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大夫没吭声,目光流连在她的眉宇间,隐隐有些心疼。
其实宁朝阳自己是不心疼自己的,想要权势地位,那就得鞠躬尽瘁,每日睡得少是家常便饭,忙里忙外脚不沾地更是司空见惯,只要能换回她想要的东西,那一切就是值得的。
但此时此刻,被江亦川拿这眼神一看,她突然也委屈了起来。
“我都三品七命了,官服上的海棠绣得比兵部侍郎的脑袋还大,竟还要站在那儿听他教训。”
她扁嘴,“好生气哦!”
本来么,迎接镇远军回朝的礼仪之事是不归她掌的,但华年事儿做一半突然二话不说就跑了出去,兵部的人还在跟前站着呢,她没法子,只能顶上去与人交接。
武将的事的确是武将说了算,但任务毕竟是交在凤翎阁,她就说了一句要多布人手防止百姓踩踏。
结果话还没说完,兵部侍郎就冷笑着说她什么也不懂,那语气那神情,仿佛她欠了他银钱一般。
要不是程又雪在旁边拦着,朝阳就一脚踹上去了。
闹那么一场,兵部侍郎甩手就走,什么规制也没商量好,留她一个人在凤翎阁,拟定草案梳理章程,忙到现在才能回家。
耷拉着眉梢,她将脑ᴶˢᴳᴮᴮ袋埋进了他怀里。
江亦川耐心又温柔地听着她抱怨,听完就将她抱去床边,替她更衣擦脸。
“我帮不了大人什么。”他轻声道,“但今晚的鸡汤里没有放当归。”
宁朝阳眼眸一亮。
她接过汤盅抿了一口,温温暖暖香香甜甜的,心里的憋屈突然就散下去大半。
这就是有归宿的感觉吗。她想,也太好了一些吧。
一口气把鸡汤喝尽,宁朝阳双眸明亮地与他道:“明日就不必这么忙了,明日秦长舒大婚,殿下特许凤翎阁上下休沐一日,去仙人顶吃酒宴。”
若是寻常时候,女官大婚,殿下是不会有这样的恩许的,但碰巧秦长舒的婚事赶在了镇远军班师回朝之前,淮乐公主也想借机再笼络笼络人心。
江亦川眼神清澈,什么也不问地就应她:“好。”
宁朝阳愉悦极了。
她给他拿来了新衣,不是先前沈浮玉买的那种贵气装束,依旧只是一袭简单的白衣,但料子更好了些,他穿得也会更舒坦。
江亦川垂眼接下,似笑非笑:“多谢大人。”
清清冷冷的侧脸,看着比平时还更勾人。
宁朝阳拉着他就滚进了帷帐里。
作为凤翎阁里最勤奋的女官,宁朝阳信奉的就是活到老官就升到老,她永远不会为眼下的官位和钱财而满足。
但有那么一瞬,抱着身旁的人,她突然就想到了荣退。
二十不到就荣退也忒过分了些,但是,人的一生总共就那么六七十年,若是剩下的时间都能与这人腻在一起,也未尝不是美事一桩。
美滋滋地闭眼,她放心地沉入了安稳又平和的梦境。
第二日一大早,宁朝阳就把江亦川拉了起来。
她亲自给他束发,一边以手作梳,一边认真地与他叮嘱:“你今日不要离我左右,若我实在太忙疏忽了你,那你也待在原地别动。”
“沈浮玉不敢找你麻烦,你放心。”
“淮乐殿下也会去,你避开她些,免得横生枝节。”
江亦川乖巧地听着,时不时地点一下头。
春日过去,江大夫的美貌似乎也跟夏日一样更加灿烂耀眼了些。宁朝阳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才与他一起出门上车。
秦长舒阔气地包下了整座仙人顶,宾客如云,寒暄声此起彼伏。
宁朝阳一跨进去就被人围住了,这个恭喜她高升,那个嗔怪她怎么不办宴,她一人就一张嘴,怎么都有些回不过来。
江亦川不喜欢这热闹,就站在最远处等她。她在忙碌间抬眼,正好能看见他因为不适应而低垂着的脑袋。
心生怜惜,宁朝阳迅速抽身,快步拉着他就往上头走。
六层的高楼,越往上宾客越少,六楼上更是只有淮乐公主和秦长舒的房间。
“朝阳,你来得正好。”秦长舒一看见她就道:“这事也只能交给你了。”
她头上还戴着花冠,妆容也娇艳含羞,偏眼神严肃,一看就是说的公事。
宁朝阳哭笑不得:“你倒是厉害,这时候还念着别的。”
外男不好进人喜室,她示意小大夫在栏杆边等着,自己掀帘迈了进去。
楼高巍巍,江亦川站在栏杆边往下看,依旧能看见半个上京的坊市,只是今日这会儿天边还没有晚霞,也没有一簇又一簇璀璨的烟花。
他嘲弄地勾唇。
风吹起梁上的纱幔,也吹开了远处另一间厢房的窗户。
淮乐殿下正在歇息,不经意地往窗外一瞥,她目光一顿,接着整个人都坐直了身子:“来人!”
第49章 最年轻的将军
江亦川正看着天边出神,身后突然有了动静。
他神情温和地回头,微微颔首:“阁下有何指教?”
一个侍女神色严肃地朝他行礼:“定北侯爷,淮乐殿下有请。”
“定北侯爷?”他无辜摇头,“你们殿下怕是认错了人。”
“……”侍女垂眼,沉默片刻之后骤然出手,一招直锁他咽喉。
江亦川柔弱地站着,脸上神情很是无措,似乎对这样的杀招十分惧怕。但在那侍女近身的一瞬间,他眼神陡然一变,猛地身起如雷,在侍女后头出手,动作却比她更快。
侍女只觉得一窒,手还没挨到他,就被他掐着脖子凌空而起。
接着就是跟随他的力道往后疾退,越过栏杆、拂过门槛,闷地一声撞上凤座的旁侧。
“臣,定北侯李景乾,参见殿下。”他轻笑着道。
淮乐瞳孔紧缩。
面前雪白的袍子翻起又落下,那人再抬头时,清澈漂亮的丹凤眼就变回了以往的阴狠深沉,杀气从他半弓着的背脊间溢出来,如蛇一般绕上了近在咫尺的凤座。
“果真……是你。”她喃喃。
定北侯李景乾,镇远军里最年轻的将军,也是中宫同父异母的幼弟。
他本不姓李,但在五年前大盛危难之际,这人带着八百单骑就直冲敌营。众人都以为他是送死去的,谁料只短短一日,这人就绑回了北漠的帝王、西韩的储君以及王公重臣,俘虏多达两千余人。
北漠与西韩的攻盛联盟当场溃散,各自奔逃。
镇远军乘胜追击,守住了大盛边疆不说,还拿回了被漠北侵占的三个州。
此一战他即成名于天下。
圣人大悦,赐其国姓为李、以皇室辈分为景,再亲取乾字,御书于宗庙族谱之上。
如此待遇,不管是她这个皇长女,还是荣王那个嫡子,都只能遥望而艳羡。
不过荣王还好,他毕竟可以喊李景乾一声小舅舅,而自己,从母妃到凤翎阁,都是与李景乾立场相左的存在。
淮乐殿下捏紧了拳头,又骤然松开。
“侯爷这般生气。”她恭敬地问,“可是怪淮乐未曾远迎?”
按照兵部和凤翎阁定下的规程,这人应该在下个月才能踏进上京。而现在,他居然就站在了这里,还当着她的面,将她的侍女掐得脸色发紫。
要是一般的皇子皇女,肯定会大声斥责他,叫人进来将他拿下,可淮乐却主动放低了姿态,甚至给了他台阶。
照辈分他高淮乐一头,但问年岁,淮乐殿下长他十岁有余。
李景乾骤然松开了那侍女。
他收拢衣袖后退两步:“臣如何敢怪罪殿下。今日造访实在唐突,还望殿下莫要记挂在心上才是。”
你管这个掐着人冲进来的行为叫造访?
淮乐呵呵笑了两声,慈祥地问:“侯爷今日来此处,可是有什么要事?”
李景乾也和蔼地答:“随意走走,见这儿高,便翻上来看看景致。”
两人都虚伪地拱手。
缓过神来的侍女去倒了茶来,哆哆嗦嗦地放在了旁边的茶座上。李景乾看了一眼,端起来就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
淮乐看得一怔,随即道:“这外头的东西,侯爷还是小心些好。”
“外头自然要小心,但殿下难道还会害我不成?”他道。
这话有些没道理。淮乐想,眼下整个上京最希望他李景乾暴毙的人应该就是她了。
可她面上还是呵呵笑道:“侯爷说得是,都是一家人。”
茶色的水滴顺着杯壁滑落,涟涟的水面上映出了半阖着的幽深的眼眸。
李景乾没有再说,只晃着薄瓷盏,将这茶一点点地咽了下去。
宁朝阳还在房间里听秦长舒说话。
“抚恤粮是每户五石,我亲自押出的粮库,分交给了二十七个运粮官,上个月就已经发往了各地。”秦长舒恼道,“但青云台那些人也不知从哪儿搜罗来上百个兵眷,非说凤翎阁贪墨抚恤粮。”
“他们想借着我的喜宴将事情闹到最大,人都已经汇集在了长宁坊。”她握着朝阳的手道,“眼下只有你能拦得住他们。”
宁朝阳一边听她说一边就将长宁坊附近的巡逻布置默写了出来。
那么多人,想一起抵达仙人顶是不可能的,走到门坊的位置就会被巡逻拦下。所以他们一定是分散到仙人顶外集合,而仙人顶前的空地只有一块,二十个城防兵就能控制住场面。
写完巡逻布置,宁朝阳跟着就安排好了要抽调哪些人手,秦长舒话刚说完,她就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起身往外走了。
眉头一松,秦长舒终于笑起来:“咱们宁大人可真是靠得住。”
宁朝阳没好气地道:“给我留一盏喜酒,回来再喝。”
“一定。”
跨出门槛,宁朝阳刚要往下走,转眸却瞥见一个小厮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外。
“你做什么?”她不解。
小厮被她吓了一跳:“宁,宁大人。小的奉殿下之命在这里守着。”
守着做什么?她有些好笑:“怕我抢亲不成?”
“不,不是。”小厮冷汗涔涔,“殿下有急事先走了,让小的来知会秦大人一声。”
先走了?
宁朝阳很惊讶,殿下不是还打算借这喜宴笼络些人么,喜宴还没开始,怎么会就走了?
而且,这个小厮怎么说也是在仙人顶见过世面的,为何连传个话都结巴?眼神还不断地往对面的房间瞥,仿佛那头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心里ᴶˢᴳᴮᴮ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宁朝阳扭头喊了一声:“江亦川。”
栏杆边空空荡荡,原先站着的人已经没了影子。
她一怔,顺着栏杆多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找。
好端端的天气突然就阴沉了下来,轻纱被风卷得翻飞不止,她绕过回廊,走到对面淮乐殿下歇息的厢房前时,脚下突然就踩空一崴。
手下意识地往旁边的门上扶去,可那门没关严,被她一按,吱呀一声就朝两侧打开。
里头的轻纱也跟着飞扬了起来。
宁朝阳似有所感地朝房中看去。
第50章 我害怕
凤驾已走,满室冷风,只一袭眼熟的白袍还坐在客座上。
他单手撑着眉骨,另一只手捏着茶盏,似乎是睡着了。
朝阳怔了一下,接着就连忙起身进去,嗔怪地道:“不是叫你待在原地别动?”
纱幔起落,江亦川安静地坐在客座里,没有应声,也没有抬手。
她站在他跟前,停顿片刻之后,脸色微变,伸手就捏住了他撑着的手腕。
冰寒入骨。
宁朝阳瞳孔倏地收紧。
面前这人支撑被撼动,整个身体突然就像散了的沙一般滑落下来,俊逸清冷的脸映入她眼里,颜色比他身上的袍子还要苍白。
“江亦川!”她急急地伸手将他接住。
他好沉,压得她没有蹲稳,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头往后仰,磕得脑子里嗡地一声,白光过曝,眼前一时什么也看不见。
不能慌,不能这么慌。
宁朝阳喃喃安慰自己。
从小她就明白,慌张除了露怯之外没有任何作用,她必须理智而清醒,才有力气解决所有的问题。
小口小口地吸气,眼前的白光一点点散去,她慢慢地又能看见四周飘飞着的轻纱了。
身上这人还压着她,一动也没动。
不但没动,关节甚至慢慢开始有些僵硬。
心口微窒,她摩挲着按上了他的脉搏。
——没有反应。
不敢置信地撑地坐起,她将他抱进怀里,又贴上心口听了听。
……不对。不对。
她慌张地抬头去亲他的唇瓣。
“你别这样。”她哑声喃喃,“我害怕。”
空寂的厢房里没有人回应她,江亦川唇瓣冰凉,颓然地靠在她怀里,已是半分生气也没有了。
他手里的茶盏落了下来,薄瓷骨碌碌地在地上一滚,剩下的茶水溢洒出来,落在地上泛起白沫。
宁朝阳愣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
传话的小厮畏畏缩缩地在门口看了一眼,见势不对,扭头就想跑。
“站住!”她怒喝,“进来!”
“宁大人饶命,宁大人饶命啊!”小厮连滚带爬地进门,扑跪下来就道,“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担不起各位贵人的殃及,还请大人……”
“你奉谁的命行事?”她问。
“这……”
“奉谁的命!”
小厮吓得连连叩头:“是殿下,殿下吩咐小人准备茶水,小的……小的不敢不做啊!”
朝阳听得身子都晃了晃。
她看着那翻腾的白沫,又看了看上头威严的凤座,脑海里顿时响起淮乐殿下的声音:
“上京里要起风了,你若真疼惜身边的人,不如先送去别处娇养,也免得风吹过来刮到他。”
不敢置信地摇头,宁朝阳只觉得全身上下所有的气血都在这一瞬冲至头顶,颅内滚烫欲炸,耳膜也咚咚生疼。
“朝阳?朝阳!”有人朝她扑了过来。
她看不清来人是谁,只颤抖着手抱紧了江亦川,然后眼前就是一黑。
·
年初之时,秦长舒求得了心上人。
彼时她笑盈盈地对自己说:“这狼毫笔真管用,你要不要也去买支来试试?”
她是开玩笑的,但宁朝阳真去买了。
秦长舒很意外,意外之后又唏嘘:“你这人,看过太多无情事,也受了太多蹉跎苦,得求个什么样的人回来,才能打动得了你?”
这话很有理,连宁朝阳自己都觉得,能打动她的人一定是文武双全惊世貌,上天入地第一好。
但是后来她明白了,自己这样的人,其实只要一点好就能打动。
只要他能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把她捡回去、给她煮一碗粥。只要他能自不量力地挡在她身前护着她。只要他能接住她喜欢的狸奴、跟她说今晚的鸡汤里没有放当归。
她就真的会心动得一塌糊涂。
宁朝阳不喜欢王公贵族,她自己就是王公贵族。她喜欢普普通通的小大夫,这样只要她自己够努力够厉害,他就不会离开她。
可是。
宁朝阳想不明白。她真的很努力也很厉害了,为什么还是没能留住他?
喉间紧得几近窒息,她挣扎着睁开眼,就看见顶账上的绣纹恍惚地打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