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这些人再怎么胆子大,也不过是些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咱们那么一吓唬,剩下的定然都是诚心之人。”茶红说得言辞凿凿,空旷的室内都回荡着她清澈嘹亮的声音。
第31章
桂月末里的这一场大雨,来得颇急,一下子冲走了闷闷夏日的暑气喧嚣和蝉鸣聒噪,连带着天气也渐渐转凉。佛州地界上一夜入秋,飒飒秋风苍凉惹叶落,道旁秋柳横索,天阴风沉,街上行人寥落,满地枯黄落叶,顿时添了些凄婉萧索之味。ᴶˢᴳᴮᴮ
到了戌时,入了夜,西街止观道场上人头攒动,终于开始热闹了起来。这场预热了三日的圣女初选,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在这个小秋日,明月夜,道场内外挤满了人,纷纷等着看看这场云烛阁的圣女初选。
止观道场位于后西街,并不在主干道上,平时除了一些大型的祭祀活动,也很少有人来。
道场内部开阔,外圈是一丛丛矮墙砌成的灰黑色围墙屏障,中心露天处有个极大的方型台子,台子的四角处各燃着几堆胡杨枝搭着的篝火,猎猎秋风中,火焰似舌,在空中乱舞。
“咱们佛州一年到头也没什么新鲜事儿,今儿终于叫我碰上些有意思的了。”
“可不是嘛,这云烛阁的圣女大选,三日前听到消息我就翘首以待了。”
“这曲阁主虽然行事荒唐,臭名昭著,但这挑圣女的眼光,那可是这个!”台下几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一个蓝衣锦袍的年轻男子一边说着,一边竖起了大拇指。
“什么行事荒唐,臭名昭著,曲阁主是你这种人能随便妄议的吗?”边上一个年轻妇人,正兴致盎然地等在这处,听着这男子话里话外都在贬低着云烛阁,顿时有些恼怒,扯着那男子的衣袖疾声厉色。
“我佛州自古以来,便推崇自由,无所拘束,今日即便是佛尊在这也不会阻我言论。你们阁主本就声名狼藉,我为何不能说。”蓝衣男子本来开开心心看着热闹,突然被那妇人推搡了一把,不由得有些愤然。
“你是幽释楼的人吧,你们比不过云烛阁,就暗中诋毁,四处散播云烛阁的谣言,简直小人行径。”那妇人见这男子一脸理直气壮的模样,更是恼火。
“不过是靠着宝物,借了些气运,才走到今日这般地位,不知有什么好神气的。”蓝衣男子不甘示弱,别开脸去,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直接甩开袖子,不打算再与妇人纠缠。
那妇人被反手甩了一把,还想上前争论,被人一把拉着出了人群。
“茶红姑娘,他们这样诋毁云烛阁,诋毁阁主,你为何不让我与他们辩个清楚?”
“莲姑,这些流言蜚语,阁主从来都不惧,也不希望你们为了他,和这些不相干的人争执理论,浪费时间。”
“茶红,快来帮忙。”茶红话音刚落,便有人叫她去帮忙,她没再多说,只轻轻拍了拍莲姑的肩膀,便跟着来人去了几位参选圣女的姑娘房里,与她们说些上台后要注意的地方。
第一场表演的两个姑娘,选了一首《秋月流光》。两人初初登台,皆如仙女一般,姿态袅袅,长袖飘飘,步态款款。这一曲《秋月》倒是与今夜月色相得益彰。两人一左一右立在台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唱了起来。
两个姑娘全情投入,两把嗓子也清甜甘醇,唱的这首《秋月》,柔情婉转,恰到好处。
众人听得正入迷,随着乐声渐大,那两人也跟着放大了声音,但又好似不想被对方盖过似的,一声高过一声。
本来悠扬婉转,柔情似水,诉秋月流光,人影成双的凄美迷蒙,渐渐变了样。调子越唱越高,声音也越唱越大。
“若不是听过这首歌,我只怕要怀疑自己耳朵是否出了问题。”符向川伸手在耳朵上揉了揉,一脸痛苦难耐。
“这两人还没与别人比,自己倒先比上了,目光短浅啊。”
绾纱看着台上还卖力唱着的两人,摇了摇头,看来江楠溪的这些对手,都不太聪明啊,想到这里,绾纱又松下一口气来,轻轻勾唇笑了笑,看来今晚并没什么压力。
傅明站在两人身边,歌声和风声一同灌入他的双耳,他默默地看着那台子四角的张牙舞爪,随风乱跳的篝火,一言不发。
接着是第二组的两人,这两人表演的是乐器,一人抚琴,一人横抱一把琵琶,夜色冷清寂寥,玉手轻拢素弦,双手在古琴上拨动着。琴音清幽冷淡,琵琶弦嘈嘈切切,悠扬婉转,如珠玉落盘。
这一曲《思美人》,相传是一代乐工陈同生所作。陈同生因琴技高超而闻名佛州内外,许多人为听他一曲,不远千里,远赴佛州。
后来在离华天的一次盛宴上,佛尊将其带去了离华天,为诸位仙人表演了一曲《离华重霜》。陈同生在弹琴时专注投入,忘乎所以,受这情绪和琴音感染,离华天上的一位仙子和音而舞。
惊鸿一瞥间,惊为天人。
琴音袅袅,一开始如杨柳春风,和煦动人,后来又似九重华霜,冷若冰霜,最后如东方既明,豁然开朗。那仙子身影蹁跹,长袖随风,琴舞相和,一举一动,看得众人如痴如醉。
一曲罢,那仙子也不知所踪,和这袅袅余音一般,消散无影。回到佛州后,陈同生夜不能寐,辗转难眠,几日内,便有了这首《思美人》。
台上那两人的琴技听着已然是十分高超了,只是到底是没什么经历的小姑娘。少了一些人生阅历,没有那些岁月积淀后的故事感,不懂这曲子里的一见如故和求而不得,也全然没理解这曲子的深意和情感,技巧有余而情感不足。
不过比起上一组来说,却是要好太多了。
江楠溪和秦渺然此时正在屋内准备着,那日分明留下了八人,今日应有四组才对,只是不知为何在后台休整准备时,只有六人。现在前两人已经上了台,也就是说,马上就要轮到江楠溪了与秦渺然了。
这几日在秦府与秦渺然练舞,秦渺然果然如江楠溪预料的一般,是个四肢不太灵活的。不过好在有绾纱给的雅舞带,所以在江楠溪编排好舞步后,两人只练了几遍便熟悉了,其余的时间,便是秦渺然拉着江楠溪,给她讲一些自己的事情。
秦渺然小时候,家里不似现在这般光景,有个大宅子,衣食无忧,天天过的无忧无虑。相反,在她小时候,家里穷的连饭都吃不上。到了要上学堂的年纪,秦渺然眼巴巴地等着,父母也只是跟她说,家里没钱,不能送她去。
只是秦渺然还是上了学,那时碰上一个善人,那人给学堂捐了一笔银钱,那一年到了年龄的孩子,都可以免费上学,就这样,因为这个善人的帮助秦渺然如愿入了学堂。
又过了几年,秦渺然大了一些,有天散学路上,一个人回家,看见一个小姑娘被人抱在怀里,哇哇大哭。那人见她哭得厉害,止不住哭声,还想着捂住她的嘴,让她安静下来。
秦渺然远远见了,便冲了上去,咬了那人一口,那人手上吃痛,放下手里的女孩,准备来追她,她又绊了他一脚,转头拉着女孩跑了。
后来才知道,那小女孩是陈家的千金,那日抱着她的人,是个人贩子。而陈家是佛州四大家之一,名门望族,家世显赫。
秦渺然救了陈家的孩子,陈家知恩图报,将她认作了干女儿,并给了秦家一笔不菲的银钱。秦渺然的父母本靠着种些田地,卖些谷米维持生计。有了这笔钱后,秦渺然的父亲做了点小生意,没想到竟然叫他发了家,一日日的,秦家也成了佛州数一数二的富庶人家。
秦老爷发家后,始终记着当年资助学堂,帮助他女儿上学的善人。于是也像他一样,时不时便拿些银钱去贴补学堂,让更多没钱上学的孩子有学上。
后来,秦老爷在找学堂的先生给学堂捐钱时,碰上了云烛阁的人。这才发现,原来多年前那个大善人,竟是曲临安。
云烛阁那时候,已是如日中天,教众万千。秦老爷之前也一直以为云烛阁和传闻中一样,凶残暴虐,毫无人性,云烛阁有今日辉煌,靠的只是曲临安手中的一样什么宝物。
若不是那次亲眼所见,不知要被这流言蒙蔽至何时。所以自那日起,秦老爷也加入了云烛阁。
所以之前在鉴心镜前,被问到为何来参选云烛圣女时,秦渺然说,为了让父亲开心,竟是这样的意思。
“江姑娘,秦姑娘,你们随我出来。”茶红撩起房内的帐幔,对着两人招了招手。
屋外的琴音和琵琶声正渐渐转弱,入了尾声,两人跟着茶红,快步走出了房间。
“你怎么还在这,不是说你去弹琴吗?”绾纱见着江楠溪与秦渺然都已快要上场了,符向川还优哉悠哉地站在一旁,双手抄在胸前,一副要看大戏的样子,不由得眉头一皱。
“我倒是想去,也得某人让我去啊。曲子不让我作,如今弹也不让我弹,枉费我白白翻了一下午的乐经注集,到头来为他人做了嫁衣。”
符向川眉目叹了口气,目光幽幽,落在台上白纱帘帐后若隐若现的那一把琴上,琴身看着细腻光滑,月光落在一根根琴弦上,泛着柔柔银光。
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了ᴶˢᴳᴮᴮ那把古琴前,修长如玉的双手轻轻拢在琴面上,发出铮然一声清响。
第32章
江楠溪穿着一身藕丝琵琶襟短裳,下身是一件旋涡纹纱绣裙,长发高高盘起,梳着飞月髻,头上插着一把龙凤花簪,娥眉淡扫,目似春水。
秦渺然站在一旁,穿着一身对襟羽纱月牙裙,脚穿一双粉色锦绣花纹的绣鞋,鞋子上绣着两朵富丽堂皇的牡丹,绣线逼真,看着栩栩如生。
两人身姿妙曼,仿佛画中仙子一般,一前一后站在台上,含着柔柔笑意。
傅明的双手慢慢拢在琴弦上,指骨分明的手指如春燕般,灵巧地挑动着琴弦,淙淙琴音从台后的帷幕中倾泻而出,宛转悠扬,无滞无碍。一开始如山间清泉,叮咚清明,渐渐又如百溪汇聚,滔滔不息。
锦绣衣衫随风飞扬舞动,衣袂翩跹,层层叠叠的裙摆随风荡开,在一把把摇曳火光的照耀之下,如花开之态,又带着浴火重生的破碎坚韧,配着这逐渐磅礴的乐声,两个纤细单薄的身影,却舞出了不同凡响的力量,一步一步,不疾不徐,柔中带刚。
低垂的天幕中还流泻着万顷月光,夜色清风中,曲意悠扬,舞姿曼妙,天地辽阔,月色苍茫,此情此景,让人沉浸在这片短暂的安宁舒适中。
泠泠琴音下,那翩跹转动的女子渐渐放缓了脚步,低下头,露出纤长的脖颈,如岸边垂柳纤纤。
又不知从哪传来一阵呢喃梵音,低低回荡在道场之中。琴音轻盈,诵经的呢喃声安宁,像三月的一把春风,悄无声息地抚进每个人的心里,润泽恬静。
一时间琴音时而远,时而近,台上舞动着的两个女子,一抬手、一转足,与琴音相和,舞得雾绕山林、气贯苍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明媚柔婉如桃李明艳,春光无限,时而圣洁清远,如莲池花仙,只可远观。
曲终舞毕,掌声雷动,台下有人却已湿了眼眶。
曲临安站在道场角落里的高台上,隔着人群,视线落在台上裙裾飞扬的女子身上。今夜月色皎皎,夜凉如水,那女子立在台上,目光清明。月光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银白的釉色,像个落入凡间的仙女一般,圣洁美好。
旁边的姑娘早已提着裙摆欢呼雀跃地与她庆祝了,她却始终神色淡淡,如老僧一般,平静地回望着一切。上台前是什么样子,如今也依旧是什么样子。
依旧不卑不亢,依旧宠辱不惊。
难怪刚刚表演时,能吟诵出那样波澜不惊,深远智明的祝祷词。原来有的人,生来,心中就怀着慈悲与大爱。
江楠溪与秦渺然对着众人福了福身子,相携着下了高台。傅明望着两人下去的背影,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抚了抚,月色无边,众人的喧嚣吵闹声不绝于耳,坐在在高台帷幕之后,却觉得孤寂无边。
傅明抬头,透过那层帷幕的间隙,与曲临安的视线对上,两人遥遥相望,有两个云烛阁的人上来宣布结果,直直隔绝了两人的视线。
“两位姑娘,今日先早点回去休息,明日再来参加终选。”茶红在出口处等着两人。
“茶红姑娘,你的意思是今日的初选我们通过了?”秦渺然拉着茶红的衣袖,眉眼弯弯。
“是的。”茶红很少见到秦渺然这么天真活泼的姑娘,也对着她笑了笑,嘱咐两人记得按时参加明日的终选。
“茶红姑娘,不知明日终选可有确定比什么?”
按曲临安的性格,感觉应该不是什么正常的比试,早点问清楚为好。江楠溪看着茶红,等着她的回复。
茶红闻言顿了顿,颇为尴尬地说:“暂时也未定,明日终选只有两位,两位届时到了就知道了。”
两人与茶红道别后,秦渺然又继续邀请江楠溪去秦府,明日再一同过来,江楠溪想着,有几日没回兰因堂了,还是回去与他们说说今日的情况,于是婉言谢绝了。
绕过人群,在道场的西南角,江楠溪远远看见符向川和绾纱在争执什么,绾纱素日极注意形象,如今挽起了袖子,叉着腰,梗着脖子与符向川争辩。符向川也并不示弱,捂着耳朵别开脸去,不再听那女子的聒噪吵闹之音。
“你们吵什么呢?”江楠溪走近,往两人身后瞧了瞧,没见着傅明。
“你来评评理,我说今日能获胜,我给的宝物是帮了极大的忙的,这人非得说是因为他曲子找的好,真是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绾纱拉着江楠溪,拖到两人中间,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又接了上来,江楠溪伸出双手,直直往后退了两步,“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可争的,今日能获胜,靠的自然是大家共同的努力。”
“对了,宫主呢?”见着两人终于消停下来,江楠溪问道。
“他刚刚好像说有事,先回去了。”方才符向川与绾纱找了个清净的角落等江楠溪和傅明出来,江楠溪被秦渺然拉着还说了一会话,傅明远远看了一眼,也不等几人,便就直接回去了。
几人从道场离开,回了兰因堂,傅明并不在,不知去了何处。
兰因堂在虚松山的深处,如今入了秋,夜里显得格外凉。江楠溪不喜欢关着窗子,房里产生的一些闷人的气味,让人闻着有些难受。所以即便是夜里寒凉,她也会把窗子打开,屋外的风吹进屋子里,清冽如甘泉。
望着床上被清风吹得一阵阵翻动的床幔,近日长久被幻世镜的事情困着,被云烛圣女的事情困着,难得闲了下来。江楠溪不禁想起罗酆山来,先是去了南疆呆了数日,后又马不停蹄地来了佛州,不知他们在罗酆山过得可好。
乌木雕花刺绣的屏风后头,紫檀木高桌上的鎏银百花香炉燃着香丸,袅袅青烟从炉中升起,又被风吹散,屋里留着淡淡的香气,江楠溪渐渐合上了双眼,沉沉睡去。
早晨醒来,江楠溪推窗看看窗外,天已大亮,竟是睡了个久违的好觉。只是这窗子,昨日不是开着的吗,今早怎又合上了?
这一大早的,讯符上就传来了秦渺然的消息,问她什么时候到,江楠溪有些无奈,收了收东西,便去大堂里找其他人一起下去。
“宫主还没回来?”
厅堂里只有符向川一人,他倒是颇为闲适,一手撩起宽大的衣摆,一手拿着一把剪子,修剪着桌上的一盆盆景。
“没回来,一会我们先下去吧,说不准他过会就到了。”符向川头也没抬,继续整理着盆景的枝叶。
“那我们这会便动身吧,秦渺然说她已经到了,绾纱呢?”江楠溪四处望了望,没见着她人。
“在这呢。”话音刚落,绾纱从门外走近,见人到齐了,几人开始出发前往止观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