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格起身走到外头,外头金掌柜和郭掌柜已经站着瞧了好一会儿了,见到玉格出来,金掌柜道:“我数了数,足足有十七辆粮车,这必定是为着流民的事儿了,只是、怎么、这怎么突然就这么急了?这都多久了,才急?”
金掌柜满脑袋疑惑,郭掌柜往自己酒楼里抬了抬下巴,示意两人,“咱们里头说话。”
金掌柜不明所以的瞧了他一眼,又看向玉格,玉格已经迈步跟了过去,金掌柜摸了摸后脑勺,也忙跟上。
“这是怎么了,你们一个个的沉着脸,就是再多流民与咱们也不过多交些税钱,这是京城呢,你们还害怕一群流民攻进来了不成?”
郭掌柜视线轻飘飘的从金掌柜头顶飘过,直接无视他,示意玉格坐下,又亲自倒了一杯茶给她。
“这会儿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这事儿不寻常,这么多粮食若没有上头的话,没人敢做这个主,我已经让人去各处城门打听消息了,若是不止咱们这处,那事情就更大了。”
金掌柜不用郭掌柜招呼,也自找了把椅子坐下,正要提壶倒水,听到这话,动作顿住,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道:“你说的上头是……”
金掌柜伸出戴着玉扳指的大拇指,朝上头指了指。
“嗯。”郭掌柜瞥了他一眼,淡声应道。
“唉,”金掌柜真切的烦恼起来,“这上头没了银子,又该来放咱们的血了。”
金掌柜说完,想到玉格年纪小,便解释道:“你是不知道这、咳,上头的手段,康熙十五年上头缺银子用,竟现拟一个劳什子市房税出来,不论你店里头卖的什么,总之每间门面交二钱银子,那年多少人恨不得现把铺面赁出去,尤其是那种只有一间小铺面卖饽饽豆汁的,啧。”①
金掌柜同情的啧了一声,摇了摇头,接着道:“上头大约也知道不好,当时便说了,这税只征一年,以后都不再收。”
金掌柜说着,想要讥讽的笑,想到不恭敬,又连忙掩下,只摊了摊手,说不清什么情绪的道:“结果康熙二十年,也就五年,上说国用不给,要再征一年房税,这回添了条优免的政策,说什么村落草房还有什么在镇鳏寡孤独的人,少征一间门面房屋钱。”①
“你听明白了,这回是门面、房屋钱。”金掌柜又摊了摊手。
“加了这么条优免,好了,税钱也变了,”金掌柜伸出四个手指头,“变四钱银子一间了。”
这里外里的,割得比上次还狠。
玉格轻叹了口气,“真正落实下来,只怕比四钱银子还要多吧。”
金掌柜点头,“唉,可不是,上头说门面房屋钱,可到了下头,还多了‘廊钞’和‘棚租’,你听听,长廊和草棚,竟然也成门面房屋了。”①
三人闲话着,郭掌柜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也回来了。
“别处如何?”金掌柜出声问道,但见郭掌柜沉着脸,其实心里也有答案了。
果然,郭掌柜道:“外城的还不知道,不过咱们内城,八旗官兵都出动了,按旗分在城外三处煮粥赈济,由佟国维佟大人和明珠明大人负责主理。”②
金掌柜皱着眉头转了转玉扳指,“那这事儿就大了啊。”
就是不入仕途也知道,这两位都是当朝叫得出名的高官重臣,两家里头当官入仕的人,没准比他们三家铺子里的小二加起来都多。
“唉,也只好躺到砧板上任人宰割了,”金掌柜刚认完命,又不忿起来,“这南边来的难民流民,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他们从前看得忍得,怎么这会儿又着急了?前一阵天冷的时候,我还招了好几个外头的人做工呢,回回都拿咱们这些商人割肉放血。”
郭掌柜瞥了他一眼,他用城外的人,或许有做好事的心,但又何尝不是因为外头的人便宜。
“听说是城外又来了许多南边的难民,五城施粥都不能遍及,这才惊动了上头,我让人打听了,有说是南边又发了大水的,也有说是。”郭掌柜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官”字,而后指着下面那个口道:“这里张了口。”
“唉,”金掌柜又叹了一声,“都不容易啊。”
“是都不容易,”玉格接话道:“咱们运气不好,偏这关头,招眼了。”
金掌柜猛地一震,“你的意思是?”
玉格点了点头,“昨儿郭掌柜不就说了吗,咱们这利这好处,外人不知道,可同行瞧一眼就能算出来,咱们的五十块贵宾卡,全部卖掉就是五千两银子,然成本才多少?”
金掌柜瞄了郭掌柜一眼,没吱声。
成本嘛,原本是有个六七十两的,后来没有了。
“而且这贵宾卡,咱们不只卖这五十块,后头能再做五十块,再五十块,你细想想,若是这生意没有你的,你眼瞧着,动不动心,红不红眼?”
金掌柜塌下肩膀,又叹了一声,这些话,昨儿郭掌柜也说过,他们加入的条件便有和他们一起出人出力压下这些个眼红心动。
“但这会儿不一样了。”郭掌柜也叹气,“这会儿,朝廷在赈济灾民,咱们扎眼了,一个不好,不仅是咱们,连带着在咱们这里买了贵宾卡的人都落不着好,你细想想,真到了那份上,咱们的贵宾恨不恨咱们?他们心里恨上咱们,往后咱们这生意还能做得下去?”
金掌柜愣住,而后顿觉冤枉又委屈不已,“这怎么就、关咱们什么事,咱们凭本事做生意!唉!”
金掌柜的声音一路高上去,又瞬间落下来,这道理,他也明白,明白极有可能有人煽动,也明白若真有人煽动,他们最后必然落到那个结局。
想通了这处,金掌柜连沮丧都来不及多沮丧,又连忙打叠起精神问:“那咱们怎么做?这事必定会有人使坏。”
谁家还没有一两个不对付的,就是没有不对付,也多的是见不得人好的。
怎么办呢,郭掌柜想了想,道:“先把郝掌柜他们叫过来,这不是一家的事,咱们一起想法子。”
金掌柜连连点头,“对对对,人多办法也多,看看各家有没有什么关系,能把这事压下去。”
玉格正要开口,听到这话,又咽了回去。
很快,郝掌柜三人赶了过来,六人围桌坐定,先说了事情,而后就细数哪家和自己不对付,可能会使坏,再对对哪一家有没有关系能压下,说来说去数了一通,最后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要是一个不小心、上头可正是缺银子的时候,偏他们几个又都是肥羊。
其实,就算不是肥羊,别人看着他们也是肥羊,都觉得商人多的是银子,而朝廷宰起商人来,半点不手软。
六人食不知味的吃了午饭,又对着一桌冷菜继续商议,几人说来说去还是没能想出个万全之策,金掌柜干脆抱着侥幸心理道:“也许是咱们多虑了,没准儿朝廷不缺银子呢,咱们这才多少钱。”
然而几人听了都不能心安,他自己说到后头也没了底气。
眼瞅着气氛陷入消沉,玉格道:“要不,都捐了吧。”
金掌柜心痛得心肝颤了颤,那可是五千两银子啊,她说得容易,那现在就是五千两,往后还不知道是多少银子呢,那是个连铲子都不用拿,就能自己吐银子的金娃娃,她说得容易。
金掌柜嘴唇动了动,耷拉下眼皮,说不出话来。
郝掌柜也没说话,其实他们何尝不知道,捐了银子一了百了呢,可是这个决定不能那么好下的,真跟剜肉一样了。
不说他们,就是和前头这五千两银子无关的郭掌柜三个,都下不了这个狠心。
玉格在他们方才讨论的时候,已经一点点把这个法子完善起来。
“就说前头的客人之所以花钱买咱们这贵宾卡,就是因为这贵宾卡的钱,咱们原就是打算捐给朝廷赈济灾民的,他们也是出于善心,咱们前头没有大肆宣扬这事儿,一来是咱们也保不准儿这事能不能成,二来,是咱们的贵宾们有心行善,却无心宣扬,是真正淡泊名利的慈悲人。”
“咱们敬佩贵宾们的德行,感激各位贵宾的善举,只是小商小铺能力有限,所以才想了才回报以折扣,又以贵宾牌作为凭证。”
几人细听完她这些话,金掌柜闷声道:“这样说,倒是把咱们和贵宾们都抬高了,只是这银子……”
想想就觉心痛万分啊。
“这么个说法,咱们以后可就再不能卖贵宾卡了。”
就是再有什么要捐善款的事,他们用了贵宾卡的法子,这得来的钱也得捐出去。
就一个虚名,可虚名哪儿有银子实在?
金掌柜往两只袖筒里拱了拱手,愁眉不展,他老金是个务实的人。
玉格接着道:“诸位要这么想,如此一来,这贵宾卡就不是什么银子不银子的事儿了,也不单单是面子,这是成了一种德行的标志,德行可是无价的。”
“这消息只要放出去,咱们剩下的贵宾卡就好卖得很,而卖完了贵宾卡,到手就是五千两银子,把五千两银子兑出现银来,抬着往衙门一捐,这样的轰动,这样大的金额,又牵扯进了这么多人,朝廷必定会知晓,也必定会嘉奖,到时……”
玉格拖长了声音,“这份德行、这贵宾卡的份量不用我说,诸位也知道了。”
金掌柜按下心痛,顺着玉格的描绘想了想,这之后呢,锦衣夜行可没有意思,那要怎么低调的展示自己有这么一张贵宾卡呢,那自然是要多带着朋友到贵宾卡上面的这几家花销,这么人带人的,倒也、不算太亏。
玉格瞧着几人听进去了,接着道:“诸位应该也想到了,这不仅是贵宾们的好处,咱们也有好处,商家最要紧的不就是口碑么,如此民心和名声上头,咱们就比别人多占了几分,这好处的难得,诸位也知道。”
郝掌柜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他心里是已经同意了。
金掌柜长叹一声,也认命的点了头,又点着郭掌柜迁怒道:“你真是乌鸦嘴,昨儿你说咱们吃撑了要吐出来,好了,这下好了,都白忙活了!”
郭掌柜瞥他一眼,懒得理他,他难道愿意发生这样的事吗?
见多数人都同意了,玉格才又笑道:“诸位是不是忘了,咱们这贵宾卡本就是两头赚的,这头不赚赚那头就是了。”
金掌柜心中一动,两朵小眼睛就亮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玉格笑着点了点头,“方才咱们不是说了吗,这份好处对商家可是极难得的。”
“嘿,”金掌柜一拳擂到掌心,说到赚银子,他这心思转得最快,“那这再不能卖贵宾卡倒成了好事,物以稀为贵,咱们这添名费可得往上好好涨涨了,嘿,嘿嘿。”
终于皆大欢喜,几人又商量着完善各处,怎么把消息透出去,又怎么把阵仗弄得更轰动,把名声传得更广,总之要把这份好处发挥到最大。
几人又说了一个多时辰,商讨完大略后,郝掌柜连晚饭都不和他们一处吃,忙着回去先寻一个最最好的先生,写一份最最深明大义又感人肺腑的陈情表。
玉格陪着四人到吃完晚饭又说了小半个时辰才结束,回到红福记时,已经赶不及回棺材胡同了。
三姐儿担心的看着她,“我们已经吃过了,你吃过了没有?”
玉格极为疲乏的点点头。
三姐儿轻叹一声,“那你先歇会儿吧,咱们明儿早点儿回去也赶得及。”
玉格摇头,“明儿是早不了了,三姐你把在咱们这一处买了贵宾卡的名单整理出来,银子也理出来,明儿咱们一家家的上门拜访,银子嘛统一交到鑫顺阁去,这事儿说来话长,我歇会儿,和你慢慢说。”
三姐儿虽然疑惑不安,但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这些事,商量的时候都只是说,而真正办起来,实则还是要花银子的,比如上门去拜访去解释,总不能空着手去,去那些高门府邸,见着人就要先打点,这一通真不是白忙活,至少到这会儿,是往里贴钱。
“唉,”三姐儿听玉格说完后,也发愁了,好些银子她们都已经用了出去,这下又紧巴巴了。
但不过泄气了一会儿,三姐儿又振作起精神道:“明儿咱们抓紧些,纵然赶不上白天的过嫁妆,可晚上的拜堂还有酒席,还是能赶上的。”
三姐儿的振作连带着打起了玉格的精神,玉格笑着点点头,应了一个好,而后和三姐儿一起继续理名单算账本。
次日一早,没等到她们的张满仓寻了过来,听了玉格的吩咐,又跑回棺材胡同里传了话,再跑回红福记陪着玉格和三姐儿挨家上门。
虽然如今的京城只有后世两个区那么大,但这直线和曲线,就好比人的肚子和里头的肠子,不是只按着面积大小论的。
跑这些个胡同小巷,玉格三个紧跑慢跑,跑了一整天,还是错过了大姐儿的大部分婚礼仪式,还好,宵禁制度也留着人情的余地,玉格带着三姐儿在各栅栏处报备了旗分、佐领、姓名和住址后,顺利的通过一道道栅栏,还是赶上了大姐儿婚宴的酒席的尾巴。③
姐夫马志祥特特给他们留了一桌。
“多谢姐夫。”玉格以茶代酒敬马志祥。
马志祥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你是大姐儿的亲弟弟,你还能不来?既知道你一定会来,做姐夫的还能不给你准备饭菜?”
这话里就透着亲近,玉格笑了笑,将茶杯举起一饮而尽,马志祥也干脆的干了一杯酒,让玉格和三姐儿慢慢吃,自去招呼别的宾客。
见马志祥走了,五姐儿和六姐儿凑过来,给了三姐儿和玉格分了她们得的喜糖。
而后六姐儿便挨着玉格坐下,开始兴致勃勃的说起今儿的热闹来。
“你们没瞧见今儿大姐过嫁妆的时候,哎哟,可热闹了,我同你们说,那嫁妆大柜子一抬出来,咱们胡同里的人,好些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以为就这样了吧,可不想,后头还有两床两层的簇新棉被,哦,羽绒被,还有三季六套新衣裳,还有锅碗碟盆、茶碗茶壶,有油灯有铜镜有木梳有肥皂团有子孙桶,最后还有十贯钱!嘿嘿,叫他们瞧不起咱们。”④
三姐儿和玉格笑着听着不住点头,六姐儿说话脆生生的,又是这样喜气的话题,极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