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不会,腿没了的话肯定躺在床上,哪里还能坐得住轮椅。这么想着,基于急切地要验证,江莳年都忘了这种时候可以用嘴问的,她几乎下意识地绕过玖卿,二话不说便蹲下身来要去撩晏希驰的袍摆。
手腕却倏地被人拽住。
又一次的,男人的掌心不再干燥温热,而是很冰凉的温度。
那种熟悉的触感传递至心口。
少女抬眸,对视上一双黑沉沉的凤眸,晏希驰眼底前所未有的空寂,如一截枯死的树,黑了的潭。
半个多月不见,江莳年隐隐觉着他好像又瘦了一圈儿,轮廓越发锐利,唇色很淡,面容苍白毫无血色。是没有好好吃饭,还是没有好好睡觉,年纪轻轻的给自己整得这么萧索又憔悴。
他的眼睛很陌生,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全都消失了,江莳年的心咯噔了一下,再无任何侥幸:王爷的腿……没了吗?”
话出口时,江莳年自己也觉残忍,视线中的脸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晏希驰喉结滚动,半晌。
“还在。”不过很快就没了。
他的声线是平和的,又或已然惊不起半点波澜。
江莳年却大大松了口气,还在就行,还在就代表还有挽回的余地,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也会想办法为他争取。
少女当即便要起身,手腕却不被男人放开。
“阿年,别哭。”
?
就很突然的,江莳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眼眶湿了,一时有些怔然,不知所措。身体却已被男人带起,轻揽着撞进了温热的胸膛。
时隔半月,熟悉的冷香萦绕鼻尖,江莳年一阵心悸,身体和感官的记忆比思维和理智诚实,她一点没有抗拒他,反而感到莫名地依赖和安心。
但晏希驰的情绪,显然依旧不在江莳年能够理解或触及的范围,他注视着她,眼中情绪很晦涩,丝丝缕缕漫无边际,仿如一片羽毛刺痛人的心房。
“陪我一会儿。”他说。
这一刻,晏希驰心上没有贪嗔痴妄,没有恨与妒。唯一念头,即便有幸活下来,今后一生也将无法与她并肩走路。
江莳年却满脑子都是卧了个槽,她为什么会掉眼泪啊,是因为受了惊吓吗,但现在显然不是在意这些情绪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交涉。
“王爷,那位范医师在哪儿,年年要见见他,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江莳年一边说着,一边要从他怀里挣脱。
晏希驰红了眼眶。
背对着桦庭,无人窥见轮椅上的男人,分明先前还一如既往地肃穆摄人,仿佛一尊威凛的山岳,能抗下世间所有,此刻却脆弱得好似一碰即碎。
“没用的,阿年。”男人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为什么没用,他不是神医的吗,一定还有办法的,年年这就去跟——”
话未完,被一双冰冷的唇堵住了。
江莳年怎么也没料到,晏希驰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吻她,很轻的一吻,不带任何情.欲,更像是某种苍白的安抚。
廊下的宫灯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和着晃动的树影纠缠交叠,扑朔迷离。
四下隐有极其细微的“骚动”,半晌,男人眼中的波澜消失,又一次恢复沉静:“玖卿,带王妃暂避。”
余下的话无需多说,玖卿便懂了晏希驰什么意思:“王妃,请您暂回后院。”过于血腥的画面,女子大都难以承受。
江莳年却是心下翻了个白眼。
“总是这样,王爷每次都不相信年年……”挣脱晏希驰的手,江莳年再懒得搭理他了,在可能关系到人命的时候,她心下也装不了什么旖旎心思:“请问谁是范医仙?”
顺着众人的视线,江莳年这才注意到,一众医师们收拾东西的案几旁,坐着一位闲闲喝茶的老先生。
“没什么好问的,不斩腿就丢命。”范栩没好气道:“速斩速决,没时间跟你们这些贵人瞎耗时间。”
“老先生医术高明,名动天下。”江莳年笑眯眯去到人跟前,现编着吹了一波彩虹屁:“普通的医师没有办法,宫里的御医也束手无策,可您是医仙啊,您一定还有别的法子……”
“别吹别捧,老身不吃那套!”范栩油盐不进,他最不爱跟达官显贵打交道,尤其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王孙贵胄,早年天家都没能请得动他,这帮兔崽子竟给他迷晕了五花大绑。
好一番软膜硬泡,少女乖巧得很,又礼貌极了,范栩最终招架不住,却还是摆摆手如实道:“没用,姑娘别求了,那小白脸的腿早就该斩了,拖着也是白搭,无解之毒。”
李医师也附和道:“王妃,范医仙说的实话,王爷的腿,早斩的话至少还能活命,待余毒再往上漫延……就不好说了。”
整个桦庭又一次陷入死寂。
“阿年,过来。”
晏希驰的声音远远的,有些失真,江莳年却并不绝望,反而凑近了些,对着老先生低声说了几句话。
很短的时间内,范栩面色大变,一下从椅子上起身:“姑娘此话当真?!”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从未说过爱她
“当真的。”
见老爷子反应这般大, 江莳年便知自己赌对了,道:“范医仙可想见见她?”
“见,见……”
听罢江莳年的说辞之后, 范栩一时间神情恍惚, 整个人坐立难安,再无先前闲闲喝茶时那份优哉游哉的傲慢架势。
江莳年则当即召来阿凛, 请他尽快去江家给阿茵接回来, 不过三人在江莳年离开之后, 其实已经启程在赶回定王府的路上了, 带上了江莳年的所有东西,包括小狮燕。
她的原话其实很简单。
——范医仙, 我有幸认识一位哑女, 和您的模样生得三分相似。
事实果真不出江莳年所料,阿茵白日在街头追着亲兵队的马车跑, 急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包括后来还给她画了一副意寓“亲人”的图, 皆是因她晃眼间在车架里看到了自己被五花大绑且闭着眼睛的祖父——范栩。
再加上阿凛说过, 范医仙是被绑来的。
能给两者之间联系起来, 江莳年起初把握不大, 故而好一番软磨硬泡, 眼见无望,才使出了最终“杀手锏”。
而她竟然神奇地猜对了。
千辛万苦寻来的“神医”,刚好是自己婢女的亲人,江莳年下意识觉得, 这样的巧合应该算是所谓的机缘了吧?
她想要的也很简单, 一个“知恩图报”, 或者说人情罢了。
晏希驰的双腿情况究竟如何, 江莳年不知也不懂,但有了阿茵这层关系在里面,范栩便一定会尽全力。
原来阿茵并非什么孤女,而是两年前曾与范栩走失,孤身流落至瑜洲,辗转间为一位阿婆所收养。阿婆又因遇上旱灾饥荒,家中还有小儿患病急需用钱,不得已将她卖去青楼,恰逢江莳年那时人在瑜洲,又刚好要去揽香楼“捉奸”,便出于怜悯顺手给人解救下来。
而范栩近年来行踪不定,也是因为在四下找寻阿茵,老爷子一身医术,初初也只是想治好孙女的哑疾,然而穷尽毕生所学,世事不遂人愿。
原本“桀骜不驯”的范医仙,突然间就跟王妃熟络起来,仿佛忘年交似的不停聊着什么,态度也变得极为亲和,给桦庭所有人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待阿凛终于将小姑娘带回王府,亲眼见到了人,满腔唏嘘和再见亲人的喜悦,祖孙俩几乎抱头痛哭。
…
按照范栩的说法,晏希驰的腿的确已经药石无医,毒也确为无解之毒。
为报恩,范栩最终选择留在了定王府,并成了晏希驰后来的“御用”医师,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斩腿是风险最低的法子。”
若非江莳年,孙女早已落入魔窟,生死不论,范栩背着手在大殿里踱来踱去,考量着她先前提出的条件——尽量保住双腿。
“另有一法无需斩腿,放穴让余毒上行,施针,辅以丹药从嘴里排出,此举风险大,可能会死人,还请阁下自行斟酌。”
话是对晏希驰说的。
这些年为给孙女试药,范栩四下游历,运气好的时候遇到过一些灵参灵草之类,拿来练药,手里倒也有那么一两枚丹药,可在关键时刻保命续命,譬如余毒游走心脉期间,起到关键庇护作用。
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原都是备给阿茵的。
了解情况之后,江莳年的视线落在晏希驰身上,对方也刚好在看着她。
浓稠的夜色中,两人视线短暂交汇,又分开。
上辈子从小到大,江莳年面临过的最艰难的选择,无非是报考哪所学校,要不要和某位朋友绝交,将来是否要留在家乡的城市……诸此如类,跟晏希驰此刻所面临的选择相比,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痛不痒又微不足道。
基于身心健康,四肢健全,江莳年无法体会残缺之人的心路历程。
若是现实世界,一个人不良于行,无论对于工作,家庭,婚姻,乃至整个人生,影响都是重大深远的。然而许是晏希驰生来高贵,作为纸片人他什么都有,至少普通人奔波一生所为的碎银几两,养家糊口,各种底层压力,对他来说都不存在。
别人残废了可能会吃不起饭,拖累家人,他却依旧站在金字塔顶端,因此江莳年想为他伤感,都觉得没什么代入感。
彼时的她,还不懂无论身处哪个位置,都有其对应的压力需要承受,没有谁的荣华富贵是天上掉下来的,所谓凡事皆有代价。
只不过晏希驰所考量的,远比江莳年能够想到的范围更广,因他哪怕走错一步,身后便是万劫深渊。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博弈。
“无论王爷做什么决定,年年都支持你的。”
头上没有父母,身边没有兄弟姐妹,晏希驰其实挺“孤”的,他再怎么牛逼哄哄也不过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人,这要放现实世界还是个大学生呢。
面上虽未显山露水,但江莳年知道,此刻的晏希驰内心一定是犹疑和煎熬的。
一般骨子里较为保守怯弱的,怕死的,此番基本都会选斩腿保命。但晏希驰显然并非什么保守派,他看似谦谦君子矜冷淡漠,其实非但是个隐蔽的极端主义,心下还多的是连江莳年都不曾窥见过的各种欲望和野心。
那是一个原本厌世之人,在体验到做人的种种极致滋味之后,想要全然掌控未来的决心。
“阿年。”
轮椅上的男人低低唤着她的名字,黑沉沉的凤眸深处有很明显的情绪在翻涌。
“王爷别害怕。”
“无论如何年年都会在你身边。”
“你不是一个人,未知旅途还有我呢。”
俗话说嘴甜不要钱,此番她既已回来了,日后当然还是要继续开启攻略人日常。
这之后,晏希驰单独召见过阿凛和玖卿,不知说了些什么,再出来时,整个人已然恢复沉静。
待闲杂人等一律退避,殿门闭合。
范医仙正式开始。
.
这一夜整个定王府人心惶惶,所有人都焦虑不安,阿凛下令不许任何人走漏风声。
暗卫们戒备森严。
少女则懒洋洋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一边吃东西一边看话本子,偶尔逗逗小狮燕,整个儿一副没心没肺。
百无聊赖时,她还劝过亲兵们别跪了,然一干人等显然都比她这位王妃还要焦心。
基于书中剧情,江莳年心知问题不大。
秋日的夜色是安宁的。
树梢的月影悄悄移动,在庭前落下静谧的影子。
期间她甚至打起了瞌睡,沛雯和鱼宝在一旁伺候着,阿茵则沉浸在和亲人团聚的喜悦当中,在给江莳年编织一种他们家乡寓意平安喜乐的手环。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
下人们不时端着铜盆出来,血腥气于空气中弥散开来,浓郁到几乎令人作呕。
待到子夜,殿内的动静终于彻底平息。
李医师率先踏出门槛:“王妃,王爷的腿保住了!命也在,日后只需辅以药材休整调养,不出三月便能下地走路,吴医仙果真名不虚传。”
至此,跪了一地的亲兵们齐刷刷松了口气。
江莳年脑海中莫名开始想象着,晏希驰今后站起来会是什么模样,有多高呢,一定英俊又挺拔,毕竟狗男人长得帅又气质好……
穆月当即起身道:“子琛哥哥现在可能见人?!”
此言一出,龚卫拉了下穆月衣角。
穆月却已风驰电掣地冲到江莳年面前:“王妃嫂子,你杵着干嘛,快进去看看啊!”
他们在外大半年,世子爷非但成了王爷,竟还已经成亲了!穆月心里莫名怄气得很,但现在偏又正是值得高兴的时候。
“见过王妃,午后一事多有得罪。”龚卫紧随穆月之后,开口时彬彬有礼,眼神依旧犀利,却再无长街偶遇时的那份凛冽和威压。
江莳年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见范栩出来:“辛苦了,东厨已经备好晚宴,还请李医师帮忙招待下范医仙,沛雯,你去安排着。”言罢后又对亲兵们说:“大家跪了一晚上,快去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作为定王府的女主人,江莳年勉强游刃有余。
好不容易抽开身,穆月激动道:“王妃嫂子,我想见见子……王爷!”
午后时戴着头盔看不清脸,眼下见着了,这穆月生得颇为英气,说话又直,江莳年觉她怪可爱的。
“喏,那你先请。”
穆月便当真不客气,自己先进殿去了。
进去没一会儿便吱哇道:“王妃,王爷不想见我,他要见你!”
“你跟他说我现在不空,很忙的哦。”
少女言罢,带着鱼宝去了一趟寿安堂。寻常日子,程氏一般不到戌时便歇下了,今夜却直至此刻还跪在佛堂里诵经,岑岚也陪在一旁伺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