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冷笑了一下。
“我爹是个读书人,不会看病,于是就把医馆盘了出去。原本打算盘出去的银钱用来买些田地,每年收些租子的。”
“但还没捂热乎呢,就输了个七七八八。”
许淙惊讶地‘啊’了一声,输,输了个七七八八?
那就是去赌了啊!
没想到他亲外祖父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十赌九输,再联想常白芷是被卖到金家的,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容易推测了。
事实上也跟许淙猜测的那样,常白芷的爹一开始还赢了些钱,因为全家都在守孝所以不能大鱼大肉,所以他就经常带着小零嘴什么的回家。但很快他不但没有赢钱,还把卖医馆的钱,以及家里仅剩的积蓄都输了进去。
常白芷叹息,“……后来家里一个铜板都没剩了,他就去钱庄借,那钱庄也狠,借出去的银子都是什么‘九出……’”
许淙脱口而出:“九出十三归!”
常白芷瞬间惊疑地望了过来,“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她眉头一皱,“莫不是有谁教你的?”
“是谁?!”似乎是联想到什么,她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哪个人这般大胆,竟敢教你这样的话?或者是谁鼓着你去借银子去了?”
许淙:“……”
他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身边没有这样的人。这句话是,唔,对了,是爹之前教我的,他还说以后遇到了说这话的人,要离得远远的。”
好险好险,差点就露馅了。
“这样啊……”
常白芷放松下来,苦笑道:“你爹说得对,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要吃人的。借九两银子过一个月就要还十三两,还不上就只能卖儿卖女了。”
“我和两个妹妹,就是这样被卖的。”
许淙:!!
虽然早就想到了,但真的从常白芷的口中听说这事后,他还是很生气。觉得那位从来没有见过的亲外祖父,实在太不是东西了!
他怎么不把自己卖了呢?!
可恶!
看着许淙气呼呼的表情,常白芷心中一暖,柔声道:“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后来牙婆带着我们北上,我一路求着她,总算两位妹妹都没卖到,都卖到了正经人家,后来我们来到了京城,听说金家要买几个丫鬟。”
“就这样,我到了夫人身边。”
“夫人人很好,我跟干娘,对了我认的干娘是夫人身边的田嬷嬷,她你见过吧?她虽然有些唠叨,但是个好人。”
许淙点头,“田嬷嬷也在青州,如今是妹妹的教养嬷嬷。”
“她老人家这样也好。”
常白芷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当年来这里之前,老爷,也就是你爹曾经问过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就想起了年幼时祖父病死,我们三姐妹被亲爹发卖,好好的一个家说没就没,于是说我想学医,想治病救人。”
“后来我到这里之后,老爷和夫人就给我送了许多医书,还请了位老大夫来教我医术,如今我也能治病救人了。”
她最后总结,“我平时呢就种种草药、教教徒弟、看看医书,如果有人来请,就给人看看病。之前教了两个徒弟,一个嫁人之后做了稳婆,一个也做了女大夫。这么些年我们师徒三人不说活人无数吧,但好歹也没治死过人。”
“将来我还想再多收几个徒弟,所以啊,我觉得庐州这儿挺好的,不想去青州,也不想去什么京城了。”
许淙郑重点头,“我支持您!”
常白芷表情一松,笑道:“好孩子,你不用担心我,回去专心读书吧。这里的人都听我的话,我是不会委屈了自己的。”
母子两人的初次见面,并没有抱头痛哭流涕,也没有执着追问和道歉悔恨,一切似乎都显得过于平常。不过第二天再见面,一个眼睛红肿,另一个则挂着一对黑眼圈。
许淙就属于晚上没睡着的那一个,不知怎么的,反正他就是翻来覆去没睡着。
他在庄子上住了七八天。
有时候会去看看地里的庄稼,有时候又会去看看常白芷的药田,偶尔还会跟着她打下手处理药材,不过这一步往往会被她的小徒弟瞪,说这个不是这样摘的,那个不是那样拔的,哎呀你快松手松手。
许淙:好吧,那他坐着喝茶好了。
后面几天他还跟着常白芷出了一次诊,发现她在这里挺受人尊敬的,并且每次出门都会带着几个庄仆、婆子等跟从保护,于是彻底地放下心来。
最后,他给她留了一笔钱,然后把自己这些年给她准备的生日礼物放下,再留了他跟许明成的各两张帖子,就启程回去了。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叮嘱,如果将来有人打着自己或者许明成、金氏等人的名号,想要把她接走的话,那么不但不能答应,还得多加防备。
常白芷一一答应,然后等马车一走,她就眼眶一红掉下泪来。
已经知道真相的小徒弟犹豫着问道:“师傅,您怎么不跟着一起去啊?我看淙少爷他人挺好的,我说他药材摘得不好也不生气。”
“如果您去了……”
常白芷摇头,“他品行好,但却不是我教的。”
“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别说淙哥儿了,就是他旁边的青木走出去,也比村子里的那些读书人强。这里头的道理就好比我们种药材,辛辛苦苦又是锄地又是拔草浇水,还要抓虫地种了一年,若是被人拔了去,必是要心疼十天半个月的,就是叹上半年的气也是寻常。”
“养孩子也是这样的道理,我若是去了,不也就成了那个摘药材的人了吗?”
“再说了,夫人对我恩重如山,如果不是她当年坚持让我留下,我就要被牙婆卖到那些脏地方去了,如今怕是早就成了一堆黄土,哪有现在的自在日子。”
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来,“凡事有得有失,淙哥儿他将来还要考进士,像他爹一样做官的。就是过些年成亲,老爷和夫人给他选的也会是知书达礼的官宦人家女儿。但若是家里有两重婆婆,那些好人家就要犹豫,要望而却步了。”
“如今这样,对谁都好。”
小徒弟点点头,然后又认真道:“师傅您别伤心,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常白芷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这孩子,有这个心师傅就很高兴了,快去收拾东西吧,我们再去张家村看看。”
……
两个月后,青州
一看到熟悉的大门,许淙马上翻身下马,迫不及待地往里走,“爹,我回来了,咦黄管家怎么是你啊?我爹呢,他跑哪儿去了怎么没来接我?”
“我写信回来的时候,有说中午就会到了啊。”
黄管家一边吩咐人给许淙牵马,一边解释,“淙少爷,知道您今天回来,老爷就一直在家里等着呢,连衙门都没有去。不过老爷刚刚收到了一封信,所以就回屋里去了。但他也有吩咐我们在门口守着的,一等您回来就通知他。”
“这还差不多。”
许淙三两下跳上台阶,快步往屋里走,“明明说好了要等我吃饭的!”
“爹――”
第116章
爹!”
许淙兴冲冲地走到书房,探进头去发现许明成正在桌子后面坐着,一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模样,顿时高兴地走进去,啪地一下把双手撑在他的桌子上。
“爹,你收到我的信了吗?我这次乡试考了第二名。”
“是亚元!”
许明成抬头,先是打量了一番长高了些的儿子,然后无奈道:“收到了,去考个乡试而已,你在路上写一封信,到庐州写一封信,考前写一封、考完写一封、放榜后又写了一封,也就我们家不穷,不然怕连饭都吃不上,家里的银钱全让你写信了。”
这是什么话啊!
许淙没忍住回了一句,“寄信都是用我的钱!”
他这次回庐州考试,金氏给了他一笔钱,但他也把自己的钱带上了的,当然只带了一部分。因为如果路上一个不小心被抢了、被偷了全副身家,那他恐怕连考乡试都没有心情了,好在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惨剧。
因为有钱,所以他在路上都是先花自己的那部分,结果到庐州之后还是没有花完,还给了族里一部分呢。
现在考完乡试回来,金氏给的钱除了请族长帮忙买地的那部分外,其他都没动过。但他自己带过去的就花得七七八八了,来回的路上花了一些、给了族里一些、然后再给了常白芷一些、回来的时候又给所有人都带了礼物,所以他现在不算家里剩下的,浑身上下只有不到二十两银子。
不过说起钱,他熟练地把手向上摊开,得意道:“爹,我这次可是考中了亚元,第二名哦。第二名虽然没有院试的第一名好听,但乡试含金量更高,而且我还是这次乡试年纪最小的举人!”
“你的奖金说什么都得翻倍给,不然我下次就不努力考这么好了,随随便便考个第八十八名就好。”
第二名,跟某人的乡试第十二名可是很不一样的!
乡试第十二名,殿试第八十九名的许明成气笑了,他拿起桌上刚刚看完的信一扔,道:“你看看这封信,再来跟我说你进士的时候准备考多少名?”
什么信啊,难道是刚刚黄管家说的那一封吗?
许淙好奇地拿了起来。
稍微一看后,他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这封信应该是刚写完没有多久的,最起码没超过半年。
读书多年的他已经能够判断出墨迹的大概年份了,因为刚刚写完的字会散发着一股墨香味,而且字迹更清晰更温润。而放了很久的字,除非当初抄写的时候用的墨比较特殊,不然是没有那种墨香味的。
那这会是一封什么信啊?
怎么会让许明成说出‘你看完之后,再说进士准备考多少名’这样的话来呢,这话听起来就很奇怪。
于是许淙便认真地看了起来。
然后看着看着,他就皱起了眉头,因为这是他的老师云光霁写的。信里说他的一个友人姓刘,是本次淮南西路也就是许淙那场乡试的同考官。
然后这位刘同考官回去之后,就给老师写了一封信。老师看完觉得这封信很有必要给他们看看,于是就给许明成转寄过来了。
看到这里,许淙赶紧把底下的那封信找了出来,仔细阅读。
唔,信的开头都是一些问候、联系感情、吹捧之类的话,老师的那位友人在信里还特别问候了现在已经官复原职的云阁老,不过这些话很显然跟他没关系,都被他自动略过了。
最后他的目光就放在了信里面提到的一件事情上。
刘大人说当初乡试的考卷阅完,许淙与其他九个考得最好的人的卷子被选了出来,没有意外的话他们就是前十了。
因为刘大人很喜欢许淙的文章和字,所以向主考官大力推荐。
唔,这里许淙保持怀疑态度,觉得他可能也是认出了自己。当然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另一位同考官,也就是赵承业的一番话写在了信上。
赵承业是谁?
就是许淙的同窗赵胜的亲爹赵知府啊!许淙之前怀疑赵胜是书中主角,于是还调查过他呢。
他的那番话初看没毛病,无非就是各自看好的人不同,所以争论了几句而已,这也是每次考试常见的事。
但仔细琢磨却发现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很显然就是在说“主考官大人,选才十四岁的许淙做解元的话,那他明年不去考进士,岂不是浪费了?”
“还不如选个年纪大的做解元,这样来年对方考中了进士,主考官大人您也能得些诸如‘识人之明’之类的好处啊!”
很明显他就是这个意思!
那这个性质就跟正常的同考官们吵架,你说你手上这份卷子好,我说我手上这份更好不一样了。前者是对文章的评价,但赵知府的意思在他的这番话里表现得很明确,那就是‘谁都可以是解元,就许淙不行!’
而许淙能想明白的东西,这位‘刘大人’也是能够想明白的,所以他回去之后就写了一封信给云光霁。这封信里不但把赵知府的话转述了一遍,还提到了赵知府有个儿子也在云氏族学读书,并且也是小三元。
怎么可以这样!
许淙愤愤不平,虽然没有赵知府的这一番话,他也不一定会是解元,因为主考官很显然更喜欢周义文,鹿鸣宴的时候还喊他过去说过话,但凭实力输的和凭阴谋诡计输的能一样吗?
许淙啪地将信拍在了桌子上,气鼓鼓地说道:“爹,他欺负人!”
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人大部分都是好的,即使有小心思但也无伤大雅,所以他还真的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无来由的恶意。
他真的非常生气!
“爹,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啊?”许淙生气问道:“我跟赵胜又没有一起考乡试,我考得怎么样跟他有什么关系?”
“难道我不能考第一,他就能考第一了吗?!”
许明成许是已经生过一回气了,所以表情平静,“他的儿子赵胜,今年还真是京东西路的解元,再加上之前考中的三元,已经连中四元了。若是他将来的春闱再拿个会元,陛下也有心,没准还真能六元及第。”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毕竟你与赵胜年岁相仿,将来很可能会一起考会试。若你们都是连中四元,会试的文章也写得相差无几,那主考官会点谁为会元还真是未知之数。”
当然许明成还有几句话没说,那就是同科的话淙哥儿的胜算更大,毕竟他更年轻,而且云阁老也简在帝心,这些都会影响主考官们的判断。而即使不同科,但若是淙哥儿先考,然后又六元及第了的话,那么赵胜再考中会元的概率就约等于无了。
毕竟出现一个‘六元及第’是祥瑞,但两个就是笑话了。这样千载难逢的大喜事,若他站在赵承业的位置上,恐怕也会心动。
但他不是赵承业,所以许明成冷笑道:“八九不离十,估摸着那赵承业还真就是这么想的,不然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挡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