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临安幽幽出声,可神色却没有松动,仍旧盯着江楠溪的眼睛,一字一句,充满了威胁。
又走了几个人。
现下屋里算上江楠溪,来参选圣女的,统共只剩八人了。江楠溪站在最末处,前头的几个姑娘一个接一个地被叫去鉴心。
“姑娘,什么是幻世镜啊?”有人轻轻拉了拉江楠溪的衣袖,回过头去,只看见一个身量娇小,唇红齿白的姑娘,微微踮起双脚,靠近她耳边问道。
“听起来像是一面镜子。”江楠溪装模作样,煞有介事地分析道。
那姑娘闻言也点点头,双眼发亮,粲然一笑,“幻世镜幻世镜,可不就是镜子嘛,姑娘你真聪明。”
‘你真聪明’这几个字听着,怎么还有点熟悉。江楠溪额角跳了跳,对着那女子露出几分颇尴尬的微笑。
“秦渺然。”
“叫我了,我先过去。”边上的姑娘热情地和江楠溪挥了挥手,便提着裙子走向了鉴心镜。
“为何来云烛阁?”
“为了竞选云烛圣女,让父亲开心。”
秦渺然眼中水汽迷蒙,映在镜子里的一张脸依旧生动活泼,并不像一开始的那个女子一样,空洞麻木如傀儡。
江楠溪轻轻摩挲着袖口的繁复云纹,眼中闪过一丝清明笑意。
终于叫到了她的名字,江楠溪步履款款,裙角的牡丹花纹随着步伐一阵阵漾开,烛火暖光打在上头,更显温雅秀丽,富丽堂皇。头上的步摇也轻轻摇动着,金玉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
“为何来云烛阁?”
“为万千教众,愿燃星末余光。”江楠溪玉石一样的声音落下,如飞泉鸣玉,细流涓涓,久久不散。
众人闻声都看了过来,那女子身影纤细单薄,让人想到岸边的如烟细柳,春日里纷纷扬扬洒落的漫天花雨,镀着清冷月光的幽幽潭水,但脊梁挺拔坚韧,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又让人想到月满青竹,想到雪落苍松,这样一些互相矛盾的点交织在她身上,却好像格外迷人。
曲临安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缓缓从台上走下,“今日的八位均已通过我云烛阁的考验,过几日我会再安排几轮比试,届时将从八位中选出此次的云烛圣女。”
果然。
茶红拿着那鉴心镜出来时,江楠溪细细观察过,琉璃玉的镜身,晶莹剔透,灯光横照在镜子上,也是一片光影迷离,如梦如幻。这样华贵清雅,价值不菲之物,说是佛尊炼制的宝物,不为过。
只不过,在南疆月牙泉时,傅明为保泉水灵气不散,投过一颗琉璃玉,那块玉的成色比眼前这物什还要好得多,玉身透亮晶莹,里头似有水流流动。
若是与那块琉璃玉相比,这镜子倒是显得有些劣质了。既是佛尊所炼,那用的玉质,应当不会比傅明那块还要差。
再者,听闻佛尊闭关,已有百年之久,那么这镜子若真是出自他手,应当也不会如此,新得像刚刚赶制出来的一般。
鉴心镜一说,十有八九,是在唬人。
堂下几人听了曲临安的话,都松下一口气来。
云烛阁外,街边的一座小茶馆下,符向川和傅明正端坐在此处饮茶。
“她如今满打满算也是活了有百年的人了,不过是去趟云烛阁,你还非得在这守着,着实没有必要。”
桌前的一壶茶都已被两人喝的见了底,符向川又招呼那老板送了一壶上来。
第28章
“两位客官,你们的茶来了。”那茶馆小二端着一壶上好的茶水,麻利地放到两人的桌上,又忙不迭地去招呼其他客人了,此时以接近午时,街上人头攒动,一片熙攘嘈杂声。
距离江楠溪等人进入云烛阁,已有大半日了,期间,两人看到有些姑娘陆陆续续从云烛阁的门口出来,看着神色慌慌张张的,也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刚刚出来的,好像有几个是魔族中人。”傅明一手拿着茶盏,看向那几人的背影,眼神尖锐犀利。
“那几个穿蓝衣的?也不知他们魔族怎么想的,派了几个怂包来,那几人一看就不是能干事的,手慌脚乱的,这才多久啊,就被赶了出来。”
“原先我还担心这样的场面,那江姑娘是否扛得住,如今一看,她倒是还不错,这么长时间了,估摸着剩下的人应该都能留下了。”
符向川像是没注意傅明脸色似的,自斟自饮,自顾自讲的起劲。
“咦,出来了出来了。”符向川立马放下手中的杯盏,伸手往外指了指,还一边拍了拍身边的傅明,傅明闻言顿了顿,随着他的视线一同往云烛阁门外望去。
云烛阁的大门前,江楠溪与一个个子小小的姑娘站在一处,两人不知在聊些什么。
“江姑娘,我家就在前面西街的拐角,你若是有空,可以来我家找我,我在家中也没什么事做。”
曲临安发了话,让众人回去等下一场比试开始,于是秦渺然就跟着江楠溪出了云烛阁。
这姑娘当真有些自来熟,堂下的几个姑娘,自知是竞争对手,出了门都识趣的各回各家,没有人像她这般,追着人聊天的。
“好的,秦姑娘。”小姑娘眉眼纯澈,热情大方,江楠溪也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抿了抿唇,淡淡一笑。
两人告别后,江楠溪正想找个地方开启传送阵,回兰因堂与傅明说下今日的情况。
这边街边茶馆下,符向川探出半个身子,朝着江楠溪招了招手。
“宫主,符公子,你们怎么没ᴶˢᴳᴮᴮ走?”江楠溪见状向两人走近,晨间两人将她送到云烛阁后,江楠溪便以为他们已经回了兰因堂,不曾想竟窝在此处饮茶,这会儿天光敞敞,茶香悠悠,倒真是好兴致。
此时的天光正好,明媚的光落在江楠溪身上,云淡风轻,眼落星辰,那衣衫也轻灵,裙摆也雅漾,一圈圈绕开,像石子落在湖心的涟漪一般,像鸿羽落在眉间的轻颤一般,撩动人心。
那姑娘越走越近,傅明倏然收回视线,又看向桌上的茶盏来。
“当然是等你啦。”符向川声音拉的极长,一边撇着眼睛偷偷看了看傅明,他仍端坐在茶桌旁,并未理会。
“回去吧。”傅明从袖中拿出几枚茶钱,放在桌上,起身掠过符向川,往外走去。
三人回了兰因堂,兰因堂外,正站着一个女子,背影窈窕袅娜,青丝如瀑,穿着一身华贵雅致的轻纱烟罗衫,静静站在门前,与这超然世外的虚松山倒是有几分相得益彰的和谐。
“傅宫主,别来无恙。”那女子听见几人的声音,缓缓转过头,对着傅明施施然行了一礼。
“我们上次在九鸿楼见过的。”
声音娇柔婉转,和女子袅娜多姿的体态一般,叫人心神摇曳。这女子从初见时就这般,绰约多姿,袅袅婷婷,只是她今日来错了地方,在场的三人,没人是吃这一套的。
“何事?”傅明看也没看她,冷漠疏离,一如初见。
“奥,是你,你就是上次在九鸿楼撞了我一把的那个女人。”符向川指着那女子的鼻子,提高了声调。
“大帝听闻佛州情况繁杂,各路人马蠢蠢欲动,特命绾纱前来相助。”符向川的声音落在绾纱耳边,绾纱眉头一皱,优雅精致的脸上罕见的露出几分崩溃之色,不知为何此次又碰上这粗鄙聒噪的男人。
“你一个九鸿楼卖东西的,能帮上什么忙?”
这女人好大的口气,来帮傅明?她能帮上什么?符向川上下打量着绾纱,眼中带着嫌弃,嘴里还发出几声“啧啧啧”的感慨。
绾纱终于转过身来,纤纤素手在符向川眼前划开,莹白的粉末飘在空中,符向川顿时感到喉咙被什么扼住,说不出话来,只能抓着脖子,冲着绾纱一阵张牙舞爪。
“你既知我是九鸿楼的,便也该知道,我别的没有,奇珍异宝倒是有一大堆,你若管不好自己的嘴,我有许多东西可以在你身上试试。”
这下绾纱倒是不再顾什么优雅矜持了,她只想让眼前这个烦人精赶紧闭嘴。
“你这姑娘,怎么如此歹毒?”半晌,符向川终于能开了口,一开口就是对着绾纱兴师问罪。
“嗯?”绾纱凑近了两步,像是真的没听清似的。符向川见状接连退了三步,连连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
“大帝既发了话,让你来相助,那便一同去议事堂吧。”傅明将符向川往后拉了拉,给江楠溪空出了一条路,符向川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两人便肩并肩消失在了门内。
绾纱见状也跟着入了兰因堂,临走时,又像上次在九鸿楼那般,用肩膀撞了下符向川,还恍若无事发生,高抬着脑袋走了。
符向川看着几人的背影,不禁疑惑,到底谁才是这兰因堂里主事的?
不管了,先跟上去再说。
几人先后在阁间的厅堂内落了座,窗外鸟鸣婉转,清风阵阵,吹入室内,一片清幽。
“今日去云烛阁,情况如何?”
傅明拿起桌上的茶壶,壶中的水是子墨刚换的,还冒着热气,清亮的茶水从小小的壶口中泻出,落入瓷白的茶盏中,盏中茶香扑鼻,水汽氤氲,如山岚云烟。正午的阳光从花窗照了进来,照在他的身上,细碎斑驳,却又分外夺目。
他的长指绕着茶杯的边缘,茶盏落在江楠溪面前,杯子与桌面相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江楠溪接过茶盏,茶汤清亮,入口甘甜清醇。她简单讲了讲在云烛阁中,曲临安如何用鉴心镜自导自演,吓跑了一群借着参选圣女一事来图谋幻世镜的人的经过。
“我们佛尊什么时候炼制过什么鉴心镜?即便是炼了,我兰因堂素日不插手佛州教会之事,怎会与他云烛阁有来往。这家伙,顶着我们佛尊的名头在这招摇撞骗呢。”
符向川拍了拍桌子,忿忿不平地站起,桌上茶杯中的茶水都被他震得晃了出来。
“果然是假的。”江楠溪闻言又端起茶盏来轻抿了一口,还好今日未像其他人一样,被这鉴心镜唬住,不然才摸到云烛阁的门就被轰了出去,那可有些尴尬。
“你说今日一同剩下的还有八人,曲临安可有说,要如何从你们八人中选?”傅明面带嫌弃地拉了拉符向川的袖摆,那人才骂骂咧咧又坐了下来。
“只是一人给了我们一张讯符,说是到时候会通过讯符告知我们。”江楠溪从袖间掏出一张黄皮卷纸,纸面蓬松干爽,上头空空如也,并无内容。
“符公子,往年的圣女选拔,是如何挑选的?”江楠溪想,既然现在还未通知如何比试,那么了解一下往年的情况,也可提前有所应对。
“曲临安这个人吧,行事颇无章法,往年这圣女大选,往往是先由曲临安将人选过一遍,然后再看情况比比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之类的,每年都不同。”
“不过我觉得,他应当是个极看重外貌的人。他选出来的圣女,有脑子不太聪明的,有不太会说话的,有眼神不太好的,但绝对绝对,没有长得丑的。所以我昨日与你们说,别的不重要,一定要打扮的漂亮,越漂亮越好。”
符向川回忆起历任圣女的样貌了,他虽不是每位都见过,但在佛州,总能听到佛州民众谈论这一次的圣女样貌如何如何天姿国色,如何如何风华绝代,从未听过哪一次的圣女长得不好看。
“那照你这么说,他行事倒是挺有章法的啊。”听了符向川说的这一连串,绾纱倒是觉得,这个阁主,看起来还挺有意思。
“琴棋书画我勉强会一些,其他的倒是有些难为我了。”江楠溪趁着两人说话,悄悄地插了一句进来。
“没事,若是唱歌,我这有妙音珠,将它含在嘴里,可吟天籁。若是跳舞,我这有雅舞带,将它缚在腕间,一舞倾城。还有雅词钗,卧琴坠,好棋戒……”
绾纱拿出随身带着的百宝袋来,埋头在里头翻找着,这些都是她在九鸿楼多年,遍寻各界搜集来的宝贝,为了此次出行,全给带上了。
“我收回我开始说的话,你们九鸿楼,当真是名不虚传啊。”符向川看着桌子上堆的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的宝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着就价值不菲,不由得朝着绾纱竖起了大拇指,
谈话间,桌上的黄皮卷纸亮了起来,上面出现了几行小字:
两人一组,三日后戌时,西街止观道场。
自由组队,内容随便。
众人被这一动静吸引过去,江楠溪念完“内容随便”那四个字后,几人相顾无言,室内有一瞬的寂静。
“好吧,那我也收回那句‘他行事挺有章法的’。”绾纱又将百宝袋抻开,将刚刚拿出来的几样东西又一一放了回去。
江楠溪又靠近那纸张,想仔细看看是否有什么遗漏的信息,只见原先那一行小字下又亮起一行字来。
第29章
黄色的纸卷上漾起一道银光,赫然又出浮现出一行字来:
江姑娘,我是秦渺然,你收到消息了吗,我们组队吧!
“秦渺然?”傅明也注意到了讯符上传来的新消息,指着这一条消息后面紧紧跟着的名字,出声问道。
“这是我今日在云烛阁认识的一个小姑娘,她也一同参加圣女之选。这姑娘为人比较热情,应当是看到消息后想要与我一同组队。”
与她组队也好,省的还要再费心去找队友,况且这小姑娘看着心思单纯,活泼开朗,应该也好相处。江楠溪想了想,便给秦渺然回了信,表示愿意同她一起组队参选。
“西街止观道场,是干什么的?”既然内容随便,形式不定,那便要从其他地方下功夫了,江楠溪纤长的手指指着卷纸上的地点,向符向川问道。
“止观道场是佛州最大的祭祀场地,重大节日时的供佛祭祀或修行的处所,平时也会安排一些大型的祭祀洒扫活动之类的。”
“去年的浴佛节,便是云烛阁承办的,为期三日,第一日在止观道场由云烛圣女为佛像洗尘,而后进行泼水,划龙舟,诵经等活动。第二日由云烛圣女在道场布粥。第三日,由云烛圣女带领诸多教众,前往广慈院,对院中的老人进行慰问。”
“这么说来,这云烛阁倒不像传闻中那般不堪,倒是个挺有温度的组织。”
去云烛阁ᴶˢᴳᴮᴮ之前,符向川向江楠溪详细介绍过云烛阁的情况。除了气运颇好,一路青云直上外,这云烛阁的名声并不好听。传闻中的曲临安脾气暴躁,目空一切。而云烛阁,便是个借着自己壮大了起来,便无法无天,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势力组织。
江楠溪合上那张讯符,修长的手指在那讯符上游走着,指尖传来纸张表面的粗糙磨砺感。曲临安看着一副整天厌世不耐烦的样子,今日一见倒是并不如传言那般,比如他虽拿个假东西吓唬人,做了一处好戏,但实实在在的没有处置伤害那些被拆穿的异心之人。
而符向川刚刚讲的那些浴佛节的活动,没几分心思的人真是想不出来。这样看来,曲临安其实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看来这些传言倒也未必可信。
江楠溪自己也没注意到,她眼中的几分疑惑探究转向了欣赏,眉目柔和轻盈。可那神情落在傅明眼里,却是另一番意思。
“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傅明这语气一如既往的凉,但与以往相比,又有几分不同,多了几分幽怨不忿。
符向川注意到这凉飕飕,酸溜溜的一句话,突然眯了眯眼,好笑地向傅明望去。那人果然紧抿着着唇,下颌绷紧,如玉霜雪一般的脸上也露出几分难得的烟火生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