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宁眉头皱得更深:“就怎样?打起来了?”
“那倒没有,表少爷命慕侍应在御花园罚跪来着。”
停了一晌午的雪,不知何时又下起来,搓绵扯絮一般落入皇城。
邬宁脚踩着厚厚一层雪,一边往御花园赶一边咒骂陈总管:“你这老东西,跟朕耍哪门子心眼,你不能进去知会朕,还不能去管一管燕榆,就你也配做内廷总管!趁早给朕滚蛋!”
陈总管心里咯噔一下。
从前他说什么,邬宁都是不会多想,怎么一遇上和慕迟有关的事,这脑筋就忽然活泛了呢。
为了保住自己,陈总管倒不能再护着燕榆,把黑锅往沈应身上推了:“陛下明鉴,老奴连骨头带肉才几斤几两,哪里能管得住表少爷啊。”
邬宁瞪了他一眼:“你少来这套,你等着,等朕同燕榆算完账,过会再找你算账。”
陈总管一听这话,赶紧让跟在后面的内侍去请燕柏。
邬宁到御花园时,慕迟还在雪里跪着。他身上那件墨绒大氅已然被雪色覆盖,眼睫挂着晶莹剔透的冰霜,面色亦是触目惊心的冷白,唯有耳朵,红若滴血。
邬宁真是又气又心痛,也顾不得找燕榆算账了,匆匆上前拨掉慕迟发顶的积雪:“你傻啊,让你跪你就跪!”
慕迟抬眸,握住她温热的手,极为缓慢的站起了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而且,是我有错在先。”说完,又回过头去搀扶徐山。
徐山已经冻麻木了,说不出话,不然他一定要向邬宁狠狠告一状。
慕迟拍掉徐山身上的雪,又搓了搓他的脸,略带着些许笑意地说:“输了吧,就说你比不过我。”
慕迟在徐山面前,很多时候都像个被需要保护的孩子。
可若真遇到什么事,慕迟仿佛会在一瞬间长大,像哥哥照顾弟弟一样照顾徐山,若非是他,徐山早在刚入京那会就病死了。
邬宁深吸了口气:“你们俩回去,多喝些姜汤,再让御医开几服驱寒的汤药,这件事,我会弄清楚,还你们一个公道的。”
“别。”慕迟难得严肃:“我不需要公道。”
邬宁心里清楚,慕迟忍气吞声,委屈求全,是为了不遭人诟病,能安安稳稳,长长久久的待在她身边。
那个简单快乐的小迟,渐渐明白该如何在宫里生存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今天本来打算一口气写完的,结果吃坏东西了,从中午一直恶心到现在,才写了四千,救命——
第30章
若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就能一直相安无事,这天底下也不会生出那么多仇怨,总要有人先撩拨。而先撩拨的,多为以大欺小,恃强凌弱。
邬宁捧着一盏热茶,紧盯着燕榆和沈应。
燕榆无故对慕迟发难,待沈应倒是很讲义气,他说:“表姐要罚就罚我吧,这事跟沈小四没关系,是我看那个慕迟不顺眼。”
“巧了,我现在看你也很不顺眼。”
“那我也跪两个时辰就是了。”
燕榆说着,向后退了两步,退到风雪漫天的亭子外,撩开衣袍,干脆利落的跪在了雪地里,看邬宁的眼神满是不服气的倔强。
沈应见状,与燕榆一同跪了下去,他心里大抵是知道,自己同燕榆不能比,没有那么硬的靠山,也没有和邬宁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紧抿着唇,犹豫了半响,方才开口说道:“陛下,此事归根究底,全因微臣而起,且微臣没能劝阻世子,亦没能及时禀明陛下,还请陛下……”
不等沈应把话说完,燕榆便急匆匆的打断:“跟他没关系,他劝我好一阵来着,是我执意不听。”
人心都是偏着长的。
燕榆是这样,邬宁也是这样。
“你们平白无故的去欺负慕迟,又跑到这来演一出共患难的戏码,很好,真是好极了。”邬宁放下暖手的茶盏,冷冷睨着燕榆:“你这么懂宫里的规矩,可想过自己越过君后,越过朕,插手后宫之事合不合规矩,这天下难道改姓燕了吗?”
燕榆是生平第一次见到邬宁这般作态,面上不禁露出几分惊愕:“表姐……”
燕榆的心思不难猜,他只是有所仰仗,肆意妄为惯了,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再者,他并没有将慕迟当回事,在他看来,慕迟不过宫中一个小小的侍应,其父远在遂州,于京城毫无势力,即便邬宁格外宠爱慕迟,也不会为了慕迟与整个燕氏一族翻脸。
而这正是邬宁的心痛之处。
连真心实意拿她当表姐,在燕贤身边日日受教诲与拘束的燕榆,尚且跋扈至此,可想而知,那些燕家子弟在霖京城中又是何等的气焰嚣张。
燕氏一族在自取灭亡,且无可回头。
至于慕迟……
邬宁沉下眼,毫不留情面的对燕榆道:“遂州地处荒凉,屡屡遭北漠蛮夷侵扰,是遂州将士以命相抵,方护得一方百姓平安,不至于丢了晋朝疆土,而慕家人世世代代镇守边关,骁勇无畏,满门忠烈!你呢,你燕榆自生下来这十五年间,锦衣玉食,穷奢极侈,哪一样不是民脂民膏,你可曾为百姓做过什么?怕是连街边乞儿也嫌脏,不肯走近了施舍一个铜板。”
“……”燕榆渐渐低下头,悄声说:“我知道错了,表姐,你罚我吧。”
邬宁和燕榆一同长大,自然清楚他的秉性,所以相信,燕榆是真心实意的认错,发自肺腑的反省。
可这件事,邬宁不能轻轻揭过。
她要用燕榆以儆群臣,同时,也算给燕榆留一条生路。
“罚你,怎么罚你,是叫你也跪两个时辰,还是打你一顿板子。”邬宁冷笑:“依朕看,合该让你到武门郡去,好好体会体会边关终日风沙的苦楚。”
遂州,武门郡,那是京城人眼里的流放之地。
“表姐!”燕榆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着邬宁。
沈应同样愣住了,他深知邬宁对慕迟的偏爱,也想过邬宁不能轻饶了燕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邬宁会为了慕迟将燕榆流放至遂州,以燕榆的脾气,去幽州外祖家都是要脱一层皮的,何况那等穷乡僻壤的北漠。
“陛下,世子他……”沈应咬咬牙,艰难开口:“世子毕竟年幼无知,还请念在他是初犯的份上……从轻处罚。”
“你也觉得,去遂州是重罚。”邬宁起身,缓缓走到沈应跟前,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眼角那颗浅淡的血痣:“可慕迟是自幼长在遂州。”
燕榆终于意识到,邬宁不是在吓唬他,邬宁是真的打算让他去遂州。
从未离过京城的公爵府世子彻底慌了神,他跪伏着上前,一把攥住邬宁的衣摆:“表姐,你饶过我这一次吧,我不想去遂州!”
邬宁看着他,正要开口,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
是燕柏。
燕榆仿佛看到救星:“大哥!表姐为了那个慕迟!竟然要把我……”燕榆大抵想说“流放”,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把我送到遂州去!”
燕柏在来的路上,已经悉知今日御花园发生的事,眉眼间略有些沉郁的望着邬宁和燕榆,倒叫人揣摩不透他此刻的心思。
“大哥……”燕榆跪在雪里,哀戚的唤道。
长兄如父,燕柏怎能不动容。
他喉结微动,走向邬宁,只说了一句:“燕榆有错,但罪不至此。”
“去遂州这一路,免不得跋山涉水,燕榆娇生惯养的,一个人未必能受得住。”邬宁眸光一转,视线投向躲在人群后的老太监:“陈总管不如一同前去,也好能照应照应。”
而后丝毫不给燕柏开口的机会,垂眸对沈应道:“你回宫去吧,年节之前不要再让朕看到你。”
比起燕榆,邬宁对沈应的惩处简直称得上轻轻揭过,只是禁足一个多月而已,可那句“不要再让朕看到你”,仍叫沈应脸色一片惨白。
等他回过神,邬宁已经抛下众人离开了御花园。
燕榆正抱着燕柏的腿哭诉:“大哥,表姐怎么能为了慕迟这样对我……我不想去遂州,我不想离开你,不想离开爹娘……”
燕柏蹲下身,用指腹轻轻拭去燕榆脸上的泪痕:“别哭了,你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
“大哥。”燕榆强忍泪水,抽泣着说:“我真知道错了,你去向表姐求求情吧,她不是最听你的话。”
燕柏的叹息消散在风雪中,无人察觉,只听他淡淡道:“阿宁长大了,如今该轮到你。”
燕榆闻言,哭的更惨。
这世上哪里有所谓的小惩大诫,必要受过蚀骨穿心的痛,才会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燕榆经此一难,于燕贤和燕柏而言并非坏事,横竖燕榆就算去了遂州,有燕家的势力庇护,也不会吃太多的苦,只是年幼离家,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难免有些凄楚,可往好了想,他这个年纪去边关磨砺一番性子,是能受益一生的。
真正让燕贤和燕柏感到忧虑的是邬宁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正如燕榆所说,邬宁为了慕迟这样对他,实在过于薄情冷漠,完全不顾他们俩十多年来的姐弟情谊,甚至,没有把燕家放在眼里。
究竟是为慕迟一时鬼迷心窍,还是按捺不住,要为死去的先帝报仇,任谁都不得而知。
燕贤倒宁愿,邬宁是色令智昏,任凭她再喜爱慕迟,这份喜爱也终有一日会淡去,而恨,往往比爱更长久。
燕榆被邬宁流放遂州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宫外,如地裂一般将偌大的永安公爵府搅得人荒马乱,隔着两条街都能听见公爵府女眷那大逆不道的哭嚎声。
尤其是燕家老夫人,燕知鸾的生母,邬宁的嫡亲外祖母,以她的年岁和身份,可以毫无顾忌的痛斥邬宁。
即便话没有传到邬宁耳朵里,邬宁也能猜到一二,无非是说她翅膀硬了,忘记是谁殚精竭虑、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将她扶持到皇位上,如今一朝得势,就想过河拆桥,要把燕家人一个接着一个的除去了。
“陛下……”御前的内侍小心翼翼道:“燕老夫人和燕夫人已经在宫门外跪了一个时辰了,说,若陛下不见她们,她们便跪死在宫门外。”
“还有呢。”
内侍扫了眼慕迟,压低声音道:“还有,陛下若想替慕侍应出口气,她们愿意举家赔罪,跪到陛下觉得满意为止。”
邬宁脸上已经彻底没了笑意。
她原以为,她能用燕榆给燕家这些人敲一声警钟,说到底,那些都是她的骨肉至亲。
可燕氏一族自负从龙之功,早已目空一切。
该死,都该死。
邬宁抿唇,向内侍招了招手,内侍立即附耳过来。
“去告诉燕老夫人,与其在这威胁朕,不如回去给燕榆收拾行囊。明日午时前,燕榆必要离京。”
内侍抬眸看了一眼邬宁,只觉得寒意彻骨。
“阿嚏——”坐在暖塌上的慕迟狠狠打了个喷嚏,简直惊天动地。他刚用热水沐过浴,又喝了两大碗姜汤,一碗驱寒的汤药,用棉被捂着,身上出了些汗,面上透着一层莹润的水汽。
邬宁走过去,揉了揉他的腿:“还疼吗?”
慕迟捂着脸摇了摇头,闷闷地说:“你离我远点,当心过着病气。”
“我可没你这么弱不禁风。”
“谁弱不禁风啊!”
“小山都好好的,就你一个劲阿嚏阿嚏的。”
“我,那是他穿得多,足足三件夹袄。”
“所以呢,你怎么不多穿点,单单披着一件大氅。”
“我才不想穿得跟个倭瓜似的。”
慕迟有点爱漂亮,邬宁这几个月赏他的布料,他一匹也没搁置到库房,都做成了新衣裳,还美名其曰,不能浪费。
邬宁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不是很烫,稍稍松了口气,而后安慰他道:“我已经命人去礼部传旨了,这几日便晋你的位分,正四品常君,可好?”
慕迟故作轻松地说:“看来没白跪一场,因祸得福啊。”
慕迟还不知道邬宁将燕榆流放遂州的事,仍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好了,你老老实实捂着吧,我今日就在这陪着你。”邬宁说完,拿了一本书坐到一旁。
慕迟用棉被将自己团团包裹,仍掩着口鼻,凑上来看她的书,见那密密麻麻、繁琐复杂、连个断口都没有的古文,当即一个头两个大:“不行不行,我困了。”
“我真是头一次见到比我还不学无术的。”
“你还不学无术!”慕迟说:“你见过哪个不学无术的,把书揣在怀里,走到哪拿到哪的?”
邬宁笑笑:“那你是没在我娘跟前待过,她才是真正的书不离手,手不离书。”
慕迟“啧”了一声,非常感慨道:“要么说龙生龙,凤生凤,我娘跟我一样,见到书就哈欠连天,倒头就能睡着。”
慕迟经常说他家里的事,据邬宁所知,他娘出身商贾人家,能嫁入高门全凭容貌倾城,把他爹迷得鞍前马后团团乱转,否则也不可能多年无所出,他爹还认命绝后,抵死不纳妾。
慕迟的到来,于那对夫妻而言,无疑是个天赐的礼物。
“我读给你听吧。”邬宁对她的礼物说。
“好啊!”
慕迟蜷在被子里,乖乖枕在她腿上,用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盯着她看,好像非常期待。
邬宁很认真的给他念,一边念一边解释那些晦涩难懂的之乎者也。
没一页书的功夫,慕迟就睡着了。
“……还真是倒头就睡。”邬宁笑了一声,摸摸他的眼睫,看向身旁那一株含苞待放的红梅。
窗外是大雪纷飞,窗内是暖意融融。
邬宁真希望时间可以停驻在此刻。
但老天爷总是不愿成全她。
待夜幕四合,明月高悬,一直好端端的慕迟忽然高热不退,脸上凝聚起一颗颗汗珠,往日殷红湿润的唇瓣没有半点血色,憔悴的可怜。
宫里的御医来了个遍,皆是束手无策,只能靠他自己熬。
“小迟,小迟,把药喝了。”
邬宁握着瓷勺的手在颤抖,她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惶恐不安,总觉得慕迟这一睡,就再也不会醒来。
因此,她悬着一颗心,守在慕迟身边,彻夜未眠,一刻比一刻焦灼。
“小迟,除夕我带你出宫玩好不好?你不是说,想吃霖京城的樱桃吗,等开春,我们去城郊摘樱桃,小迟,小迟……”
“嗯……”
冬日里,天蒙蒙亮时,慕迟终于有了反应。
他抓着邬宁的手,轻轻一晃,抿着嘴笑,面色虽苍白,但那两枚酒窝仍纯良可爱:“樱桃……”
这不是慕迟,还能是谁。
邬宁长舒了口气,才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叛军压城之际,她都没有这样怕过。
“你吓死我了知道吗!”
“你……”邬宁难得一见的小女儿家情态,让慕迟笑容愈发灿烂,他用那略显喑哑的嗓子,很费力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你也太小瞧我了吧!我好歹堂堂七尺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