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琼微微低头,凝眸看着水流一股股划过白瓷手背,凝结在指尖嘀嗒嘀嗒,点点落在白瓷台面,衬得指甲盖耀眼的血红色。
水没关,孟琼撑着洗手台,任由水流源源不断划过指尖,落成一滩水渍。
这下倒是来了兴趣,换了个舒坦的姿势接下去听。
有女生低声劝道:“少说两句吧,那位可是准备要定下来了,可不是咱能惹得起的。”
“我们只是实话实说嘛。”
心有忌惮,话音都低下几度,只是语气更为狭隘。
“再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孟琼那妹妹可比她受宠多了。一个亲生女儿活得还没养女漂亮,天大的笑话。瞧她看不起人的那副样子,也就仗着出身比我们漂亮些。等着她被孟家抛弃了,这朵名花可就枯萎呢。”
“是了是了。”一道声音插进来,连带附和道,“你瞧孟家的做派,孟玫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养女被捧到心尖尖上,如珠如宝的护着,才几年功夫就坐上现在的位置。我瞧那两口子巴不得把整个孟家往她手里送。”
“倒是这个亲女儿,转手就能送出去联姻。”
语气一转,这人带了几分幸灾乐祸,“那可不,谁家会放任大小姐在娱乐圈发展,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
这话脱口而出,心里的畅快抑制不住,她笑得很有深意。
“咱们大小姐脾气坏的很,这不都觉得全世界该捧着她么。程家受的了她几时?姑且等着瞧吧,会有好戏看的。”
一墙虚隔,孟琼随手抽了张纸,纯白色纸巾被水珠浸透染湿,在纤细手指上摩挲,她慢条斯理擦干净指尖的水珠。柔软的纸巾团起来,冷淡地扔进角落垃圾桶。
她若有若无的视线堪堪落在那处。
孟琼好半天才想起来,那位叫潇潇的,似乎是程家某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
那头气氛好到不忍心破坏。
接着听下去。
潇潇压下心中翻涌的妒意,语调停了下,才刻意压低嗓音给几位爆料:“我悄悄告诉你们,许黎当年那事儿,可是被她的好姐妹送到男人床上的——”
“谁啊?”
身边人倒吸一口气,瞪大眼睛求证,“这可不敢胡说的。”
“真的假的?要是这样可真是恶心死人了……”
“我表姐可是亲口和我说的。”潇潇显摆般,对着镜子补口红。
她把消息共享出去,状似无意间打量着她们的表情。
提及这点,空气一寂,这话信服力高了太多。
谁不知道潇潇表姐是程家某一支的小姐,分量可比她们重的多。
潇潇满意地抱着臂,似有其事般抖了抖指甲盖,才拍着胸脯缓道:“这样蛇蝎美人,谁敢娶回家啊。”
“要我肯定也更偏爱孟玫一些。要我来说,孟琼摆明是一张水性杨花的脸,这些年招蜂引蝶可不算少数。你们说她都二十七了也不结婚,该不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吧。”
那人还在说着,大段的话倾泻而出,待尽兴后再注意到身边姐妹的表情,发现有些不对劲。
“怎么啦?怎么突然都不说话了?”
她侧头,顺着姐妹的视线看过去,脊背忽然一僵,她直直望向左侧方向,表情僵硬。
没有人知道孟琼在那儿听了多久。
原本还算热闹的气氛想被人猛地按下暂停按钮,忽然沉寂。
最先看见的是她的波浪卷发,随意垂在一旁,白肤红唇,肩线和脊背线条流畅,透着几分妩媚的妖娆气。
暗红色口脂在红唇上轻轻勾勒弧度,女人对镜,轻抿唇瓣,才勾起满意的弧度,单一个侧影,就美得惊心动魄,风情万状。
几人看呆,从没见过补个口红也能这般性感勾人。
举手投足间,令人浮想联翩。
她们这会儿竟才发现,原来这人站在何地都难以忽视。
几人站成一团,心里像布下一张密网,濒临窒息的压抑感,勒得心悸又恐惧。
孟琼靠在洗手台上,一只脚尖叠在另一只脚背,丝毫没有作为故事主人公的自觉,指尖玩弄着半根正燃烧的烟草。
她偶尔掠过几人的视线太过淡漠。
众人害怕不安。
潇潇深吸一口气,几步走上前,面上挂着还未消下去的苍白,面容苦涩,低声叫了一句:“琼琼姐。”
微弯着腰,头颅低下,是程家礼仪最谦卑的姿态。
女人露骨的目光扫视全场,予以冷眼,窒息到下一秒似乎就是毁灭,她此时恨不得扇自己两下,可也为时已晚,心中忐忑难安。
骨子里的畏惧,对害怕的人,很难不下意识胆寒。
金属的开合声清脆,女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在偌大的洗手间传开。
“若按时琅的辈分,”鞋跟敲在大理石地板,一下一下也往人心上碰撞,“你倒是该喊我一声姑奶奶。”
她慢慢走近,直到几人面前停下。
呼出的烟草味搅和在空气中,很烈,呛得几人连连咳嗽。
孟琼眼里话外尽是善意,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给人只是友好的问候的错觉。
自然,她懒得听蹩脚的解释和借口,与之格格不入的坦荡。
红唇一勾。
“我听到了。”
“全部。”她补充道。
第22章 尤物
被那双泰然且犀利的目光扫视, 潇潇没办法压下心中疯狂翻滚的恐惧感,肢体无法控制到躲避,鬼使神差对了上去。
面前的女人身立灯下,指间的火星化为灰烬, 眉目轻佻, 看着散漫。实际上, 她的目光里,柔软的像春日牧野的薄雾, 更宛如云雾缭绕拨开后的讥诮冷傲。
最终, 潇潇察觉到,那是一抹对待弱者的居高临下的悲悯。
本就依附程家而光鲜亮丽的她,心里太清楚下场会如何。
她心怀侥幸, 以为孟琼不会在乎,毕竟这些年里女人在私底下的风评不算好的, 潇潇甚至觉得她们的议论根本不值一提。
她预想到自己接下来的结局,想到了她的敦厚双亲,和前路光明的弟妹。不断悔恨,心神极乱, 下定决心抬起头来, 不顾身后姐妹的死活, 妄图恳求面前这个人。
唇刚要张, 但那双细眉在灯下微微一蹙, 几不可查,流露出来的几分不耐让她彻底溃散。
潇潇忽然想起某个深秋。
那是她第一次见孟琼的场景。
那时她被父母塞在程家借住过一个假期, 短短的假期却像一场空空大梦, 在心底挥之不去。
京城的少爷千金年纪相仿, 从小玩儿的圈子便很固定, 临来前特意被父亲嘱咐多交朋友,她作为外来分子总是惴惴不安地讨好每个人,害怕却又渴望融入。
她作为程家的远房亲戚,与一众贵气的伙伴格格不入。
为首的胖男孩儿似乎不太满意她,围着她转了几圈,很快拍板决定,“虽然你长得丑了点,但是我们刚好缺一个人,我就勉强让你做我们公主殿下的女仆吧。”
一个女孩儿从石梯上蹦下来,漆黑色小皮鞋踹了踹他的屁股,咬着颗糖,面无表情骂他道,“我现在才发现,你真丑。要不你去当恶毒巫婆吧。”
小男孩委屈的低下头扯她的衣袖,却被人甩开。
身边的伙伴全都笑作一团。
女孩才不理他们,转身拍了拍裙摆,打量着她,“看过童话书吗?”
潇潇僵硬点头。
“那你今天就跟着我玩儿吧。”话说得很随意。
于是,在那天下午的公园里,她被安排跟在这个女孩儿身后,闻到她身上自带的甜香味,宛如粉白的菡萏婀娜摇曳,优雅娇贵的公主裙摆和落日余晖一齐映入脑海里。潇潇也低头,悄悄摸了摸妈妈特意给自己买的新裙子,指腹是干净柔软的触感,心里却淅淅沥沥下起一场雨来。
这是她少女时期第一次对自卑有这般深刻的体会。
游戏结束后她坐在草地上看着小孟琼的背影出神,有男孩跑过来笑嘻嘻和她说:“我们公主殿下可漂亮了,你肯定是比不上的。”
潇潇咬着唇难堪地问道:“她……是谁啊?”
小男生稚气的嗓音里充斥着骄傲。
“孟孟可是孟家的千金。”
……
再后来,潇潇知道了小伙伴为什么都叫她“公主殿下。”
——那个女孩儿是孟家唯一的千金,被父母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
那天傍晚像针扎一样,在潇潇心底留下细细密密的针孔。
她的出身,她所拥有的爱,也许是她一辈子都到达不了的终点。
再后来的某天,小孟琼忽然带了个新朋友介绍给大家。
潇潇和伙伴一齐看着小孟琼旁边的女孩,不由瞪大了眼睛。
发旧的连衣裙已经被穿得皱皱巴巴,套在她身上肥大,在秋日暖阳下衬得整个人又瘦又弱,低着头一言不发,怯生生的模样宛如一张轻飘飘的白纸片。
有人疑问:“她是谁啊?也要跟我们一起玩吗?”
“笨死了,孟孟都说是新朋友了,你还问你还问!”
倒也不怪大家奇怪,潇潇打量着她,和身边一群肤白貌美的少爷千金一起,实在是显得磕碜不止一点。
面黄肌瘦不说,还胆小如鼠。
“阿玫是爸爸妈妈给我找的新玩伴,和我一样大,以后就是我的妹妹了。”小孟琼牵着赵玫的小手,面容上满是炫耀,胳膊以保护姿态半圈住她,“你们以后可不许欺负她。”
好几个小伙伴好奇的打量着,连连点头。
接下来大家在公园里玩儿捉迷藏,秋雨忽然淅淅沥沥落下来,砸得路面泥泞不堪。
原本跟在小孟琼身后的赵玫不小心被人推搡一下,扑通一声摔在泥坑里,整个脸颊和额头都沾满了泥点子,还隐约看见星星点点的血迹。
小胖眼看小孟琼被雨水打湿,还要回头去牵那个看上去呆呆傻傻的妹妹,心急如焚。
“孟孟,你那么好看,她倒是又丑又笨,跟个叫花子似的,怎么能和我们一起玩,下次还是别带她来了。”
小孟琼给赵玫擦干净脸上的泥点子,才转头气呼呼骂他:“你才是全世界最蠢的癞□□,不许你骂我妹妹,你才不要和我们一起玩。”
……
一旁的潇潇默默看着身边瘦小的赵玫,并没有出声,只藏在暗处冷冷地笑。她其实心里很赞同小胖的话,对面前的人实在提不上好感来,又丑又笨,摔跤了都不会自己爬起来。
这样一个傻子,却从头到尾被人护着。
那个假期很短暂,其他人对她的奚落随着时间愈发模糊。
可仍然忘不掉孟琼对她那个妹妹的好,像是烙印,也像是魔咒。
她知道赵玫的出身极差,父母不过是一对寂寂无名的小夫妻,连小门小户都算不上,却也知道孟琼特别喜欢赵玫,吃穿用度皆齐肩于她,无一例外,简直把她当成亲生妹妹对待。知道她胆小怕生,孟琼去各种场合都牵着赵玫的手不松开。
时间越长,潇潇越分不清这股朦胧的情愫是羡慕,或是更多的报复。
求而不得的信徒对于她的神明的爱。
终于变成怨怼的泛滥的恨意。
潇潇想到曾经绝代风华的孟氏双姝,如今姐妹反目,分道扬镳。
她看向孟琼,隔着光线的朦胧,忽然笑了,面容上尽是快意。
最现实的农夫与蛇,她有没有后悔过?
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一一夺走,这才是最大的痛苦和惩罚吧。
闭上眼,几滴如雨点滑入湖面,蜿蜒不见,她不再为自己争辩,是已然认罪的囚徒。
孟琼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变化,不疾不徐的步伐透露着懒散。
距离被不断拉近,孟琼缓步停在几人面前。
她打小就不是个能忍的,惹事生非出了名。
面前这几个女人虚伪又聒噪,实在是影响她的心情。
孟琼耐着性子打了个电话,王安喃很快带了几个黑衣保镖进来,除了潇潇以外的几个女人挣扎着尖叫起来,朝门口跑了好几步,却被人猛地扣住,立即往回拖。
有人被吓得瑟瑟发抖缩在角落里,“我什么都没干,我不敢了,我都是听别人说的……”她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抬起头来,“对,是潇潇,她和我们说的,她说你恶毒你不要脸,都是她说的。琼琼姐,我们都是无辜的,我们是被人害了,你放过我们好不好……”
身边的人哪里见过这样的世面,瘫在地上颤抖着身子,一听连忙附和起来,诺大的洗手间里充斥着更恶毒的语言。
潇潇蹲在地上面如死灰,不辩驳半分。
孟琼数着地上看着可笑的一幕,嗤笑一声。
“道歉在我这儿确实管不了什么用。”孟琼面无表情地开口,“嘴这么脏怪恶心人的,带几位去洗洗嘴吧。”
她的话刚说完,一个女人大声尖叫起来,几近崩溃的胡言乱语:“我不要!你凭什么!我们又没说错什么,你以为你这样大家都不敢说就没人知道了吗!你怎么敢这么对我们!你……”
话来不及嚷嚷完,“啪”一声脆响,女人的脸颊瞬间布满斑驳的血点,肿胀的不成样子。王安喃冷着脸,看着女人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才嫌恶擦了手。
孟琼淡笑:“看来还没听懂我的话。脏,就得洗。”她又点了支烟,呼吸贴着烟蒂徐缓松散,离着火光远了一点,“你做不到,我不介意帮这个忙。”
黑衣保镖把人拖到洗手池,水龙头哗啦啦流,摁住挣扎的四肢,掐着她的下颌骨往里冲灌,离得近的看见她口鼻间“咕噜咕噜”的水花往外冒。
狰狞的面容下,衣襟被泡湿了,发丝纠缠在一起贴着脖颈,滴滴答答的水滴跌落在地板上,与水流一齐敲出有胆颤心惊的旋律。
澄澈的水里分不清是泪是水,保镖恰到好处的力度不伤及人半分,也使她毫无动弹之力。
她哭累了挣扎不过,整个人如提线木偶慢慢瘫软下去,苍白白的唇看上去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