自己心盼着他早死,好叫昇儿登位么。
陈姝元心觉可笑,想到张贵妃腹中骨肉,他当年信誓旦旦说若以后为帝,这宫里只会有她跟他的孩儿。
她慢慢退到窗棂边,望着果子挂满枝头的桃树道:“官家,这树今年又结了许多果,回头让郭忠打下送到您那里。”
这桃树以前长在王府里,她爱极,后来方移到仁明殿中。
赵慎看着她平淡无波的脸心觉一阵抑塞,然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嗯”声与她道:“元娘,我走了。”
她这才转身,笑意盈盈亲送他到殿外。
待赵慎人走后,她脸上笑登时散了,召了郭忠和菱月前来道:“传我旨意,六月十八那日召一等国夫人刘氏入宫。”
郭忠低声应了,见她手摩挲着案角,似还有吩咐,便躬身等着。
果真片刻之后陈姝元又道:“回头等将那树上果实摘完,便叫人砍了。”
郭忠和菱月大惊,失色望向她,菱月道:“娘娘,那可是……若官家知晓……”
当年她嫁入王府没多久,官家亲自种下的。
陈姝元点头:“也罢,那就放场大火掩人耳目。”
又转过身去吩咐她:“你让人来伺候,再过些时候她们也该过来殿里请安了。”
正和帝勤于政事,并不多荒淫,这后宫里不过几人,大都是他潜邸时候的旧人,不过这人越少,越是瞒不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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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知璟自那夜后,自个儿默默又搬回了主屋,称玉如今也不能半点旧情不管直接赶他走,便囫囵着一处过日子。
她那些伞制好,便与兰香出府送到万胜街铺子那儿。
谁料听平安说才知道陆绪出事了,已经叫官家给关押起来,两日没回。
平安还当她知道:“娘子,我以为你早清楚,想着你该想法子救他。这事外头都传遍了,不只是陆相公,大理寺一半官员几乎都被圣上关押起来。”
称玉吃了一惊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前年汴京城里一个姓胡的商人告说自己继母李氏与人通奸,并杀了自己生父,案件传至大理寺复审,判了李氏死刑。谁知这姓胡的商人酒后失言,将当年诬告之事,连买通李氏丫鬟的事都抖露……官家因此大怒……”
“这样说来,他也是受了无妄之灾……”称玉听了也顾不上再与他说话,领着兰香匆匆回府。
她们整日在府里,自然不知道,但是陈知璟在外头走动,这么大的事他岂能不清楚。可两人这几天都在一块儿,她竟没听他提过半句。
称玉心中又急的又气,匆匆赶回府,她除了陈知璟,也没旁的路子。
陈知璟人并不在府内,称玉按捺着性子苦等他回来,她性子直又不是蠢笨不堪,等得久了渐冷静下来。
不管如何,自己是有求于他,要直接劈头盖脸将他骂一顿,只怕会触怒他,反而适得其反。
称玉心里打着小算盘,待陈知璟回来后小意迎合着,就连床笫间那点子事都全依着他。
娇艳的小妇人与他一同生活了四年,熟悉他每一处,腰肢乱颤哼唱着,把陈知璟骨头都给叫酥了。
他摸着她汗湿的鬓发,初初觉得这妇人长得妖冶,不堪为中妇,这会儿却有几分理解为何失了记忆的自己会迷恋上她。
然而,陈知璟这想法尚未从脑子里散去,就听得这妇人轻声道:“大人,我想问您件事。”
陈知璟这会哪顾得上旁的,漫不经心“嗯”声。
“我今儿听说绪哥让官家给关了起来,大人您可知道……”她仰头望着他问。
陈知璟登时明白了她今晚怎频频不对劲,原来话在这儿等着他呢,男人停了动作,沉沉看着她不说话。
称玉不自在扭了扭,却让他给禁锢住。
“知道,他无事,明日便会让官家给放了。”陈知璟音明显更淡了些,且要是他没记错,因官家看重陆绪,同时宣旨令他重审此案,他也一举由正八品的大理寺评擢升为从六品大理寺丞。
“哦。”称玉应了声,心中重石总算放下来。
陈知璟看着她,皱了皱眉。
她称呼陆绪为兄,虽自己明示又暗示了,她还是执意唤自己大人,不过男人却什么都未说。
直等到称玉昏昏沉沉,陈知璟才开口说了句:“他遇上这事也是不巧,后天我请他来府上坐坐,你吩咐厨下多准备些菜,陆兄不食羊肉,这就免了。”
京中多食羊肉,将鸡豚之类视为异物,不说达官显宦,就是寻常百姓招待客人也会备上羊肉。
称玉隐约觉得怪异,他怎么知道绪哥从来不吃羊肉的,就是以前在虞城县也没见他怎么和绪哥说话啊。
只她太累了,也来不及多想,应了声,不多会儿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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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遇见故人
第二日,大理寺除了当时共同审理的官员,其他人都让正和帝给放了出来且官复原职。
然而令陈知璟心觉讶异的是,这回重审的官员里面并没有陆绪。
照着正和帝对陆绪的看重,本不该如此。
其中缘由,陈知璟这样通透,略想后就能看透一二。前世陆绪那会儿孤身一人,与自己来往也在正常范围内,能叫帝王所用。而如今陆绪成了自己妻兄,正和帝如何会再心无芥蒂。
陈知璟当真是将陆绪当作知己好友,才会想着明日请他来府上。
他记得陆绪每年夏季疥疮频发,浑身瘙痒难耐,总要受一番折磨,全因这回牢狱之灾的缘故。
牢房里潮湿且热,人在里面呆了三天,自然受不住,况陆绪初始并不曾多在意。
陈知璟嘱了府上杨大夫,到时替陆绪摸个脉。
称玉没吩咐厨下,自己亲自在灶上忙活了一下午,烧了几道菜。煎鸭、牛脯是陆绪爱吃的,还有道杂熬蹄爪等下了锅,称玉才想起来这是周进宝的最爱。
陆绪依约前来,陈知璟将他请到疏竹院前头,道了礼后方坐,两人都不是多言的性子,互敬了杯便各自喝酒吃菜。
桌上菜几乎没个陈知璟惯食的,他连喝了两盏酒,想着一会儿若贸然让大夫替他把脉,恐怕有些失礼,还是要借着梁称玉的名头才好。
他正思虑着,陆绪却先开了口:“国公爷怎么不动筷,可是玉娘做的不大合你的胃口?”
说完看了陈知璟眼。
陈知璟哪里晓得这是称玉做的,只看着那鸭块、猪蹄便没了多少食欲,又不是无知小儿,怎能半点礼节不顾,拿着骨头来啃。
他摇摇头,挟了块牛脯放入嘴中,男人抿唇轻嚼着,味道与平日厨下的果真不大一样,陆绪倒是挺了解那妇人。
陈知璟看向陆绪,面上已浮了丝酒意,那妇人也是,怕他不管陆绪死活,连床帏之事都能拿来谋划。
男人咽下心中隐约不快,默默用完膳,这才说道:“明初,今日请你过来,还有一事。你先前遭了无妄之灾,称玉她担心你身子不适,正好我府上有大夫,不妨让他给你把个脉。”
陆绪闻言似愣了瞬,笑道:“这妇人家便是爱大惊小怪,不过国公爷既然提了,我也只能却之不恭。”
真不是陆绪小看了称玉,她如何能想到这般细致,恐怕还是这人的主意。
陈知璟见他应下,忙令身边伺候的侍从去请了杨大夫前来。
这大夫陆绪是认识的。
那会子他来到京城,人人都赞他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前途不可限量。可谁知道他夜里常做着噩梦,梦见那娇丽的、唤着他绪哥的小娘子,剩了具腐烂的尸身。
而她那万般信赖的夫君摇身一变,成了这汴京的鲁国公,当今圣人的亲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