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言桄著【完结】
时间:2023-02-20 12:05:13

  “妙极!顾先生,茶钱包在我身上!”小皮匠扛着鞋箱,欢呼雀跃。
  “万万不可。”
  “侬莫争辩,侬赶快讲吴淞大火之后的事!边走边讲!”
  “让我仔细想想,那可是最黯淡的一段辰光。火灾烧掉的,不止是我的行囊,更有我的信心……”
  自从得知姐姐用“香膏”后的实情后,顾植民就像被抽了筋,灭了魂,成了行尸走肉。如果像许广胜所说,他当年调制的药膏一无是处,那么他将来做雪花膏的梦也毫无价值。他由着许广胜安排,先去密勒路,在他帮工的殷盛元米号安身。不久,殷老板要在麦家圈外国坟对面设个分号,顾植民便被调去做学徒,每月两块银元。
  大概白米克红鸾,这次总算没出祸端。顾植民也死心塌地,每日老实接货、送米,他天赋的嗅觉通感也派上了用场,无论是籼米还是粳米,是天津小站稻还是江西奉新米,只需远远闭目一闻,便能辨得清楚,供米的商人根本不敢掺称作假。殷老板见他有这种本事,加上干活也不惜力,慢慢将他提做分号掌柜,月薪也涨到十块大洋。
  光阴荏苒,这些年顾植民守在米号,看着外面风云变幻,大总统换了四任,民国十三年秋,江浙军阀再度混战,飞机大炮军舰轮番上阵,黄渡家乡被炸个稀烂。顾植民和许广胜只得回家,帮忙修葺房屋,收拾残局。兄弟两人深夜来到柳堤上,望着悠悠江水,千愁万绪,化成无声。
  转眼又到夏日,这日顾植民去梅家弄送米,正好行经大马路,但见人山人海,许多青年拉着条幅,义愤填膺,高声呼喝,才晓得是学生们抗议日本纱厂事件。等送米回来,路过先施百货,不由驻足窥望,玻璃隔开两个世界,那边是轩昂的销售员,这边是邋遢的送米工。顾植民长喟一声,恰好被从先施出来穿绉纱衬衫的客人听到,他瞥着顾植民褴褛的衣衫,免费赠他一双白眼。
  顾植民反倒不卑不亢,大方一笑,就在此时此际,但就在此时,一股迷人的馨香突然从烦躁的空气中悠悠飘来。这香气浓淡相宜,甜而不腻,似花香,但比花香高雅,似木香,但比木香馥郁。他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将它吸入鼻腔,想凭借通感觇见它谜一般的颜色。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看到任何色彩。
 
 
第七章 血气
  顾植民带小皮匠穿过马路,在华懋公寓下面找个咖啡厅坐定。小皮匠头一遭进这种洋堂口,犹自手足无措。这里“跑堂”的“伙计”不穿短衫,只穿洋服,每人踩一双三接头皮鞋,鞋面与油头一样锃亮。
  “顾先生,侬讲一讲,洋跑堂为啥也穿洋装?不像咱中国人,先生穿长衫,杂工穿短衣,高低贵贱,一目了然。”
  “洋人把这个叫做‘平等’。All n are&ed equal,人人生而平等,生下来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分别。”
  “嘿,骗鬼的!怎么没区别?我生下来七斤一两,我弟弟四斤三,过称都不平衡,怎么就平等了?他们真想搞平等,就莫来中国划租界,当主子。依我看,洋人有两套功夫——一套装点门面的表面功夫,一套杀人放火的背后功夫……”
  小皮匠犹自滔滔不绝,被用银盘端来茶壶和点心的华人服务生正好听到,他目光如刃,狠狠剜小皮匠一眼,若不是看顾植民穿着考究,是上等人,估计“杀人放火”马上便能兑现在小皮匠身上。
  尽管未杀人放火,但气鼓鼓的服务生显然也没给两人服务的打算。顾植民只好亲自动手,给小皮匠倒一杯红茶,往茶杯里放上方糖、牛奶。小皮匠喝一口,不禁赞叹。
  “洋人的茶好喝,甜丝丝,还有股奶香味!”
  顾植民大笑:“那是里头放了这块糖的缘故。”
  小皮匠惊得眼珠差点掉出来:“还是表面功夫!单独吃糖喝奶多好,何必扔茶里糟践!”
  “哎,洋人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若将茶香、奶香、糖香适度搭配起来,你刚喝下去不也赞叹味美吗——后来我才知道,西方所谓的开米丝吹,也是一样的道理。”
  “顾先生,侬还没讲,那天在大马路上,为啥嗅不出色彩——恕我冒昧,方才擦鞋时,侬便嗅不纸香,这通感辨香的功夫,是不是时灵时不灵呢?”
  顾植民惨笑一声:“你讲得没错,我的辨香功夫现在确实不灵光了。不过,那时候的鼻子还是百试百灵,之所以当初嗅不到色彩,是因为——”
  ——顾植民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
  此时的大马路上,抗议队伍已经西去,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不少,除了偶或几声汽车喇叭,一切都突然静谧下来。
  一片深渊似的底色。
  顾植民穷尽所能,在这片深渊里摸索探寻,想窥到这缕奇香的颜色,但徜徉许久,黑暗依旧,正当他要张开双眼时,突然一道明媚的光将整个世界都照亮起来。
  他看到的不是颜色,而是一片跃动的点,那些点愈来愈近,那是莺歌燕舞,众鸟翱翔!千百只鸟雀在天上展开五彩羽翼,从大壑深处翩翩飞起,最后化为千百样色彩,一瞬间散入帧帧图画之中。
  这不正是他无法窥透描绘的瑰丽色调,正是他日思夜梦的神奇芳香。
  顾植民激动万分,他瞪大眼睛,四处观望,想赶快找到这芳香的来源,可是香气倏忽而逝,刚要往西去寻,忽然前方连绵哨响,伴着枪声齐鸣,只见人群像牧场的奔马,掉头朝他迎面冲来!
  “不好了!不好了!英国巡捕开枪杀人了……!”
  顾植民讲到此处,一声叹息。
  小皮匠一惊:“莫非那天正是……?”
  “五卅血案。那天我邂逅梦境里的芳香,刚要循着去找,结果血腥冲散了一切气味。我被涌过来的人群冲倒,又差点被追来的红毛巡捕给抓了去,等仓皇离开大马路时,只捡回一条命,连卖米收的银钱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英国人的枪声震动了上海滩,撼动着全中国。短短两天时间,二十万工人罢工,五万学生罢课,商人也相继罢市。常买米的大主顾味香居饭庄有一名伙计被当场打死,殷老板因此吩咐两个商号关闭店门,悬挂标语,上书“严惩凶手,以血偿血”八个大字。
  转眼一个月过去,许多撑不住的商号陆续复工。顾植民日日读报,深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一有闲暇,便带着店员,给冒死上街演讲的学生送水、送饭。那学生看着白白弱弱,但喊着口号来真的声嘶力竭。
  顾植民趁他歇口气,给他斟满一碗水,那学生咕嘟嘟饮尽,连声道谢。
  “小哥,你们这么拼命,能救国吗?”顾植民不禁问。
  学生笑了:“兄弟,人人都能救国,你也能的。”
  “我?”
  “对啊,你天天忙碌,难道就没有心念?”
  这句话将顾植民问得愣住,他搜肠刮肚,将很早以前做雪花膏的念想讲给学生听,学生听完,连连点头道:“你这理想,算是做实业。兄弟,实业也能救国。”
  “做雪花膏,也能救国?”
  “当然。人人走正路,人人帮人人,就是救国家。譬如你制出价廉物美的雪花膏,给那些受苦受累的女工、女佣护手护肤,帮她们治好皴裂粗糙,消除痛楚,带来美好,难道不是帮助天下姊妹,不是给这个国家带来裨益吗?”
  学生哥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将顾植民心中块垒一浇而空。以前他总陷在小世界、小情绪中不得自拔——原来他做油膏,只是为了保护姐姐那双手,姐姐落水后,他一时间便失去了动力。后来许广胜一番讥讽,让他意会到原来自己做的药膏只是废物。
  可如今,他思索明白了,姐姐也是千万女性中的一员,当初香花桥救活他的评弹姊妹,这些年送米遇到的纱厂女工、饭庄帮厨、富家佣人,哪个不是把一双纤纤玉手磨成了厚茧皴皮?并且谁道美梦不能成真?他分明就在这繁华街头,闻到了现实中的异香,那便是自己以往不断重复的梦境——梦都能成真,他又何尝不能将价廉物美的油膏做出来?
  顾植民心里洪波涌起,他于是又问那小哥,如何才能学洋文,学开米丝吹。
  “开米丝吹便是洋文里的‘化学’,那东西有些高深。至于学英文的地方,倒是听说过一个。四马路上有个华夏书局。有几位先生每礼拜三夜里借用书店三层办义学授业,分文不收,你不妨去听听看。”
  这番话顿时驱散了顾植民心头迷雾。想想今天正是礼拜三,他连忙道谢,匆匆回到米店,想早些收工去书局打探。结果刚进店门,便见殷老板不知何时来了,他坐在柜台里头,脸上一派愁云惨雾。
  “植民,你来得正好!广胜出事了!”
 
 
第八章 分崩
  不讲不知道,一讲吓一跳。
  殷老板说得忧心忡忡,顾植民听得心潮翻滚。他从来没有想到,许广胜居然还有不为自己所知的一面。
  自从进了殷盛元米号,两人来往愈多,借着拉货、报账,经常私下见面,聊天喝酒。兴许是历经磨难,许广胜的个头不增反减,本已超过顾植民的个头越长越矮小。翠翠姐已然不在尘世,然而她小时那句玩笑话似乎还在人间徘徊。许广胜依然在意比较身高,没有了香樟树,没有了借口,但每次两人会面,他必会趁人不备,侧目打量彼此的肩线。顾植民同情兄弟,只装作无知不觉。
  每次许广胜偷偷比完,都会长吁短叹。
  “翠翠也真是。藏在偌大的上海滩,一晃几年,连个音信都不捎来,可能嫌弃我还没的出息,不够火候?”
  顾植民会拍拍兄弟肩膀,每当提起姐姐,他也无限酸辛。
  “植民,你也觉得翠翠没死吧?”
  “是,她就在冥冥之中观望着我俩。广胜,我们要拼命尽力,在上海滩闯出一片天地来。”
  顾植民其时讲这句话还有些气短,人若没了目标,想努都努不动力气。
  诚然,翠翠给他们的人生留下了太多烙印。顾植民时常梦到姐姐就在身边,在梦里她唤着他名字,有时甚至知道这就是梦,他会紧紧闭着眼睛,想留在梦乡,与姐姐相处更久一些。
  然而他并不晓得,这些年,许广胜其实像着了魔怔,趁着送米的空当,满上海滩悄悄寻找姐姐。他央人画了画像,揣在怀里,逢衕便钻,逢人便问,北到吴淞,南到龙华,西到梵王渡,东到陆家嘴都轧遍了他的脚印。
  殷老板心底宽厚,也未觉察许广胜的异常。
  “只知道他手脚勤快,肯吃苦,多远的货,别人不去送,他却争着去,哪想到还有这一层故事?”
  其实寻找翠翠并也无妨,人终归要有些希望,不管是确凿的也罢,还是缥缈的也罢,不然就无法在艰难的人生逆旅里苦撑下去。
  可许广胜的事不止如此简单,否则殷老板也不会急匆匆来找顾植民商议。
  “广胜做事从不惜力,但就是心思太偏执。也不知怎么搞的,突然便跟一群浪荡街头的无赖搅在一起。有时彻夜不归,有时打烊后约狐朋狗友来店里喝酒,搞得一片狼藉……
  “这也可忍,但就在今天早上,他出去送米,几个学生却气势汹汹,寻上门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紧邀人进门,唤伙计斟茶,仔细盘问,才晓得广胜和那伙流氓不知收了谁的黑心钱,居然夜里逡巡,专挑落单的抗议学生下手,将他们打得手残腿折。结果昨晚许是喝了酒,狙击几个学生时,居然将店里名刺落在现场。学生们得了线索,怎能饶人?我好说歹说,许诺开除广胜,给人赔钱道歉,方把人家劝走。你代我劝劝广胜,时至如此,也不能再留他在店里,只求他将来能好自为之,覅惹是生非了。”
  顾植民听得心焦,慌忙与殷老板赶去密勒路。进了店门,几个伙计俱神色惊慌,一问才晓得许广胜已经回来。殷老板长叹一声,挥袂而去。顾植民折到后边厢房,果然见许广胜在默默收拾包裹,看样子伙计已将上午的事与他讲了,所以他望到伙伴,倒也不甚惊讶。
  “植民,你来了?不用老板撵人,我这便走。”
  “走?你去哪里?”
  许广胜笑一笑:“去投奔那些码头上的弟兄——植民,不如你也来入伙吧,人要困在这小小米店里,能看见什么江湖?”
  这句话惹急了顾植民,他大步上前,擒着伙伴肩膀,使劲摇晃,好像这能将他头脑里的念头甩出去一样。
  “广胜!你为什么要打人,为什么要打那些无辜的学生?”
  许广胜将他双手薅下来:“为什么?那些弟兄整日帮忙,帮我沿江打听翠翠的下落,我帮他们出把力气,打一两个白面书生又怎么了?!”
  顾植民气得无语凝噎:“你……!姐姐若是活着,断然不允你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
  “难道……你希望翠翠死了?她可是你的阿姐!哦,我明白了,你是怕没脸见她,那天晚上,你没能救上她来,就像你没能帮她治好那双手……”
  “广胜,你能不能冷静些!”
  “我很冷静。这些年,我到处打听翠翠消息,吃尽多少苦头,遭到了太多白眼,他们都说,从黄渡掉到河里,就算漂到上海,那也被鱼虾啃得只剩下骨头。我不信!就算找到骨头,我也能认出来!那些人便嗤笑,鼻孔里只冒冷气,没一丝希望和热情,只有码头上的大哥不笑话我,他说我是性情中人,讲的是义气,做的是义举,是这个!”
  许广胜伸出双手,朝自己竖起大拇指。
  “大哥还跟我讲,江湖兄弟要做大事业,有大成就,这才能让翠翠看见、听到,她才知道我许广胜不是寿头,不是孬种,是顶天立地好男儿!”
  顾植民长叹一声,他晓得,如今许广胜是中了邪,迷了魂,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此时情景,也不能硬拽,只能私下守望,找准时机再把他牵上泥沼来。他不再言语,也帮他收拾起行装来。
  “植民,你真不与我去闯江湖?你如今高不成低不就,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卖拳。整日读几本破书,又有什么用处,想搞那些化妆品,洋玩意,岂不是白日做梦?倒不如你我兄弟,抛去生死,硬闯一闯这上海滩,在石板路上砸几个脚印出来!”
  顾植民笑笑,抓紧兄弟的手,他要换一种说法,让兄弟不至于迷途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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