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到好人家,就不必将手沤在臭烘烘、冰凉凉的染坊水里啦。”
翠翠却不响①,顾植民知道阿姐心里有人,但是不是许广胜,他却捏不准。
那日黄昏下了工,许广胜又扯着顾植民比身高。姐姐就要嫁到外乡了,可兄弟唱得还是过家家的戏。顾植民心里酸楚,便故意将腰板往下缩了缩。
“哎,植民,你莫耍赖!我要堂堂正正胜你!”许广胜显然不忿小伙伴的伎俩,用力踢他一脚,那双铁鞋锛得顾植民屁股生疼。
顾植民只好挺直了身板,以前,他不希望姐姐离开家里,每次比试都拼尽全力;但如今,他更希望姐姐留下来,留在村里,留在离家不远的地方。
因为春天又来了。
漫山遍野,花都开了。
他给姐姐配土方药膏,就又可以尝试新的蕊,新的花,配出新的药,制出新的香。他还想尝试新的油脂,芸薹油烹菜好吃,但总有股青气味。
他担忧姐姐嫁远,这药膏制出来也无用。而且,据说邻乡那富户规矩森严,当家太太信佛,一日三餐茹素,但性情绝不吃素,待媳妇比佣工更狠辣。
所以,这回许广胜身高超过他,他心里反倒安泰,更何况,许广胜还吹嘘能央告庙里和尚留些酥油,给他做护手油膏用。
“酥油你还晓得?那叫醍醐,圣人灌顶才用的——哎,明日去你家提亲好伐?”
顾植民嘿嘿一笑:“那你带醍醐来提亲。”
“一言为定,包姐夫身上!”
但许广胜没能来提亲,顾植民也未见到醍醐,因为就在当天夜里,黄渡周围突然枪声大作,顾植民在睡梦中惊醒,外面火光冲天,狼哭鬼嚎。
“上海的新都督和南京冯副总统打起来啦!乡亲们,往苇塘跑!”
顾植民还小,不晓得为何都督和副总统两人打架激起这么多枪炮声,他唤着父母去苇塘,却发现姐姐不在屋里!
“你阿姐呢?翠翠呢?”母亲嗓子冒烟。
“我去寻!”
顾植民便往香樟树那边跑,果然见姐姐急匆匆冲过来,身后还跟着许广胜。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此时一梭子弹扫来,香樟树上啾啾作响,将十几年比高矮的划痕轰个粉碎。
“往苇塘跑!”他朝两人喊。
一股嗷嗷叫的散兵杀过来,苇塘的路已经断绝。三人只好跳下稻田,朝河堤飞奔。许广胜一向飞毛腿,偏偏那天跑起来扭扭捏捏,直拖后腿。顾家姐弟只好跑跑停停等他,眼看冲下堤坡就能钻进苇塘。可就在这当口,两个藏草稞里的逃兵却受了惊,误把三人认作来搜捕的敌兵,他们大叫一声,慌里慌张乱放几枪逃之夭夭。三人并无防备,许广胜本就趔趄,哎哟一声,真崴了脚栽到草里。顾翠翠却被流弹扫中,顿时血流如注,她脚底一个不稳,翻着跟头,滚下水闸,幸亏顾植民手疾眼快,一把将姐姐拽住。翠翠却撕心裂肺,惨叫连连。借着月光,顾植民才发现姐姐脸色煞白,衣衫已被鲜血染红,手上的皴纹被攥得条条开裂,鲜血迸流。她不堪苦痛,大颗大颗汗珠从额头渗出来。
“植民,你逃,你逃……”
顾植民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冷月照在人间,苍白夜里,那血更红得刺眼。
“植民……植民,”翠翠叫着,已气若游丝,她做个深呼吸,吐出最后几个字,“帮我照顾……”
顾植民心觉不妙,双手搭上去拽姐姐。可惜为时已晚,翠翠掌边一滑,顾植民只能望着她朝水面坠落,然后扑通一声,砸碎了江中的月亮。
第三章 祸事
讲到这里,顾植民不禁愀然,他从铁盒中拈出一支纸烟。小皮匠赶紧拭净手,燃亮火柴,硫磺爆燃,一股刺鼻的烟气。
“唉,兵荒马乱,人如蝼蚁。”小皮匠不禁慨叹,“侬就这样离家,来了上海?”
“我并非一人来的。”顾植民如是道。他又想起当初,姐姐去世后的那些天,春雾与硝烟久久笼罩黄渡乡,凉云兼雨,落花飘零。他同许广胜站在河堤上,面对一座空坟,但见柳色延绵,与流水一同远去。
“植民,你讲讲看,这江水流过黄渡,流去哪里?”许广胜突然问。
“华漕吧。”
“华漕之后呢,又是哪里?”
“真如吧。”
“真如之后呢?”
“上海。”
“对,上海,我想去上海!”许广胜转过身,对顾植民讲,“总觉得翠翠姐没有死,顺着江水,去了华漕,到了真如,最后漂到上海,我要去上海寻她,把她带回黄渡,娶她做媳妇,请全村老少吃梅菜肉。”
“我也要去上海,要找那种能滋润护手的雪花膏,如果阿姐能抹上雪花膏,手能使上劲儿,当初或许……”顾植民望着江水,他抓起一块碎瓦片,朝江心撇过去。瓦片跳踉向前,打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那是民国六年,我十四岁。大总统黎元洪被赶下台,溥仪当了七天皇帝,又换成冯国璋做代总统,北方打得不可开交。而上海滩依然热闹,依然繁华,就是那年我来到上海,恰恰赶上先施百货开业。左边厢敲锣打鼓,舞龙弄狮,右边厢西洋乐队,奏进行曲,我拖着两只泥脚,站在大马路对面,生生看傻了眼……”
此时此刻,兰心大戏院门口,夜色渐浓,瓦斯灯却亮堂起来。小皮匠借着路灯,听着故事,给顾植民鞋子打了三遍油,擦拭得光可鉴人。
“顾先生,侬想必遇上某位贵人,就如此进了先施公司?实不相瞒,方才我看过名片,侬在先施公司是专卖护肤品的襄理,职位老高,运气老好哩。”
顾植民苦笑一声。
“你讲得恰好相反,我到上海,无依无靠,莫说运气,连气运都没有。”
“噫!顾先生讲笑话!先施公司那是环球百货,是上海滩了不得的去处!就算里面擦玻璃、扫地板的人,地位也不知比外面高哪里去来!侬方才说自己既没读过书,又没亲戚帮扶,如何能进那里头做事?”
小皮匠像是质疑,也像是点拨。顾植民吸一口香烟,透过缭绕的烟雾,看着行人来往,霓虹迷离,余歌曼妙,仿佛也穿越十三年时光,望见那个甫到上海、呆头惘脑的自己就站在喧嚣街头……
自打上路往东,顾植民便始终与厄运相连。他与许广胜走到嘉定又遭遇兵乱,等行行停停到了真如,盘缠已经花光,顾植民还害了疟疾,只好投奔拉黄包车的亲戚养病,许广胜心急,便先行朝东赶路,在密勒路一爿米店落脚。等顾植民养好病,到了上海,只能投奔老城厢大境阁残墙下一处烟纸店做学徒。
烟纸店老板姓薛,一家五口,有老有少,挤在店后边隔间里住。店里仅有顾植民一个伙计,白天看店,夜里便在货架下席地而眠。秋初的蚊虫最多最狠,他被咬得辗转反侧,朦胧中听见外头喧动,于是撤下门闩,推开门扇。
屋外并没有人,沿着狭长里弄远望,便见月华洒在云朵上头,满月与白云之间,有团氤氲浮动的雾气。那雾气带着声响,掠过远处层叠的屋顶、塔楼,朝他涌动而来,定睛看去,原来是千百只鸟雀被明月惊醒,聚少成多,就围在他头顶盘桓翱翔。顾植民被这般奇景震撼,直到黄浦江上的汽笛声将他惊醒,才明白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烟纸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陈列的南北货品,散出各式气息——芸薹油闻起来如藏蓝色氤氲盘桓,大米的气味却是象牙般软白色,香烟有很多种,从黛色到青色变化多端,老酒十二时辰气味多变,早上开缸时是深深的酡红,等到中午便成了浅一些的橙黄,到了夜里又逐渐返厚,又凝成琥珀的颜色……
不过,顾植民也有遗憾,那便是店里没有雪花膏。薛老板告诉他,那种东西,要到大马路的店去找。
顾植民晓得大马路,他曾隔着先施百货的玻璃,眼馋地窥探摆在橱柜上的雪花膏,那东西比金银还贵重,小小一樽便要五个角子,实属消费不起的宝贝。他只能省吃俭用,早日攒下钱买樽雪花膏。
好在他鼻子灵,脑瓜更灵,只做了一天工,便将店里大小气味记个通透,许多时候他闭着眼,都能帮客人寻到想要的东西,他还试着与熟客攀谈,学沪语轧山河①,可惜他不知那位熟客竟是个小北方,差点学一嘴东北腔的洋泾浜。
薛老板夫妇对新伙计颇为满意,可偏偏事不如愿,烟纸店得罪了老城厢的流氓无赖,日日吃拿卡要,稍不如意便打打砸砸。薛老板不堪其扰,欲关了店回乡里。这是顾植民的落脚之处,他如何舍得离开,于是自告奋勇,去找无赖商谈,劝他们放过薛老板一马……
听到此处,小皮匠倒吸一口凉气。
“顾先生,这万万使不得啊。”
顾植民却是一笑:“为何使不得?”
“盘剥店铺是那些地痞的生计,你去劝他们自断财路,岂不是与虎谋皮?”
“也不尽然,人皆是肉身,谁真有铁石心肠。欲说服他人,必要摸透心思想法。”
“顾先生,侬能摸透地痞流氓的心思?”
顾植民掐灭纸烟:“那伙流氓的头子,喜欢听书,尤爱听《三国》。我便找本《演义》,七荤八素翻了些故事,看到刘玄德为兄弟报仇,一怒之下讨伐东吴。东吴弱小,走投无路,只得顽抗到底,结果在猇亭火烧连营,刘玄德狼狈逃到白帝城,气愤身死……这便是兔子急了咬人,熬鹰被啄了眼的道理。”
小皮匠撇撇嘴:“话有几丝道理,却恐说不到利害之处。薛老板若有东吴的魄力,绝不会有弃店回乡的念头,更不会让一个上海话都讲不清的活计去打头阵。”
“莫急,我还有一个故事,一番讲法。”
“哪个故事?何种讲法?”
“诸葛孔明七擒孟获,擒而放之,便是为的让南蛮心服口服——若地痞改换想法,每月保护沿街店铺,按份子收取地面钱,那么生意日好,也不必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岂不更好?”
小皮匠默了片刻,点点头道:“确是如此,我若是流氓头子,也许会思忖思忖——顾先生,这两个故事到底可有效果?”
顾植民望他一眼,微微一笑,又燃上一支纸烟。
“若说没效果,却也有效果。”
第四章 厄运
那群无赖夜里聚在香花桥喝老酒,顾植民硬着头皮寻上门,小弟识得他是烟纸店伙计,上来便打,幸好流氓老大侠义心肠,见顾植民小小年纪单刀赴会,便喝住手下。顾植民拱手作揖,心中惶恐,面上沉静,他告诉老大,自己非为烟纸店而来,而是想讲两个三国故事。
“哦?想当说客?有趣有趣,尽管讲来,倒要看看侬是阚泽还是蒋干。”
这句话给了顾植民莫大勇气,他索性整顿衣裳,装模作样,将刘备伐吴、七擒孟获的故事绘声绘色讲了一遍。老大笑眯眯的,却是不响,几个小弟虎视眈眈、青面獠牙盯着顾植民,将他额头盯出一层汗珠,只得又把勿要逼人太甚、以免火烧连营的说辞讲道出来。老大听完,把老酒喝光,呵呵一笑。
“不错,讲得蛮有花头①。”
顾植民如释重负,正欲松缓口气,只听咔嚓一声,老大将碗掷个粉碎:“花头有个卵用?!老子平生最敬关二爷,你倒来讲刘玄德兵败,拿我做寿头②?!兄弟们,照死里揍这个瘪三!”
小弟们对三国毫无兴致,酒酣耳热后,早就想耍拳弄腿,他们恶狠狠杀上去,一个个好似长坂坡赵子龙,三下五除二就将顾植民放倒。顾植民还想争辩,只听耳边风声,一记重拳砸在太阳穴上。
他耳边一阵轰鸣,人像齐根砍倒的木头咕咚栽倒在地,朦朦胧胧间,眼前掠过的又是那群飞舞升腾的鸟雀……
那群鸟雀飞得愈发近了。
它们先在眼前盘桓,仔细辨认,里头有黄鹂,有苇莺,有鹭鸶、有虎鸫,大大小小,热热闹闹,像在呼唤什么,然后又一忽冲上半空,朝远处高楼大厦飞去。顾植民被它们吸引,它们天上飞,他在地上追。它们掠过江水,绕过钟楼,飞到熙攘的大马路上,然后一个俯冲,哗啦啦涌进百货公司明亮的玻璃窗里。顾植民想跟进去,但一个穿洋装销售员伸出手,将他拦下来。
“密斯脱,这里不是侬能进的地方。”
顾植民一急,忽然睁开眼睛,只觉头疼欲裂,原来刚才又在做梦。灯光昏黄,朦朦胧胧里,姐姐带一抹绛色香气,正面带笑意看他。
她伸手拍拍顾植民肩膀,他偏头望去,那双手光滑细腻,未曾有半点皴裂,叫他心中不胜欢喜。
“倷醒过来啦?”
他吃了一吓,猛地坐起来,一把抓住那双手。对面“啊哟”惊叫,吵醒了他的幻梦,借着昏沉沉的煤油灯,竟看到眼前闪着几个姐姐的面容——原来不是姐姐,是几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他手里攥着的也不是姐姐的手,而是其中一个女子的手,那手上瘢痕点点,还带着稀碎的裂纹。
顾植民讲到这里,弹弹裤腿上的烟灰,小皮匠只听得愣神,早忘记擦鞋的工作。
“这倒是奇怪,那几个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呢?”
“是香花桥边的一个评弹班子,我给流氓讲《三国》,触了他们霉头,却被这些女子听得顺耳,她们动了恻隐之心。等流氓散后,便把我抬进屋,救活过来,留我养伤。那些流氓放出风,不准老城厢的店铺用我,她们便托人,把我介绍去三山会馆旁一家茶馆跑堂。”
小皮匠叹口气:“失之东隅,得之桑榆。看来一段故事,讲给不同人听,效果却有天壤之别。”
“正是。一段好经,由不同人讲也有可能念歪。我那个百鸟飞翔的梦境,看似美好,却也是百转千回。”
“先生莫说笑,梦都是虚幻泡影,怎能还有百转千回?”
顾植民呵呵一笑:“只要有心,梦便不是泡影。而且后来幸有高人点拨,我才明白那个梦却有一段科学的解答。”
这句话听得小皮匠心头发痒,本想拉个稀有客人,赚几个铜钿,听一段故事,松一松疲累,可不知不觉间主客易位,他已被眼前这位客人迷住,不听完故事,端的是心神难宁。此时一双鞋已经擦得铮明瓦亮,他眼珠一转,连忙举起鞋底望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