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迟给她盖严实被子,很听话的披上外袍。
邬宁翻身,正准备再睡一个小小的回笼觉,偏殿那边就传来了噩耗:“小黑——”
得知小黑死了,邬宁不是不难过,毕竟她这三个月以来经常和慕迟趴在塌上逗那只小蛐蛐,都逗出感情了。
但不至于难过成慕迟那样。
见小黑没了生息,慕迟抱着铜丝笼子狠狠伤心了一场,早膳也不吃,跟他说话也不理,小白凑过去舔他,他直接把头扭到了一边。
邬宁知道在慕迟心里小黑就是他的半个儿子,小黑这一死,他也算黑发人送黑壳虫了,本想设法安慰安慰慕迟,赶巧今日几个钦差大臣回京述职,她需去见上一见,便在离开前匆匆扔下一句:“虫死不能复生,还是让小黑尽快入土为安的好。”
慕迟这才有了反应,神情肃穆的点了点头:“我会的。”
邬宁看他那样子,感觉不太对劲,只因钦差大臣已然入宫,延和殿那边催得紧,所以没来得及深想。
待她晌午回云归楼时,见案几上摆着齐齐整整的小寿衣、小棺材、小墓碑,结结实实的震惊了。
“这……哪来的?”
徐山讪讪一笑:“寿衣是丹琴一早赶出来的,棺材和墓碑是找杨侍应给做的。”
邬宁将那小墓碑提起来,见上头仔仔细细的刻着“慕小黑之墓”“生辰不祥”“故于长乐元年十月十四”等字样,忍不住笑出声:“杨晟?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他给你们做这些玩意?”
杨晟的冷僻孤傲与那一手精湛的木匠活在宫里都非常出名,宫人们起先见他冷着脸不搭理邬宁,还暗暗为其捏一把汗,如今已习以为常。
“那个,杨侍应挺热心的……”
“是你家少爷一直缠着他,把他缠的不耐烦了吧,欸,你家少爷人呢?”
“……”
“说话啊。”
“在昭台宫给小黑盖墓室呢。”
棺材墓碑都有了,墓室也就不足为奇了。
“为何是去昭台宫?”
“少爷说……昭台宫后头风水好。”
邬宁心想,风水好不好另说,杨晟脾气倒是很好,这要换做旁人,还不得跟慕迟你一拳我一脚的打一架,哪能把墓室建在人家的宫室里啊。
况且,在皇城给一只夜鸣虫大张旗鼓办丧事,本身就有些不合礼数,此事若传扬出去,必要给慕迟惹来麻烦,否则徐山也不会这般忐忑不安,每开一次口就偷瞄邬宁一眼,打量她有没有动怒。
连徐山都觉得,自家少爷近来有点恃宠而骄了。
但说到底,不能单怨慕迟,邬宁对他的确太过放纵,日积月累下来,慕迟已经对这深宫失去了敬畏之心。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徐山没有被帝王这份超乎寻常的宠爱蒙蔽双眼,他在旁看着,偶尔会为慕迟感到深深的忧虑,很怕他触碰到邬宁的底线,又或哪一日邬宁忽然厌弃了他。
到那时……徐山简直不敢想后果。
“这小棺材做得还挺像模像样,杨晟倒真用了心思。”
徐山并不晓得邬宁和杨晟之间只是逢场作戏,以为那杨侍应也在邬宁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乐得为自家少爷结交一个人脉,万一哪日慕迟失宠了,说不准杨晟还可以帮扶一把,因此毫不吝啬的在邬宁跟前为杨晟美言:“杨侍应面上瞧着是冷了些,可心肠却是极好的。”
邬宁挑眉:“你同杨晟很熟?”
徐山笑道:“陛下有所不知,我家少爷听说杨侍应刻的木雕栩栩如生,早偷偷的去看好几回了,杨侍应虽不理他,但也不拦着他,每回他去,杨侍应还会把自己刻到一半的木雕拿出来,当着他的面刻,知道他喜欢看啊。”
慕迟心思简单,而宫里除杨晟之外的几个侍君无不暗藏鬼胎,总是另有所图的和慕迟套近乎,邬宁不希望慕迟和那些人搅和到一块,特地嘱咐过,不要与旁的侍君来往。
没想到慕迟竟背着她和杨晟勾搭上了。
邬宁无奈的摇摇头:“怪不得,我说呢,没点交情谁能帮他办这丧事。走吧,去瞧瞧小黑的墓室盖成什么样了。”
徐山闻言,忙收拾起案几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跟了上去。
昭台宫后原是一片假山林立的园子,自杨晟住进来,就把花草拔除了,种了一块小菜地,如今蔬果过季,只剩光秃秃的荒田,因此邬宁一眼就瞧见了慕迟。
他撸胳膊挽袖子,灰头土脸的半跪在香樟树底下,正神情凝重的往土坑里摆青石砖,那深思熟虑的模样,好像在担心砖摆的不规整,小黑的墓室会漏雨。
而杨晟站在树旁,双臂抱怀,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时不时指点一句:“你把上面封死了,棺材怎么放进去。”
慕迟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地说:“对啊。”
邬宁不禁笑了一声,刚要过去,面前忽闪过几道残影,是小白和杨晟那两只狸花猫。
小白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两只狸花猫,正被一左一右的围追堵截,宫人们都知道小白眼下比那只鸭子更金贵,生怕狸花猫赏它一顿九阴白骨爪,火急火燎的在后头追,试图把小白从魔爪之下解救出来。
园子里猫飞狗跳,乱作一团,邬宁在廊下站了好一会,愣是没人察觉。
作者有话说: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又难忘的QAQ
第28章
邬宁死在长乐八年,那年她满打满算才二十五岁,称不上老,也实在不年轻了,将要倾覆的王朝,时刻悬在头顶的屠刀,以及那些意图吞噬她的豺狼虎豹,如同千斤重的巨石一层层压着她,人未老,心血却日渐枯竭了。
倦怠的灵魂归于十七岁的身体里,虽重拾了阔别已久的精神和力气,偶尔也能抛开世间纷杂,简简单单的快乐一场,但她终究做不回十七岁的邬宁。
看着日头底下如此热闹的一幕,邬宁感受到一种单纯的满足,同时又有一丝凄然。
慕迟把小白抱到怀里,吓唬跑杨晟的猫,终于瞧见远处的邬宁:“欸!陛下!”他叫陛下的口吻简直像唤邬宁的名字。
邬宁走过去,扫了眼土坑里的墓室,而后伸手接过小白:“你忙你的,我带它去殿里喝口水。”
“嗯。”慕迟用手背蹭了蹭额角的汗:“一会我们去找你!”
不知道慕迟怎么想的,竟将自己和杨晟归拢到“我们”这一堆。邬宁哑然失笑,抱着小白转身走了,毕竟,以她的身份不太适合参加小黑的葬礼。
小黑的葬礼不算简陋,也没多隆重,该置备的东西置备齐全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生前战功赫赫的夜鸣虫便以入土为安,结束了它这短暂而又辉煌的一生。
慕迟在外头掸净身上的尘土,又用湿帕子抹了一把脸,方才走进来,或许是认为小黑来世能投个好胎,他心情较比清早明朗很多:“陛下,你怎么到这来了?事都办完啦?”
邬宁说:“我还想问你,你懂风水?昭台宫为何就风水好?”
慕迟坐到她对面的藤编的摇椅上,一晃一晃地答:“我不懂风水,也是听宫里人说的。”
“谁?”
“忘记了,反正我听过。”
慕迟那晃来晃去的样子,看着有点吊儿郎当,倒还真不是敷衍邬宁,他一向不记事惯了,换做旁人,从谁嘴里听见的传言,又是几时听见的,必定记得真真切切,偏他,只要进到耳朵里,马上把来源忘得干干净净。
至于昭台宫风水好的传言,不用想,准是宫人们的闲时闲话,因慕迟得宠,无非仰仗着他漂亮的容貌和讨喜的性情,杨晟的得宠则有些没依据,宫人们分析一番,只能归根于昭台宫的风水。
邬宁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问:“杨晟呢?”
“猫被宫婢吓得不知跑哪去了,他说要上御花园找一找。”
“……你在人家宫里给小黑办丧事,不怕人家心里恼你?”
“不会啊。”慕迟笑了笑说:“晟哥不在意这些。”
合着又认了个“大哥”,小迟,可真有你的。
不过,杨晟比慕迟年长一岁,慕迟也合该唤他一声哥。
邬宁用指尖轻抚着小白的脑壳,沉默片刻,到底没再多言,只道:“好了,回宫用午膳去吧,你早上都没吃几口,不饿吗?”
“我都快饿过劲了。”慕迟试图从藤椅上站起来,可那藤椅摇摇晃晃,他挣扎好几下,愣是起不来,只得哭丧着脸,向邬宁伸出手:“陛下救命啊,快拉我一把。”
邬宁弯了弯眼睛,用力推了一把藤椅。
“欸——怎么这样啊!”
慕迟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任何人或事,皆非黑即白,他其实不太能分辨清楚似锦繁花之下隐藏的善恶,因没人敢苛责他,更没人敢约束他,很多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不知道自己的恣意妄行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如果慕迟当真要长长久久的生活在宫里,邬宁一定会告诉他,这霖京城内有无数双眼睛在时刻盯着他,一定会不厌其烦的教他如何立身处世,如何保护自己和徐山。
……
不出邬宁所料,慕迟在宫里给夜鸣虫大办丧事果然传到了一众谏官耳朵里。
望朝之日,不少谏官站出来弹劾慕迟。
“启禀陛下,慕侍应身为宫中侍君,如此不顾身份体统,玩世不恭,着实有失天家威仪,依臣之见,应惩一戒百,以正宫规。”
“臣等复议——”
“陛下!臣等并非小题大做!自慕侍应入宫以来!屡屡触犯宫规!惹得坊间议论纷纷!将宫廷秘辛当做茶余饭后之谈资!毫无敬畏之心!”
邬宁一眼看过去,底下这些谏官既有保皇党、藩王党,亦有燕氏门生,真是难得的统一口径。
再观燕贤,持笏而立,垂眸敛睫,不动声色,显然也早就看不惯慕迟了,只平时不好与邬宁直言,今日便顺水推舟,要给邬宁一点警示。
邬宁觉得很烦。
她打心眼里讨厌这些谏官,一个赛着一个的舍生忘死,生怕邬宁不动怒,最好邬宁气急之下将他们拖出殿外一刀斩首,那时他们便可名垂千史,走向仕途巅峰了。
“朕宫里的事,乃朕之家事,你们怎连这都要管?竟比乡里的长舌妇人还不如。”
邬宁不能杀谏官,却可以骂谏官,一张嘴往往半点情面都不留,要多歹毒有多歹毒。
为首的谏官咬紧牙,涨红着脸说:“天家乃万民之表率,更应当以身作则,陛下——”
邬宁打断他:“照你这意思,从今往后,晋朝女子皆要三君四侍,而男子则该足不出户,谦卑自牧,修身养性才对,嗯?你说是不是?”
一众谏官有些傻眼了。
邬宁素日在朝上翻来覆去就那两句话,一句“燕宰辅以为如何”,一句“全凭燕宰辅做主”,怎么今儿个还一反常态,能言善道起来了。
“若百姓都能以天家做表率,那朕读的书,晋朝女子也要熟读,君后的贤良大度,晋朝男子理应争先效仿。”邬宁笑眯眯的看向燕贤:“燕宰辅以为如何啊?”
“臣以为……”燕贤极少见的语塞了一瞬,不过他纵横官场多年,倒不至于被邬宁三言两语给为难住:“臣以为,陛下乃天命所授,九五之尊,是以,寻常女子不能与之相提并论。”顿了顿,又重归正题:“况且今日所论乃宫中侍君之德行。”
邬宁撇撇嘴,往龙椅上一靠:“既然要议侍君德行,就别动不动拉大旗作虎皮,怎么,拿百姓吓唬朕呢?你们若真一心为着百姓,前柳河那一片的青楼为何还夜夜笙歌?朕只要一提查封青楼,你们就跳出来横拦竖挡,好啊,是朕碍着你们去寻欢作乐了,所以你们心有不甘,便来插手朕的家事,非要给朕找点别扭,让朕向你们低头,对不对?”
邬宁做了多年昏君,在处置政务上或许不成气候,但帝王的威势远胜那些个仁德君主,她的一字一句,无不令群臣心颤。
满朝文武纷纷跪地,连那些谏官也面露瑟缩。
谏官们之所以阻拦邬宁查封青楼,是打着怕激起民愤的旗号,于官员而言,为正义之理,可让邬宁这么一说,他们倒名不正言不顺了,这会若被一刀斩首,真真无可辩驳,来日史册岂不留个恶名。
“陛下明鉴!臣等绝无此意!”
“哼,有没有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百姓赋税养着你们,给你们一个个养的膘肥体壮,你们可好,拿百姓当刀子使!整日衣冠齐整的来上朝,一点正经事都不干,朕要你们做什么?嗯?来给朕添堵吗!”邬宁一占理,就开始犯浑,依这架势,再说几句八成连谏院都要给废除了。
要么说少年天子是最可怕的,做事从来不计后果,全凭一时意气,邬宁真把谏院废除了,谏官甚至没处找人说理去。
不行!不能让局势失控!
“陛,陛下一心为民,实乃天下百姓之福泽!”
“吾皇万岁——”
邬宁稍稍坐直身,颇有些洋洋自得:“那么,查封青楼是于百姓有益的好事,而非激起民愤的坏事喽?”
“自然!”
“行,那就……”邬宁巡视着殿内百官,将目光落到自己前阵子提拔的伯爵府世子身上:“你,陆爱卿,这事朕就交给你办了,务必把霖京城的青楼瓦舍给朕赶尽杀绝,朕倒是要看看,有几个不识好歹的,这些浪荡之徒留着也是败坏风气,用不着跟他们手软。”
霖京城叫得上名号的青楼,背后必定有权贵做靠山,查封青楼的差事看似会得罪不少权贵,可要办好了,便是手握着圣上亲赐的尚方宝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横走京城,无人敢惹。
陆文晏身为伯爵府世子,却为父所不喜,被妾室所出的庶子死死压着一头,空有抱负,无处施展,实实在在苦闷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曙光,巴不得能大展拳脚,当即感激涕零的接下了这把双刃剑。
“臣陆文晏!定不负圣上所托!”
“若文武百官都如陆爱卿这般,朕就可安心了。”
邬宁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保皇党和藩王党不约而同地犯了嘀咕。
陆文晏此人,贵为世子,然不受重视,与他爹并非一条心,也称不上燕氏党羽,邬宁放着满朝官员不理会,偏偏就选了他办这桩差使。
保皇党和藩王党将家中精心教养的宝贝儿子送进宫,不就是为了讨邬宁欢心,从燕贤手里夺权吗,可入宫数月,几个侍君见邬宁的次数屈指可数,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反倒是藉藉无名的陆文晏,一举拿下能威胁到诸多权贵的尚方宝剑。
啧啧啧。
看来这长乐女帝,没他们想象中那般尊崇燕宰辅,若眼下对燕氏一族发难……
思及此处,有一多半人望而却步。
燕氏毕竟在朝中根基太深,纵使邬宁有意撵燕贤下台,一时也不敢明刀明枪的同他撕破脸,动起真章,还得看燕贤眼色行事,他们岂不白白做了炮灰?
虽是打了退堂鼓,但心里都有了数。燕氏一族上百人在朝为官,只要盯紧了,不愁捉不到错处,一桩桩一件件攒下来,攒到燕贤无可辩白,再重重给他一击,叫他永世不能翻身!
燕贤此刻,本应当有些警觉,他也的确是为着邬宁今日在朝堂上的言行猛地一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